5.2 宗教经验的本质
宗教经验的基本性质
中华民族一开始在他的思想中并不领会虚无,佛教来了,佛学来了,开始领会虚无。希腊民族,后来延伸到整个欧洲民族,由于犹太思想而领会到虚无,然后他们形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宗教信仰,宗教所叙述的人的故事是晦涩而忧伤的,这故事的主题就是:原罪、堕落和拯救之路。
这故事表达了什么?表达了人在根本上有绝对的依属感。每一个人都不是自满自足的——selt-content,每个人在根本上有缺陷,所以他总是要向比自己更伟大的救赎形象投降。人在对上帝的信仰中,体现了每一个人的绝对依属感。这就是宗教的非理性的本质。
宗教所要寻求的一条道路其实不是去克服虚无,而是直面虚无,这条道路就是信仰。
形成信仰的第一个前提,就是承认自己有罪,于是有了根本的谦卑态度。这种谦卑不是一种谦虚的美德,而是从根本上认识到自己无限渺小和卑贱,这是信仰的前提。承认自己有罪,我们却仍然拥有生命和爱。生命和爱不是我们创造的,是上帝创造的。当我们拥有生命和爱的时候,我们就在领受神的恩典,领受上帝对我们的恩典,叫领受神恩。
中国人领受的不是神恩,我们领受的是什么?父母之恩。我们在父母的关爱和抚养下长大,这是亲身的感受,但是欧洲人、基督徒却要去领受,不知道哪里存在着的上帝给我们的恩典,这在中国思想看来是很荒谬的,但这恰好就是基督教信仰的前提——上帝创造了生命和爱情,因此我们每个人才拥有了生命和爱情。
上帝为什么能创造生命和爱呢?因为他有超越于俗人常情之上的超越的爱。超越于俗人常情之上的爱,叫“超越的爱”,这是种更伟大的爱,我们常人爱的是什么?是爱增进过我们利益的人,对这些人我们才施以爱。对于曾经损害过我们利益的人,我们就施以恨——这就是常人之爱爱恨恨,都跟自己的直接的利害关系相联,我们能够领受上帝超越的爱?
宗教这个词,英语叫religion,他来自拉丁文religione。这个词的本意是指人类社会之所以能够获得它的秩序和和平,是因为人跟神之间订立过契约。这个思想是从希腊开始就有的,每一个城邦都有他的守护神,城邦的和平和秩序来自人对神的崇拜。本来社会秩序是人与人之间订立的契约,但这个契约可以订立,也可以破坏,所以必须把它神圣化才行。
如何把人与人之间的契约神圣化呢?必须把人与人之间的契约说成是人与神之间订立的契约。这样一来,这个社会的秩序就是神圣的了。但是人可能破坏人与神之间的契约。要恢复人与人之间的契约,所以前面有一个前缀re,religion,就是恢复人与神之间的契约。
人世间的纷争与罪恶是因为人破坏了自己与上帝所定的契约,宗教对于一个社会来说,它的意义是要求恢复人与神之间的契约。
这对个人来说,其意义在于我们重新认识我们每一个小我的生命的意义,其实是上帝赋予的。我们每个人的人生道路,其实是上帝事业的一部分。因此,别以为我们自己这个小我在过着自己的人生,我们的人生道路是神意的体现,是上帝计划的一部分,这样的一条信仰的道路就被打开了,欧洲的基督徒们就在这样的信仰之路上解决了终极关怀问题。
信仰是什么?信仰不是头脑中的认识所达到的境界,我们可以去读《圣经》,也可以觉得里面有些话讲得很有道理,假设我们接受了这些道理,我们就真的是基督徒了吗?就真的有基督教信仰了吗?
信仰不是一种认识活动,信仰是一种生命实践,用英语来说是devotion,翻译成汉语就是“献身”——把自己奉献出去,奉献给上帝。
而伊斯兰教穆斯林们把自己奉献给真主,这些才是真正的宗教信仰。信仰和信念之间是不能划等号的。
我们很难理解欧洲人的这种信仰,所以要特别讲一下宗教信仰的基本性质。
我们通过彻底的把自己这个小我看作微不足道,我们就可以直面虚无了。我们觉得每一个个体自己的生命都是充满意义的,这意义来自属于上帝之光荣的事业。我们为什么要向上帝奉献自己?这个奉献的前提就是我们领受了上帝给我们的恩典。哪里有神恩,哪里就不需要命令,也不需要挣扎着去服从命令。这是宗教经验的一个基本性质,这种性质有时候在非基督徒那里也是能领会的。
倘若我们在某一个领域里边,我们在某一种事业当中国,我们领受了某一种事业给我们的恩,我们就不用别人来要求我们去爱,凡是做出了重大贡献的了不起的艺术家们,艺术家对他们所从事的那份艺术的事业是什么感受?这种感受可以说具有准宗教的意义。
比方说一个音乐家,他知道音乐绝不是他创造的,音乐是人类共同的事业,而且不朽,他知道是音乐这个事业成就了他,而不是他成就了音乐。所以伟大的音乐家一定对音乐有感恩的心情——他们知道也许我个人是有这方面的天赋,有我独特的个性,但是这些个性、天赋离开了这个事业,都无足轻重。
所以真正的艺术家本质上也都是谦卑的,他们在什么面前谦卑?——在他们所从事的那份事业面前。这就像基督教信仰让每一个基督徒在上帝面前谦卑一样。对于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来说,他的艺术工作就是他的Devotion,献身。
假如每一个人类文明的领域当中的从业者都这么想,这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一种宗教经验。在我们为之感恩的某一个领域里面达到这在宗教的经验,我们在这个领域里边就会坦然面对虚无,就像那些艺术家也会死的,但他不害怕。
哲学家也会死,他们也不害怕死,就像哲学家维特根斯坦在临终前对身边的人说:“去告诉所有认识我的人吧,我度过了幸福的一生。”
宗教经验是人类精神经验的一个重要方面。
在我们的献身中,devotion当中,我们如果作为宗教徒,仍然面对人生的种种苦恼、恐惧、命运的可怕、无常的捉弄,但是我们能够坦然的面对这一切。
一个基督徒也面对死亡,但死亡对他来说乃是人生最后的胜利——他用他的一生证明了自己和上帝在一起。在佛教中有一个现成的词来表达,叫“圆寂”。一位大德高僧去世,我们称之为他圆寂了——圆满、寂灭,表示这是他的人生的最后的胜利。
非理性的宗教经验:先信仰,后理解
中国人很难理解所谓灵魂的拯救是件怎样的事。所谓末日审判、死后到天国去跟上帝永远在一起,这究竟要干嘛?中国人要理解这一点,接受这一点是很困难的。为什么?中国思想没有两个世界的区分,因此也没有灵魂与肉体的区分,中国人的灵魂观仍然是充分感性的。
我们会这样想自己的死后生活:这辈子命比较苦,自己八字生的不好,没有富贵可享,但下辈子还想富贵,灵魂到另外一个世界去还想富贵,因此灵魂是感性的,不是纯粹的精神。
对一个欧洲的基督徒而言,一辈子按照《圣经》的教导做人,最后经受住了末日审判,死后灵魂到天国去了,和上帝一起沉思,他们就会认为这是灵魂最高的福祉。
但是,中国人听不懂:灵魂最高的幸福就是沉思吗?
欧洲基督徒会这样回答:当我的灵魂到天国去之后,他终于摆脱了肉体的欲望,对他的干扰,他获得了永远的宁静——这就是一个真正的基督徒对你的回答。
这样我们大概知道了宗教经验的根本性质是什么。对一个宗教徒,他的信仰,你不要用理性去批判,这种批判毫无意义,当然他也说服不了你。
信仰不是从理解出发的,而是根本上面对虚无。在根本上领会到自己的渺小,是这样一种生命情感。
欧洲的神学经常主张这样一句话:先信仰后理解。
神学当中有哲学的思想,哲学是诉诸我们的理解的。如果你是个研究神学的人,你的神学老师会跟你讲,当你进入神学的时候,第一件事情是信仰上帝,除非你不进入神学系,那么研究宗教哲学也可以,那属于哲学系——是不以信仰做前提的,你可以理解、研究一种宗教,写许多的学术著作,但跟信仰无关。
宗教信仰是一种伟大的精神力量,基督教讲博爱,博爱如何可能?我们为什么会对一个素昧平生的路人也施以爱呢?这在中国思想看来是不可能。
我们因为亲身感受到父母对我们的爱,我自然要报答,这是真切的。上帝爱我们,谁知道?于是一个问题来了,要有一种超越人之常情之上的爱——叫上帝超越的爱,我们怎么领会到这种爱呢?领受这种爱的前提就是领会虚无。
一个佛教徒的爱,确实不同于儒家的“仁”,儒家的“仁”是推己及人的那种爱,而佛教徒首先必须领会空理,领会空理的智慧叫“般若智”。
“般若智”是最高的智慧,就是领会虚无、领会空理的智慧。这智慧你本来是有的,只是被遮蔽了——倘若你能领会这样的智慧,你就有了佛教徒意义上的“博爱”。这是大乘佛教的精神,叫“度众生”。六祖惠能说:般若之智,世人本自有之。
举个例子: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生活到一定年龄,大多数人都参加过这样的活动——某人的追悼会,或者是自己的亲人、或者自己的朋友、或者自己的同事去世了。这亡者前两天还活蹦乱跳的,有伟大的计划要去实现,他要去实现他的生命理想,突然中断了,走了。
消息传来,你极为震惊,于是你去参加他的追悼会了,走进殡仪馆,站在他的遗体面前,你领会到什么?一切理性所安排的人生计划,随时就被虚无打断了。原来人的生命是如此的渺小和脆弱,强大的理性和意志,可以被虚无摧毁掉。你就这样站在他的遗体面前,遭受到虚无。
像这样的追悼会一般一两个小时结束了。你从殡仪馆里走出来,走到街上,看见满街的路人,正如司马迁所说:人群熙熙皆为利来,人群攘攘皆为利往。自古到今没有变过,这些路人当中有些人是强者——市场经济舞台上的强者;有的人是弱势群体,但你发现他们都一样克里昂,跟你刚刚悼念过的亡者一样的可怜,包括你自己也很克里昂。这时候一种悲悯之心就起来了,这叫大悲悯。
当你感受起来的时候,般若智也就起来了,大智慧和大悲悯是同一的。倘若我们把这种对世界的领会,站在般若智层面上的领会,维持了一辈子,我们就是佛——成佛不是那么神秘。
禅宗讲人皆有佛性,众生是佛,众生是尚未觉悟的佛,佛是已经觉悟了的众生。中国人是在佛教的信仰中领会虚无的,于是可以去直面虚无。
基督教后来经历了一场宗教改革运动,马丁.路德创立了新教。新教在说什么?是说每个人都可以凭借其自由意志,直接跟上帝沟通,这个原则就是四个字:因信称义。天主教向来执掌着对《圣经》的精神解释权,教会充当了上帝与人之间的中介,马丁.路德则说,我们不需要中介。
每一个个人通过对上帝的信仰而形成道德上的自律,而不是他律。一个真正的宗教信仰的民族,他的社会生活是平静的,一个基督徒,也可能,同时是个资本家,他一定要在市场经济上追求资本的增殖,但他的行为一定有道德底线,这套道德底线是他的宗教信仰给他的,一个没有信仰的民族,其社会生活随时可能出现突破道德底线的行为。
中西方的信仰根基
中国人的信仰的根基在儒家思想中,虽然儒道佛三家存在,但仍以儒家为根本,儒家让中国人站在大地上,这大地就是亲情和亲情传递给我们的责任。这就是中国人的信仰。它没有宗教的外衣,没有对超越神的崇拜——若说我们有崇拜就是祖先的崇拜,对家族的责任感。只是这样的责任感现在已经松弛了。
一部近代史让本是家族本位的中国社会开始解体了,我们从家族共同体里边被抛出来了,成为个人了,但这个人却没有道德自律的主体的原则,而是转化为物欲的个人。所以中国社会的精神基础的重建,是21世纪中国人的最根本的任务。我们可以在经济发展上取得巨大的成就,但是如果没有一个社会生活的精神基础做根基的话,这些成就会得而复失。
什么是21世纪民族的伟大复兴?是我们民族的文化,生命的复兴,是精神家园的重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