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大学》三纲领与人生三重境界

中国思想中天道与人性的关系

我们都听说过“四书五经”，哪四书？

《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先后顺序不能搞错，这是中国世世代代的文人，对哲学教育的一个经验的总结。

一个人到15岁的时候就应该读《大学》了，“吾十五而志于学”，大学不是今天所讲的高等教育，而是大人之学，所谓大人，就是指做君子，学做君子。

因此第一本要读的书就是《大学》。《大学》是本怎样的书？它是“初学入德之门”。《大学》第一章有这样的话：“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后来朱熹把它称为《大学》中的“三纲领”。

第一纲领是明明德，德者得也，得到什么？得天道。天地造化万物，也造化出一种叫人的东西。人的属性，或者叫德性。它来自哪里？人性来自天道。

每个人都有明德，每个人本来都可以去领会天道，这是不教而能的，是人心具备的，因为来自天道。然而会出问题，由于小我的私欲，就会遮蔽我们本有的明德。大人之学，学做大人，学做君子，第一步就是要把被遮蔽的“明德”重新呈现。

在“明明德”三个字里面，我们已经看到，中国思想认为天道和人性是统一的。

我们不是用理性的思辨去发现一个超越的天道，天道其实就在我们的本性之中了。明明德就是“去蔽”，去除对明德的遮蔽，这是一种精神上的功夫，这个功夫怎么做？不是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冥思苦想就能“明明德”，明明德的途径是什么？

第二条纲领来了，叫“亲民”。亲民就是参与、体察人民生活，这是中国教育传统中非常重要的一个环节。

我们以前做过这样的事吗？做过的，在毛主席的时代，就有过亲民的教育，叫学工、学农、学军，花一个月的时间在工厂里跟工人一起劳动，还有一个月的时间要到农村去，跟农民一起干活，体察农民生活的艰辛，还要学军，进入军营，这是毛主席的主张，其实它暗合了《大学》的第二条纲领——体察和参与人民生活。

我们今天的基础教育、中学教育如何？不妨比较一下，我们缺失的是什么。其中最重要的缺失就是缺失了亲民这个环节。我们总是从课堂到课堂，从书本到书本，若我们要成为一个君子，成为一个大人，有天下的关怀，这要从小培养，这个培养的途径就是亲民。

为什么要亲民？因为天道在人民生活中，君子是领会天道的，如何领会？通过参与人民生活。

第三条纲领是人生的最终目标，止于至善。这里讲到了人生的意义问题，人生的价值问题。人跟其他动物不一样，其他动物活着就是活着，它同时并不知道自己活着，但是人活着还同时知道自己活着，因为这个知道，虚无，或者说非存在已经领先地给予了我们，我们才领会存在，于是就要追问存在的意义了。

既然领会到虚无，我们自然地就要追问生命地意义了。假如我们像神一样可以没完没了的活着，我们就绝不会追问生命的意义。

儒家怎么回答生命的意义？止于至善。至善是什么？是我们生命情感与天道的一致。王阳明对至善的解释，是这样一句话：“此心纯乎天理之极。”这个天理指什么？不是头脑认识到的那个道德规则，天理是人的生命情感本有的条理。

生命情感就是喜、怒、哀、乐，而喜怒哀乐是要合适才好，人要在他本有的条理中爱爱恨恨，爱和狠如果不合适，就会出严重的问题，人最后的毛病总出在自己身上，出在什么身上？出在生命情感上。

人这个东西很怪，他最可爱，也最可恶。人可以往上升，上通神圣，成圣成贤；也可以往下堕落，下坠恶道，禽兽不如。问题究竟出在哪里？是不是出在他头脑认识上有差错？不是，而是出在他的生命情感出了毛病，爱一个人爱之欲其生，恨一个人狠之欲其死，这样的生命情感就偏离了它本有的条理了，这叫跟天理违背。

孔子在《论语》中有这样一句话：“唯仁者能爱人，能恶人。”唯有仁者能合适地爱，合适地恨，看来生命情感在天理之中，这才是最根本的，人性的价值并不取决于我们的头脑对一系列规则有清晰的认识，人性的价值在于我们的生命情感与天道的一致。

有的人非常聪明，用西方哲学地话说就是理性很强，逻辑思考地能力很强，我们中国人便说这样的人很聪明，他的生活就一定顺利吗？我们对生活是有所体会的，现在有些人在市场经济的社会中是个强者，绝顶聪明，但是他会遇到什么？他可能会遭遇意想不到的灾祸，每每是咎由自取。问题出在哪里？出在他的生命情感的毛病没有解决。

止于至善

止于至善如阳明所说的，“此心纯乎天理之极”。完美的人生是生命情感的纯粹，没有牵涉到由于私欲而带来的杂质。这样的话我们的每一份生命情感都符合天道。

正如《中庸》当中所说的，“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我们的人性来自天道，我们遵循着我们的人性的生活就在天道之中；但是会发生偏离，一旦偏离就要“修”了。叫修道之谓教。

《中庸》第一章还有这样的话：“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着，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生命情感还没有发出来的时候，它在哪里？就在心里；怎么会发出来？因为跟人打交道。人与人的关系其实都是情感的关系，必有喜怒哀乐要表现出来。如果发得都合适，那叫“和”。天地本无心，人为天地立心得。所以人心是天下之大本。我们如何达到天道？那就是在人与人的关系中所发出来的情感都是合适的。当喜则喜，当怒则怒，但喜和怒都不过分，过分都是因为有私欲惨杂其中，那就不中节了。“发而皆中节”，就叫和，“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也就是说整个社会生活是和谐的，是社会生活体现了天道。达到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也就是说万事万物都生机勃勃，这是最理想的社会生活状态。

我们参照《中庸》第一章回过头来看“止于至善”。人生要有它明确的目标和信念，我们怎样度过我们自己这短暂的一生？怎样的一生才是圆满的人生呢？那就是我们的生命情感是种在它的纯粹之中，也就是“纯乎天理之极”。清除了许多闲思杂虑，这就给我们的内心带来最高的喜悦，这叫君子真正的快乐，是我们生命情感的纯粹合适，这叫至善。

王阳明临终时候留下了八个字：“此心光明，亦复何言”。他这样评价了自己的一生。他不是说自己有多大的功绩，创造了如何的伟业，而是说他自己的一生的情感止于至善了，这叫“此心光明”。还有什么话要说？已经没有遗憾，“止”就是我们的最终目标。

人生中会有种种的目标，少年的时候或想做科学家、或想做企业家、或想做工程师等等。这些都是具体的目标。无论你是做企业家、还是做工程师，可能做得蛮好，可能做得不够好，这一切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生的生命情感是否达到至善了，人生具体的目标总是有成成败败，但人生没有失败，因为“此心纯乎天理之极”。

成功的人生的标准在哪里？标准不在于这样一个竞争的社会里面我们的地位的高低，富贵贫贱，标准只在我们的生命情感是否能够“纯乎天理之极”。

《大学》是要读的，按照孔子的说法，15岁要进入大人之学了，人生因此便有了它的信念，这种信念是如此的坚定，不会被自己生活中所遇到的坎坷、困境、挫折所改变。

这就是三纲领，三纲领的实现是一套功夫，所以王阳明的心学不是理论体系，而是养心的功夫。王阳明一直讲功夫，这功夫不是在头脑中做，而是在心里做，也就是经常要审视我们的生命情感是否出了毛病。

我们讲心是生命情感的居所，我们必须强调这一点，头脑和心得区分是很容易辨别的。在我们头脑里活动的是概念、判断、推理，运用判断、概念、推理，我们想要认识外部事物，然后学会趋利避害，这一点固然是人生中少不了的。但这叫头脑的事，不是心的事。

什么是心的事？假定某人恋爱了，后来又失恋了，失恋是一份很大的痛苦，难以排解，后来他只有一个办法——找自己的知心朋友来倾诉自己这份失恋的痛苦，知心朋友很同情他，想劝他把这件事放下，想一想该怎么劝？没办法劝，后来那位朋友很聪明，向失恋者说：“你要知道天涯何处无芳草”。这句话诉诸的是失恋者的头脑了，这句话完全符合理性。这个失恋的人的头脑想通了，他的头脑做了一个决定，把这件事放下，他的头脑刚刚做好这个决定，心里又一阵地难受起来。

正如李清照那首词所写的：“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头脑想通了，心里又来了。所以中国的思想，中国的哲学，紧紧抓住的就是我们的“心”，即我们的生命情感。

我们试问，我们能用我们头脑中的概念、判断、推理，把我们心中的生命体验给它消解掉？消解不了的。我们心中的生命体验所带给我们的痛苦只能用我们生命情感自己的力量把它消解。头脑是没有力量的，心才有力量，所以我们要滋养我们的心里，头脑和心哪一个更根本？当然是心更根本了。

通常我们不会关注这一点，我们的人生有时会遇到挫折或者困境，这是我们被考验的，绝不是头脑中的知识、逻辑、思考的能力。我们被考验的是我们自己心灵的力量，而心灵的力量是需要存养，需要扩充的。

所以中国哲学是人生哲学，而这个人生哲学就是在实践中养心的功夫，要把心养的和天一样大。这句话陆象山说的，南宋思想家陆象山，就说了这样的话：“吾心即是宇宙，宇宙即是吾心。”也就是说和天一样大。

我们从15岁开始就要进入《大学》了，《大学》是养心的学问，让我们的生命情感摆脱小我对它的束缚，存养之、扩充之，终于和天一样大，这是一个过程。用佛教的话来说叫修行，人生就是修行，修什么？修心。修行就是修心，或者用儒家的话来说叫养心。佛教有各个宗派，最强调修心的就是禅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这就是禅宗。

总而言之要抓住我们生命情感的毛病，把它去除了，天道与人性便不分割，不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