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过去已死》阅读笔记
《过去已死》收录于阿西莫夫短篇小说集《最后的问题》中,我第一次读此文,便立刻联想到刘慈欣的短篇《镜子》。两部科幻作品的核心设定如出一辙,想必后者对前者有一定的借鉴;尽管如此,两者所能共同带来的启发与警醒是其中任何一篇都不能单独达成的。
《过去已死》假想了一种“年代观测器”,它可以观测特定范围内的历史事件;《镜子》中的“超弦计算机”和“宇宙模拟程序”名字听起来高大上,但在文中的功能与前者实际相同。虽然《过去已死》平静而娓娓道来的叙述直到最终的高潮时刻才揭示“年代观测器”的本质,但是“过去从一刹那之前就开始了,已死的过去只是此时此刻的另一个名字”所带来的冲击仍让我不禁打起寒颤。年代观测其实是对现实的完美监控,能将过去与当下的一切暴露在使用者面前。《过去已死》在漫长的铺垫后采用了开放式结局;《镜子》则不惜将它所带来的可怕未来——即人类文明本身的毁灭展现在读者面前——它们所想表达的思想却是一致的:这种神话般的技术不是社会进步的推进者,而是社会本身的终结者。
读完全文,我认为在年代观测这一假象技术背后隐喻的,是技术的发展对个人隐私乃至更广泛的社会秘密的侵袭。这种侵袭在作者眼中,是威胁人类文明的一个宿敌。总而言之,它的危险来自以下几点。
首先,这种侵袭具有不可控性。具体地,它的到来是不可阻挡的,而它带来的后果又难以逆转,我们也无法控制它影响的范围。《过去已死》通过极其富有技巧的情节设计让我们深刻地感受到这一点。作者用科研员波特利的视角一步步引诱着读者探寻年代观测的真相。即使在文中高度组织化的社会,在知识封锁的高压下,波特利依然想方设法通过多种当时的科学理论,重现了遭到禁锢的年代观测技术,并将之公之于众。直到最后的秘密揭晓,一切都无法挽回,读者还沉浸在探索真相的乐趣和对权威的不屑中。
“好奇心”,这是在文中反复提到的概念:一个科学家有好奇心。一个科研员不该有好奇心。过分的好奇心。危险的好奇心。正是波特利的好奇心一步步引导他走向深渊,将人类社会推向无法预知的将来。然而纵观全文,我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将波特利想象为一个伟大的人,抑或是一个危险分子。他只是生活在普通社会中的一颗螺丝钉,他的一切行动都合乎情理,甚至让人觉得爽快。最终在命运的齿轮转动,他在几乎毫无阻碍的顺境中重现了年代观测仪。
阿西莫夫想藉此表达的,正是这种技术的必然性。随着科学理论一步步为它铺设出道路,技术会自然浮现。科学理论的发展是人类生存所必需的。而科学理论所固有的联系性,使得我们没有办法长久地停滞特定学科的发展,而促进其他的。这是不可违抗的历史规律。
既然技术的实现不可逆转,我们能否限制它的使用,阻遏它对社会的深远影响呢?两位作者给出的回答都是毫不犹豫的:不可能。人类对一切秘密的重视是亘古不变的;然而探求秘密、窥视隐私的强烈渴望作为其对立面,则更为强烈而持久。好奇心使技术诞生,也驱使着它向一切隐私和秘密伸爪。历史的规律与人类的本性,正是它们推动着技术对隐私的侵袭,让这种侵袭不可抗拒地发生。
值得强调的是,尽管书中所描述的年代观测技术是极端理想化的存在,现实世界中如此简单而强有力的装置是不可能存在的,但这并不意味着技术对隐私的侵袭也是一种假象,或者它遵循的规律与这种理想存在有所不同。恰恰相反,这类技术的发展往往潜移默化地产生,伴随着种种对社会本身的强烈重塑,最终抵达一个临界点,带来颠覆性的后果。推动这一过程的,正是上文中的“历史规律”与“人类本性”。年代观测仪将这种危险具象化、极端化,却并没有夸大或虚构它的本质。
如果说《过去已死》更想强调技术与隐私之间矛盾的不可调和性,那么《镜子》则更侧重于探究“隐私”和“秘密”在人类社会的发展中究竟有怎样的意义。通过“首长”和宋诚的对话,刘慈欣尖锐地指出:人类的进步靠的并不只是秩序和美好的愿望;甚至与之相反,恰恰是错误的堆砌,是人类自私的本性在推动着社会进步。
文中“首长”的话语,以及白冰在公安局所做的一系列历史观测,在我看来绝非意在替堕落者开脱或宣扬历史虚无主义,更不是为了博取眼球。其中蕴含的是另一个深刻的洞察——人性的恶的显现是一种必然,在社会中总要以恒定的总量存在。对重大恶行的批判与惩戒能维护社会的正常秩序,但随着隐私的一步步退让,种种小恶都会放大。最终当人性的所有黑暗的细节都显露在阳光下时,人类个体的精神自然会不堪重负而崩溃,社会得以运作的基础亦会随之崩塌。人类会用各种秘密隐藏起自己的恶,历史的遥远和模糊又给了人虚构出美好过往,抹去种种伟业背后肮脏细节的机会,从而社会维持着表象上的稳定,得以存续与发展。
这又让我想起了茨威格笔下的宗教改革家加尔文。在《良知对抗暴力》中,茨威格毫不吝惜笔墨将其塑造为一个暴君,却又描摹了他性格最重要的特质,即强大的意志力与完美主义的追求。《镜子》的结尾,费尽心思研究世界模拟软件,最终导致人类的毁灭的那位物理学家也像他一样,是一名虔诚的基督徒。这种形象的重合难免引人感叹,毕竟“通往地狱的道路由美好的愿望铺就”!
一些人常常这样质疑科幻作品,说其中的想象往往过于遥远,不能折射出真实的社会。然而历史观测仪离我们并不遥远。在当今社会,人工智能的发展和成熟的大数据技术,正在无所不包地搜集着你我生活的一切信息,虽然没有像小说中一样具体到画面的重现,但个人的各种思想、动作,实际上已经暴露在资本的监视下。个人隐私同样在治安、经济和社会稳定面前一步步退让。抛开资本和权威不谈,社会舆论本身也在凝视着每一个社会公民,如同达摩克里斯之剑悬于每个人头顶。阿西莫夫和刘慈欣多年以前畅想的这种侵袭,其实早就悄然开始了。面对这样的时代,人类文明何去何从?这便是两位科幻巨头共同带给我们的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