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世界一流?什么是科学文化?——蒲慕明所长在神经所2003年所年会上的讲话
蒲慕明所长在神经所2003年所年会上的讲话
(2003年11月29日上午,根据录音整理)
今天非常高兴在新的讲堂看到神经所现在人数大增,比去年、前年都要多得多,我想再过一、二年楼上也要坐满了。今天我想跟大家谈一下自己的想法、一些感想。
先谈一下我们神经所的“路标”(roadmap),就是我们所未来的前程。我想我们神经所的发展可以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起步期,我觉得今天是我们起步期的结束。头四年,我们建立了神经所,把应该有的设备和各种机制建立起来,这就是我们的起步期。下面六年是我们的成长期,我们从刚开始的七个组,我和吴老师的组、李老师、郭老师、张旭、何士刚、冯林音、周专,七个组,我们现在是十三个组,四年之内可以说是加倍了,再过六年,到神经所十年庆的时候,我们要有30个研究组,那这个礼堂一定是坐满了,这三十个组就是下面这六年我们要慢慢地建立。这成长期就是一个最”critical” 的时期,大家都知道我们神经系统发展有一个”critical period”,就是成长期的 “activity” 是神经系统结构的形成最重要的因素。成长期是我们神经所发展最重要的时期。等下我将谈谈我们成长期最重要的工作是什么。再下来十年,就是十一到二十年,应该是神经所的丰收期,虽然我们现在已经收获了,但这些收获现在不见得看得到的,可能要再过十年那个时候才能看到。这是我看到的神经所头二十年的roadmap,三个阶段。
我们目标是什么?很简单,我们要在上海建立世界一流的神经科学研究机构。怎么样叫做“一流”?到怎样的地步我们才算达到世界一流的研究所?我想这可以分三个步骤 (three steps towards the excellence)。
第一步就是我们不断要有高质量的文章出现,这是第一步,现在我们已经做到了,很多组已经有很好的文章,这是第一步,这是visibility。大家看到我们是在科学各个领域里有贡献,这还不能算是世界一流的,还有第二步。
这第二步就是我们有很多实验室建立了国际的声誉,就是国际上在你这个领域里提到有那些实验室是做得好的,人家马上就会想到神经所的这个实验室,这是国际声誉。这个国际声誉是怎么来的呢?文章要不断地在高质量杂志上发表,这还不够,还需要形成一个系统。而且成了系统后,还要有影响力,有impact, 我们的PI们要不断收到国际重要会议的邀请,去作大会报告,这是一个标准,这是国际上的承认,要达到这一步,不是几篇文章可以达到的,要建立一个有系统的贡献,才能达到这个目标。这是toward excellence的第二步。
最后还有第三步,就是说我们神经所要有重大的科学发现,有突破,能开创新的领域,开创新的方向,有重大的贡献。这个贡献是可以达到世界领袖级的声誉,在世界上所有的一流机构中都有几个这样的领袖人物,没有领袖人物就不是世界的一流机构,所以这“三期”其实也是配合到我们的“三期”的roadmap,在起步期的时候我们可以出高质量的文章,成长期建立我们的声誉,丰收期的时候我们要有重大发现。什么时候出现重大发现?也许明天就出现,那更好。但是我说的三期发展能够保证到在未来的十年、二十年之内我们能够达到有重大发现的那个目标。
怎样能达到我们的目标,在未来的成长期里,我觉得最重要的一个工作,不是招人才、不是争资源,是建立一个一流的科学文化。没有科学文化,不管有多少人才、多少钱都没用。我们不缺人才、不缺钱,我们缺的是一个文化。
什么是科学文化?很简单,第一就是一个严谨的科学态度,怎样探索问题、怎样做研究?怎样对待你的实验数据?怎样对待你的假设?做实验不是只是出文章,要解决问题。解决问题不能有任何偏见。Peter Medawar说了一句很好的话,他说对一个科学家来讲最困难的事是放弃他自己的假设(The most difficult thing for a scientist is to give up his own hypothesis)。做实验得到的结果和你的假说不一样时,你是怎么样对待?你是不是把不符合假说的实验数据放在一边,把符合你的假说的实验数据拿去发表?即使你现在可以发表高质量的文章,你并没有解决问题。时间到了,问题就出来了,所以就达不到解决问题的目标。这就是严谨的态度。
与之相关的是第二点,就是科学交流的态度,今天的会议就是一个科学交流,你看到有问题就指出、批评。批评性的科学交流是我们国内最缺乏的,国内的会议、研讨会说好话的多。真正“批评性意见”,指出你的错误的很少。批评的交流态度有两点:一就是对别人工作的“批评态度”(critical attitude),你能够坦诚、不顾面子地指出他的错误、指出他的问题。但是反过来说,就是你对于批评意见的态度(attitude towards critiques),自己对人家对你的批评是什么态度,批评别人容易,接受别人批评难,这两方面缺一不可。现在很多journal club ,我们很多学生可以指出很多文章什么地方不对,很容易批评别人。但是别人批评你的时候,你是不是会接受?Referee’s给你的评语,看的时候你是否仅仅说这是有敌意的,不懂我的工作。不懂你的工作是你写得不好,还是你的工作真有缺点,你有没有自己反省?拿到editor的拒绝的信, 第一个反应是泄气的、伤心的、愤怒的,在这种情况下有没有想到应该回实验室做更进一步的工作,冷静地想想看这些评语。科学家的成长,最重要的是如何对待别人的批评,大科学家对别人批评不会生气,反而高兴,因为他知道如何从别人的批评中如何进一步地提升自己。所以文章写出来、送出去,只是第一步。你要能够从第一步得到反馈意见,认真对待反馈意见,即使里面有些敌意,有些竞争,有些错误,但是大部分referee的报告是值得好好考虑地。借助别人对你的批评,好好地提升自己,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态度,假如这一关无法克服的话,永远没有办法提升自己。我想今天我们开这个会,从现在开始,我们都可以尽量不客气地提出问题,不要认为别人不给面子。顾全面子是培养一个critical exchange的重大障碍。所以我们不要讲面子,希望大家能够多多重视这点。批评性交流跟严谨态度其实是相关的。为了严谨所以要批评。
建立科学文化的第三点是创造一个有紧迫感的环境。世界上所有的一流的科学机构,你进去那里,会做出一流的工作,为什么?不是那边的资源多、仪器好,老师特别聪明,主要是一个紧迫感,所有一流的机构都有我叫做“必要的紧迫”(essential tension),这个名词是我从 Thomas Kuhn借来的。Thomas Kuhn讲科学发展的过程,每个时期的科学都有大家接受的统治一个领域的范例 [1](paradigm)。到有各色各样证据与这范例不合,造成tension,使得这范例非改不可。tension大到范例破碎的程度,新的范例就出现了。这个科学发展的 “essential tension” 我借用来说科学机构、科学家的成长,“essential tension”使得你不断往上,不断地发挥你的创造力。各位到了一流的机构里,你就会发现,这些机构会给你各式各样的压力,老师对你的期望,同学之间的竞争,你与同行之间的竞争,你自己给自己造成的压力,你想要发挥你自己的才能,要在这个领域做出一流的工作,变成一流的科学家。各种压力,内在、外在的,使得你在那个环境中做出有创造力的工作。我们很多人说,我们要有宽松的科学环境,做科学要宽松,大家可以随便思考,但是很多人对宽松环境的理解是不对的,宽松并不代表没有压力,没有紧迫感。现在的科学发展这么快、竞争这么强,过去的Cavendish Laboratory 的宽松环境,让Max Perutz二十年去解决一个蛋白的结构,那个世纪已一去不复返了。现在在Berkeley、MIT, Princeton 的结构生物学实验室,只要有好的结晶体,”one protein a day”,这是他们的口号。一天就解决一个蛋白的结构。这就是现在发展的速率。有紧迫感,随时考虑怎样把工作完成,在这样情况下,创造力才会出来。宽松的环境,假如不能使你有创造力,这种宽松是不好的。所以我们就是要努力造成有 “必要的紧迫”的环境,使得大家能够发挥最大的创造力。国外对中国科学家的勤奋、聪慧、基本训练都是有很高的评价,为什么很多人在国内没有这样的成果,一出去到人家的研究机构里就变成最好的研究人员,为什么?这就是国内机构缺乏一个必要的紧迫感,没有这个,我们就达不到这个最高的、一流的研究所的目标。
我想以后我们谈的机会很多,我今天就想把roadmap很简单地为大家列出来。大家将一起工作共同渡过成长期。我个人最大的收获,每次回来我觉得自己是在成长、有些问题现在我还没有我们的同学懂得多,我所做的就是和我们的学生和研究组长一起对神经科学的重大问题进行探讨,大家在一起以严谨的态度去切磋,去解决重大问题。我自己觉得在这个过程中我是在成长,在学习。跟大家一起为达到共同的目标而努力。我现在看到的roadmap已不是十年了,是二十年的。二十年所庆的时候是我退休的时间,我希望在这之前,看到的不仅是我们同胞在球场上、运动场上得冠军,尤其是女同胞在世界小姐、模特大赛上得冠军,我希望看到我们的科学家也能得到几个冠军!好,我今天讲到这里(众鼓掌)!
(中文一般称为“范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