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奇想(2)
忍着不死
苏俄亚美尼亚大地震,在首府叶里温,一对埋在屋瓦堆下,长达八天之久的母女,奇迹般地被救出了。那年仅三岁的幼子,所以能熬过既无食物、又无饮水,而且阴湿寒冷的八天,他是因为躲在母亲的怀抱中,而且——他的母亲刺破手指,让孩子吸吮自己的血液,吸取养分,以维持不死。
读到这段新闻,我的眼眶潮湿了!一对母女紧抱的画面,在我脑海浮现。那闭着眼、孱弱的,不断吸吮着母亲沁着鲜血手指的孩子,和以她全部的生命、盼望、温暖,护卫幼儿的伟大的母亲。
这使我想起多年前读到的一个报导:
考古学家,在被火山岩浆淹埋的庞贝古城,找到那似乎中空的岩层,凿出一个孔,灌进石膏,等凝结之后挖出来,竟呈现一个母亲紧紧俯身在幼儿身上的石膏像。
于是那一千九百年前,降临了灾难的庞贝,也便在我眼前出现,瞬息掩至的滚滚熔岩,吞噬了不及逃跑的人们。一个母亲眼看无路可走,屈身下来,以自己的背、自己的头,与紧紧环着幼子的四肢,抗拒明知无法抗拒的火般的岩浆。
于是母子都凝固了,凝固在火成岩之间。
那石膏像是什么?是凝固的、伟大的、永恒的母爱,让千百年后的人们,凭吊哀伤……。
上帝创作的最伟大的东西,不是万物,不是宇宙,而是爱!我十分不合逻辑,甚至执着地认为,上帝在创造一切之前,先创造了爱,而那爱中最崇高的则是——母爱。
何止人类有母爱啊!?每一种生物,都有着母爱!
有一次读自然历史杂志,看到成千上万的企鹅,面朝着同一个方向立著。我实在不懂,是什么原因,使它们能如此整齐地朝同一个方向。直到细细观察,才发现每一只大企鹅的前面,都有着一团毛绒绒的小东西。
原来它们是一群伟大的母亲,守着面前的孩子,因为自己的腹部太圆,无法府身在小企鹅之上,便只好以自己的身体,遮挡刺骨的寒风。
多么伟大的、壮大的母亲之群像啊!
又有一回在书上看到一种绿色的母蜘蛛,守卫着成百只小蜘蛛。画上说,那母亲先织一张大床,在上面产卵,等待着卵化,再悉心地喂养。
然后,那些小小的蜘蛛,就拉起一根根的长丝,荡在风中,纷纷飘走了。
我合上书。想,那蜘珠妈妈,是不是也有着一种幽幽的感伤呢?
抑或,“生”,这生命给予的本身,就是母亲的回报?只要看到从自己身上,繁衍出下一代,便已获得满足?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当我等待幼女出生时,在纽约西奈山医院见过的画面。
那里像国内,将初生的幼儿,立刻推进婴儿房,而是刚剪完脐带,就交到产妇的手上,叫母亲贴胸搂着好几个钟头。
当那些产妇在狂呼猛喊、尖叫挣扎,终于把孩子生下之后,原以为会精疲力竭地被送出来。岂知,当他们搂着婴儿,被推过我眼前时,那面孔虽然少了血色,却泛着一种特殊的光辉。
那真是光辉!一种温馨而崇高的光辉,从她们依然留着泪痕的脸上,实实在在地放射出来。那是以自己的半条命换得的小生命啊!看她们紧紧地搂着幼儿,虽不是女人,我却能探知她们内心的感动。
孩子,是母亲的命的延续,也就是母亲的命!让我说出一个深藏已久,却不愿说,甚至不愿去回想的故事吧:
一位从越南归来的美国战地记者,在剪接室遇到我,将我一把拉了过去,井神神秘秘地掏出一卷影片,放给我看。
那是一群人奔逃的画面,远处突然传来机枪扫射的声音,小小的人影,就一一倒下了。
“你!叫我看这个?表示你冒着生命危险,拍到杀人的画面?”我问。
他没有说话,把片子摇回去,又放了一遍,并指着其中的一个人影:
“你看!大家都是同时倒下去的,只有这一个,倒得特别慢,而且不是向前仆倒,而是慢慢地蹲下去……。”
我不懂,看他。他居然抽搐了起来:
“越共离去之后,我走近看,发现那是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妈妈,她在中枪要死之前,居然还怕摔伤了幼子,而慢慢地蹲下去。她是忍着不死啊!”
“忍着不死!”
每次我想到这四个字,和那个慢慢倒下的小小人影,也都止不住的流泪……。
上天是有美意的,让我们由死亲人、死朋友,到自己死,一步步学着认识死!
对死神的嘲笑
跟八、九十岁的老人家在一块,常能听见他们彼此打听。
“喂!某人还在不在?好久没看到了!?
“那个谁谁谁,早该死了!还拖着呢?”
死,明明是个避讳的字,但是对于他们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刺激,遇到朋友驾鹤西去,一群仍在的老人们,齐赴灵堂,谈笑风生,丝毫不见伤恸,倒真像饯行,托死者先去另一边打点,等等大伙就跟来的意思。
甚至听一群老人,瞻仰遗容之后走出来,笑说:“擦胭脂抹粉,比活着还漂亮呢!”
“她那寿衣,是跟我一块儿去做的!不错吧!挺体面!”
也不知,老人心里是真不感伤?到了这个年岁,在山上的朋友,要比城市里多得多,对死亡已经看淡?还是觉得自己得了上寿,已经活够本,而处之泰然?抑或活着年老多病,本已没了意思,反不如驾归道山?
而那些子嗣们,则在老人故去之后,挂红贴金地称为喜丧。那喜之意,是感念上天,已经赐予老人上寿?还是暗庆总算脱了这个包袱?毕竟是死去,难道因为老人长寿,生者就能不伤心吗?
倒是有一位“孝男”说出道理:
“想想!老人家死,已经九十多,而我也快七十了!七十的人,自己都不知哪天,而把死看淡了。再说老妈妈能走在老儿子之前,得个死后哀荣,正该为她高兴才是,如果我先死,让九十老母送葬,才可悲呢!”
又听过一位老先生,笑呵呵地说:
“死?对年轻人是回事!当年三十多岁见朋友早死,又害怕,又伤心,后来死了祖父母、死了老爹老妈,又送了一大堆老朋友,心早麻痹了!所以上天是有美意的,让我们由死亲人、死朋友,到自己死,一步一步学着认识死!看得淡!”
记得读过一个西方的真实故事:
一群老先生集资买了一瓶珍贵的老酒,约定由活到最后的人独自享用。
老人纷纷去了!终于传到最后一人的手上,但是当他打开包装,才发现那美酒已被换为清水,其中并夹了一张字条:
“对不起!我偷喝了!但你要同情我,因为我能早早地,就自认活不过你!话再说回来,现在只剩你一个,喝也没意思,不如别喝,改天过来再一块儿喝吧!”
死,竟是可以如此豁达,且带有一份自嘲、几丝幽默的!
自己深爱的人,和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濒死时会像电影般从眼前闪过……
濒死的回忆
美国心理学家瑞蒙模第,曾经在“死后的世界(LifeafterLife)这本书里,叙述了许多曾经濒临死亡,甚至被医生宣布为死亡,后来又奇迹般复活者的回忆,并统计了他们的共同点:
“听到特殊如蜂鸣一样嗡嗡的声音……。
穿过一条漆黑的隧道……
看见远处一片灿烂的神光……。
其中令我印象最深刻的,要算是濒死者所见到的“生前重要人物的重现”了!
有些人是在穿过隧道时,开始这种回忆,有些人是在神光的带领下,以旁观者看生活纪录片的方式,重睹过去的种种。
更有许多人,是当危险发生,而自忖必死时,瞬间闪过心爱人的影子。
我自己也有过这样的经验。是少年时不慎溺水,在挣扎的几秒钟之内所看到的。那些画面以闪电般的速度飞过脑海,至今仍然印象清晰。
或许正因此,使我对瑞蒙模第的研究报告产生共鸣,更使我对每一位曾有频死经验的人,感到兴趣。
我曾问一位经历殊死之门的老兵:
“当你与敌人遭遇,短兵相按时,心里可曾想到什么?”
“性命交关,不是他死,就是我亡!还能想什么?”老兵回答。但是跟着又说:“不过我老婆、孩子,还有娘的脸,倒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飞过去!”
我更注意到一个已经坐上电椅,却在最后一分钟被州长宣布暂缓执行的死刑犯,在接受访问时说:
“我想到我的女朋友和我的家人!”
“你难道没有想到那些被你乱刀杀死的人,可能在死亡之后的世界另一边,等着问你寻仇?”记者问。
“没有!因为我既然接受死刑,就不再欠他们的了!真正欠的,是那些爱我的人!”
我常想,人死之前,瞳孔先扩大,而看不见东西,是否正是上天的美意,让眼前亲人的面孔,不至于干扰频临死者的回忆。
我也常想,那站在死者之前,自以为是最最亲爱的人,是否知道,在逝者飞速闪过的面貌中,有更重要的人,而那人不是自己,甚至是自己全然不知道的人?
我甚至想:对于自认为一生中,没有一个亲爱的人,或对世界充满恨意的人而言,他死前的画面是否将呈现一片空白,抑或仍然会有人物跳出,譬如那在饥寒中,给他一块面包的陌生者,或偶然间握过他的手,而引起心灵触动的异性。
至于那初生,还未能睁眼,就离开世间的婴儿,他记忆的影片,又将如何呢?
是一无所有?抑或羊水的流动?母亲的心音?与四周的柔软、温馨?
而那,恐怕反而是最纯洁、唯美,而毫无爱恨交织与矛盾的吧!?
“我知道喝了这水,一定会死,但实在太渴了!”然后她就喝了满是放射毒素的水,幽幽地死了。
遗言
自从飞机上装置了“黑盒子”,我们便能听到许多失事前的录音,如果那飞机是突然爆炸,录音的内容常是轻松的谈笑,会令我们产生“他们大难临头,还毫无所知”的悲悯。相反地,如果飞机是在长程的滑行后坠毁,则能听到驾驶面对死亡的反应,那反应若不是惊惶的呼喊,而冷静地述说,便要令我们这些听者震撼了。因为所有面对死亡,而能沉着的人,都像是悲剧中的英雄,在惨烈中带着悲壮,而在悲壮中又有一种凄美。
一架华航客机,由花莲机场起飞不久之后,因转弯错误而撞山罹难,就在撞山前几秒钟,副驾驶问已经察觉不对,而急速修正方向的机长:“先生!右转?右转?”机长则简短地回答:“对的!”
一架美国佛罗里达航空公司班机,由华盛顿起飞时,因为机翼上的结冰太厚,在爬升到一定的高度后,又逐渐向下滑。当时副驾驶说:“我们在往下掉!”机长也是简短地回答:“我知道!”接着飞机就坠毁在河里。
他们死前的语气都很冷静,对话也出奇地简短,因为那是正在极力扭转命运的关头,不容他们多说。
但是也有许多声音甚至文字,是飞行员或乘客,在坠毁前,以较充裕的时间所留下。譬如几年前,一架德国小客机的驾驶,说出感人的一句话:“再会了!可爱的世界!”然后他尽力将飞机避开人烟稠密的地区坠下。
一架由大皈飞往东京的客机,因为金属疲劳,机身逐渐解体,其中一位日本老人,居然就用那生命剩下的最后几分钟,匆匆在记事本里写下他对家人的爱。
几乎每一个突然面对死神的人,都能成为生命的哲学家。因为计划生命与憧憬未来,对他们而言,已经变为不可能,所有的只是那短短一瞬的存在,和无比珍贵却无助于现实的回忆,如同一个抱着最心爱玩具楼的孩子,抱得紧紧地,是他心爱的玩具:无可避免的,是下面的死亡。
有时候死神甚至残酷到,先以快步跑到我们面前不远的地方,再命令我们主动地投向他的怀抱,他说:
“这是你的命运!”
二次大战德国纳粹的集中营里,许多犹太人知道自己将被集体毒死,而写下遗言。然后他们便安安静静地、排着队,走进煤气室。
一个长崎的女孩子,原子弹爆炸后在日记上写着:
“我知道喝了这水,一定会死,但实在太渴了!”然后她就喝了满是放射毒素的水,幽幽地死去……。
令我的印象最深的,是在一篇报导中读到,当一位无辜的少女,被高棉黑杉军推向刑场,准备枪决时,向行刑的士兵提出最后的请求:
她慢慢弯腰,从脚下的绿地间,摘取了一朵小小的草花,说:“它很小,但我爱它!”接着把花紧紧地抱在胸前,闭上了眼睛……。
那些有年轻妻子的老人,如果真是平均较长寿,是否并非因为身体的接触,而是由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