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之路
罗素（著） 傅雷（译）
ISBN 7-5613-2610-6
我的一生始终为以下三种激情所支配：对真理不可遏止的探求（search for knowledge），对人类苦难不可遏止的同情（pity for the suffering），对爱情不可遏止的追求（longing for love）。——罗素
不幸福的原因
什么使人不快乐
- 在上工时间的群众身上，你可看到焦虑，过度的聚精会神，消化不良，除了斗争以外对什么都缺少乐趣，没有心思玩，全不觉得有他们的同胞存在。
- 若富翁本身就在苦恼，那末教每个人做富翁又有何用？培养残忍与恐怖的教育是不好的，但那批本人就做了残忍与恐怖的奴隶的人，又能有什么旁的教育可以给？
- 想提出一张治疗日常烦闷的方子，那烦闷是文明国家内大多数人感着痛苦的，而且因为并无显著的外因，所以更显得无可逃避，无可忍受。我相信，这种不快乐大部分是由于错误的世界观，错误的伦理学，错误的生活习惯，终于毁掉了对一般可能的“事物”的天然的兴致和胃口，殊不知一切的快乐，不问是人类的或野兽的，都得以这些事物为根基。
- “畏罪狂”认为自己应该如何如何，这幅理想的图画，却和他所知的实际的他，不断发生冲突。......从早年信仰和早年情爱中解放出来，是这批“孺慕”德性的牺牲者走向快乐的第一步。
- 一个人只想要社会钦仰他而对社会本身毫不感到旁的兴味时，未必能达到他的目的。即使能够，他也不能完全快乐，因为人类本能是从不能完全以自我为中心的。......虚荣心一旦过了头，把每种活动本身的乐趣毁掉了，于是使你不可避免的无精打采，百无聊赖。原因往往是缺少自信，对症的药是培养自尊心。但第一得凭着客观的兴趣去做进取性的活动，然后可以获得自尊心。
- 牺牲了人性中的一切分子来培植一个分子，或把整个世界看作建造一个人的自我的显赫的素材，是绝无终极的快慰可言的，自大狂者，不问是病态的或名义上说来是健全的，通常是极度的屈辱的产物。
- 设法减少自己的活力来使生活容易挨受。......不管是何种形式的麻醉，除掉希望遗忘之外，确已放弃了一切的希望。
浪漫底克的忧郁
- 如今文明正逢着一个混沌的时代，许多人一方面推翻了旧标准，一方面还没获得新标准。这情形给他们招致了各式各种的烦恼，且因他们的潜意识依旧相信着旧标准，所以一朝烦恼来时，就产生了绝望、内疚、和玩世主义。
- 但这荒凉是由于他和大半的文人尚未学会怎样用适应新刺激的方式去体验旧情绪。
论竞争
- 所以一般所谓的生活的斗争，实际是成功的斗争。他们从事战斗时所惧怕的，并非下一天没有早餐吃，而是不能耀武扬威盖过邻人。
- 教育素来被认为大部分是用以训练一个人的享受能力的，我在此所说的享受，乃是指全无教育的人所无法领略的，比较微妙的享受。
- 一切比较恬静的娱乐都被放弃。
- 那批对人生的瞻望使他们如是不快，以致不愿生孩子的人，在生物学上看来是受了死刑的宣判。多少年后，他们一定要被更快乐更欢畅的人替代。
- 继续不断的加速度变得不可避免了，结果势必是停滞与崩溃。
论烦闷与兴奋
- 烦闷在本质上是渴望发生事故，所渴望的不一定是愉快的事情，只要是一些事情，能使烦闷的人觉得这一天和别一天有些不同就行。一言以蔽之，烦闷的反面不是欢愉，而是兴奋。
- 越是隔夜过得好玩，越是明朝显得无聊。
- 过度的兴奋不但损害健康，抑且使口味对一切的快感变得麻木，酥软代替了感官的酣畅的满足，巧妙代替了智慧，参差不齐代替了美。
- 一切伟大的著作含有乏味的部分，一切伟大的生活含有沉闷的努力。
- 一切伟大的成就必须历久不懈的工作，其精神贯注与艰难的程度，使人再没余力去应付狂热的娱乐；在假日用来恢复体力的运动当然除外，攀登阿尔卑斯便是一个最好的例。
- 忍受单调生活的能力，应该自幼培养。......太多的旅行，太多复杂的印象，不适宜于青年人，徒然使他们长大起来不耐寂寞，殊不知惟寂寞才能生产果实。
- 凡是兴奋的，同时不包括体力运动的娱乐，如观剧等等，决不可常有。
- 幸福的生活，大半有赖于恬静，因为惟有在恬静的空气中，真正的快乐才能常驻。
论疲劳
- 在适当的时间思索一件事情，而不在任何时间胡思乱想：培养这么一副有秩序的头脑，对于幸福和效率两者都能有惊人的作用。
- 一个人的“自我”并非世界上一个重要的部分。
论嫉妒
- 嫉妒是最普遍，根子最深的情欲之一。......嫉妒也是民主制度的基础。
- 嫉妒是一股主要的原动力，导引不同的阶级，不同的民族，不同的性别，趋于公平，但同时，预期可以凭着嫉妒而获得的那种公平，可能是最糟糕的一种，即是说那种“公平”，倾向于减少幸运者的欢悦，而并不倾向于增进不幸运者的欢悦。
- 近代文明所造成的人类的心，根本偏向于仇恨而不偏向友善。它的偏向仇恨，是因为它不满足，因为它深切地，或竟无意识地觉得它多少失去了人生的意义，觉得也许旁的人倒保有着“自然”给人享受的美妙事物，而我们却独抱向隅。
论犯罪意识
- 在所有的例子中，这种种情形的来源，是一个人六岁以前在母亲或保姆怀中所受到的道德教训。
- 在一个儿童的春情发动期以前，无论何种的性道德都不要去教他或她，必须小心避免，勿把天生的肉体器官有什么可憎的观念灌输他们。等到需要给予道德教育的时候，你的教训必须保持合理化，你所说的每一点都得有确实的根据。
- 使你意识界的信念保持活泼与力量，以便你的无意识界感受到强烈的印象，足以应付你的保姆或母亲给你的印象。......勿害怕冒犯那些曾统治你的童年的东西。
- 考虑一下，一个习俗所谓的有德之士，他的道具里有多少纯粹的迷信；再可想到，一切幻想的道德危险，固然有想入非非的愚妄的禁令为预防，但一个成人所冒的真正的道德危险，反而一字未提。......法律所不惩戒的商业上的狡黠行为，对雇员的刻薄，待妻儿的残酷，对敌手的恶毒，政治冲突上的狠心，——这些都是真正有害的罪，在可尊敬而被尊敬的公民中间屡见不鲜的。
- 因为他幼时的保护人所相信的伦理是愚妄的；因为那种伦理并不以个人对社会的责任做出发点；因为它是由于不合理的原始禁忌形成的；因为它内部包含着病态的原素，而这原素即是罗马帝国灭亡时为之骚乱不宁的精神病态演变出来的。
- 为了不快乐他很可能向别人去要求过分的事情，以致他在人与人的交接之间得不到快感。为了自惭形秽，他对优越的人心怀怨恨。
- 在热烈的恋爱中，在父母的温情中，在友谊里，在仁慈里，在对科学或艺术的虔诚中，丝毫没有理智想要减少的成分。
- 谁也无须害怕，说在使自己变得合理的时候，生活就会变得暗淡无聊。......最无聊的莫过于幽囚在自身之内，最欢畅的莫过于对外的注意和努力。
- 得病也许是精神发展上一个免不了的阶段。
论被虐狂
- 你的产生作品，是因为你感到迫切需要表白某些观念或情绪呢，抑或你受着渴望赞美的欲念鼓动?
论畏惧舆论
- 很少人能够快乐，除非他们的生活方式和世界观，大致能获得他们在社会上有关系的人的赞同，尤其是和他们共同生活的人的赞同。
- 公众舆论对那些显然惧怕它的人，总比满不在乎的人更加横暴。
- 人应当自然，应当在不是根本反社会的范围之内，遵从天生的趣味。
- 幸福的要素是，我们的生活方式必渊源于我们自己的深邃的冲动，而非渊源于做我们邻居或亲戚的偶然的嗜好与欲念。
幸福的原因
我想我能变成动物，和它们为伴，它们是那么恬静那么矜持。
我站着，久久的望着它们。
它们不为儿女作牛马，也不为儿女哀嚎，
它们不在黑暗中睁眼失眠，为了它们的罪过啼泣，
它们不喋喋讨论对上帝的责任，使我头晕脑胀，
没有一个不满，没有一个为了占有欲而癫狂，
没有一个向另一个屈膝，也不对几千年前的祖先跪拜，
在整个的地球上没有一个有什么身份，也没有一个忧郁哀伤。
——惠特曼
快乐还可能吗
- 快乐虽有许多等级，大体上可以分成两类；那可以说是自然的快乐和幻想的快乐，或者说是禽兽的快乐和精神的快乐，或者说是心的快乐和头脑的快乐。
- 在只靠自己主张来对抗群众的怀疑态度的生活里，很少人能真正快乐，除非他们能躲在一个小集团里忘掉冷酷的外界。
- 既不无能，又不安乐，他便变成一个改造家或革命党，但决不是玩世者。
- 在工作里面得到乐趣，并不限于出众的科学家，而宣扬某种主张的乐趣也不限于领袖的政治家。工作之乐，随便哪个能发展一些特殊技巧的人都能享受，只消他无须世间的赞美而能在运用技巧本身上获得满足。
- 基本的幸福，其最重要的立足点是对人对物的友善的关切。
- 假定我们全部的幸福完全限制在我们个人的环境之内，那末我们就很难避免向人生过事诛求的毛病。而过事诛求的结果，一定使你连应得的一份都落空。
- 幸福的秘诀是：让你的兴趣尽量的扩大，让你对人对物的反应，尽量的倾向与友善。
论兴致
- 兴致之于人生正如饥饿之于食物。觉得食物可厌的人，无异受浪漫底克忧郁侵蚀的人。怀着责任心进食的人不啻禁欲主义者，饕餮之徒无殊纵欲主义者。享乐主义者却活像一个吹毛求疵的人，把人生半数的乐事都斥为不够精美。
- 一切心灰意懒，我都认为一种病，固然有些情势所逼而无可避免，但只要它一出现，就该设法治疗而不当视为一种高级的智慧。
- 我们全都有内省病的倾向，尽管世界上万千色相罗列眼底，总是掉首不顾而注视着内心的空虚。但切勿以为在内省病者的忧郁里面有何伟大之处。
- 没有大量的束缚加于自发的冲动，就不能维持一个文明社会，因为自发的冲动只能产生最简单的社会合作，而非现代经济组织以需要的错综复杂的合作。要凌驾这些阻碍兴致的东西，一个人必须保有健康和大量的精力，或者，如果他幸运的话，有一桩本身便有趣的工作。
论情爱
- 被爱的感觉比任何旁的东西都更促进兴致。
- 人类的天性是对最不要求情爱的人才，最乐意给予情爱。所以，一个竭力用仁慈的行为去博取情爱的人往往因人类的无情义而感到幻灭。他从未想到，他企图获得的温情比他当作代价一般支付出去的物质的恩惠，价值要贵重的多，然而他的行为的出发点就是这以少博多的念头。
- 那般自愿作刻板生活的努力的人，大抵是由于害怕冷酷的外界，以为永远走着老路便可不致堕入冷酷的外界中去。
- 家庭为许多男人是一个逃避真理的地方，恐惧和胆怯使他们感到结伴之乐，因为在伴侣之间这些感觉可以抑压下去。他们在妻子身上寻找着从前在不智的母亲身上可以得到的东西，可是一朝发觉妻子把他们当作大孩子看时，他们倒又惊愕起来了。
论家庭
- 要在此世幸福，尤其在青春的消逝之后，一个人必须觉得自己不单单是一个岁月无多的孤立的人，而是生命之流的一部分——它从最初的细胞出发，一直奔向不可知的鴥远的前程的。
- 在一个良好的社会里，人群之间应当普遍地建立一种政治关系，不过这是一种及其遥远的希望，决不能引颈以待。
- 情爱经温柔把一切趋于专制的倾向洗刷干净之后，能给人一种更美妙更甜蜜的欢悦，更能把粗糙的日常生活点铁成金般炼作神秘的欢乐，那种情绪，在一个奋斗着、挣扎着、想在此动荡不安的世界上维持他的优势的人，是万万梦想不到的。
- 凡习俗称为自我牺牲的母亲，在大多数情形中，对她的孩子总是异乎寻常的自私。
- 超过了某种限度的殷勤是占有欲的烟幕。
论工作
- 能够聪明地填补一个人的闲暇是文明的最后产物，现在还很少人到此程度。
- 使工作有趣的两个元素：第一是技巧的运用，第二是建设性。
论闲情
- 忧郁、疲劳、神经紧张的原因之一，便是对于没有切身利害的恭喜不能感到兴趣。
- 近代高等教育的缺陷之一，是太偏于某些技能的训练，而忘了用大公无私的世界观去扩大人类的思想和心灵。
- 在你当前的活动之下，你将有些遥远的，发展迟缓的目标，在其中你不复是一个单独的人，而是领导人类趋于文明生活的大队人马中的一分子。
论努力与舍弃
- 烦虑，惶乱，愤怒，是毫无作用的感情。
- 如果你能忘掉自己而不扮任何角色，那是再好没有。但若扮演角色之事已成为第二天性的话，得想到你是在演各种不同的戏码，所以要避免单调。
- 令人疲倦而长久之下令人气恼的事，莫过于天天要努力相信一些事情，而那些事情一天天的变得不可信。丢开这种努力，是获取可靠与持久的幸福的必要条件。
幸福的人
- 在外界的环境并不极端恶劣的场合，一个人应该能获得幸福，惟一的条件是，他的热情与兴味向外而非向内发展。所以，在教育方面和我们适应世界的企图方面，都该尽量避免自我中心的情欲，获取那些使我们的思想不永远贯注着自身的情爱与兴趣。
- 有意识的自制，使一个人陷于自溺而强烈地感到他所做的牺牲；因此它往往在当前的目标和最后的目标上全归失败。
- 幸福的人决不会感到这两种分离的痛苦，他的人格既不分裂来和自己对抗，也不分裂来和世界对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