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奋斗”变得人人喊打,一定有什么不对劲
他们“奋斗”,为什么挨骂?
2020年确实出现了太多放在几年前会觉得不可思议的事。
比如,当无比正面的词语“奋斗”后面只需要加一个字,就变成了如今互联网上人人喊打的“奋斗X”。
这个词听上去很不文明,也正是因为比较粗俗的字眼为它天然赋予了一层鄙夷的涵义。
什么样的人会被冠以这样的称呼?很显然,从前两天“微软员工抵制从阿里跳槽过来的员工半夜加班”的新闻中就能看得出来。
在网传的截图中,苏州微软的一些员工做了个小程序,每晚随机抽查组员是否还在线。
抓住夜晚加班的,就要警告一句“请停止你的阿里行为”。
事情闹大之后,当事人之一澄清称这只是一个实习生小组里私下做着玩的小项目,并没有要抵制同事的意图,希望大家不要过度解读。
来源知乎相关问题下的当事人的回答
然而,网友们的对这件事的热议和“过度解读”,早就不在于这是不是微软和阿里的企业文化冲突了——
毕竟,太多人都讨厌自己身边那个形式主义加班狂。
之所以说是“形式主义”,正如微软员工在程序里嘲讽的那种同事,普遍被吐槽的点与他个人是不是真的努力奋斗无关。
邀功的意图才是真。
会被鄙夷的行为包括但不限于:
大晚上十点半在工作群里@来@去,向领导和同事们汇报工作进展;
深夜抄送邮件,并在朋友圈配上一张证明自己见过凌晨两点的北京CBD的照片,文案的正能量中透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
虽然无法断定老板是否真的会为之赞许,但每个已经躺在家里的同事看到这样的行为,都难免会心生不快:装什么大尾巴狼呢?
倒不是随意诛心,而是大家都是成年人了,起码都有点混职场的常识:谁还不知道“老板没看到就等于没做”这个道理呢。
如果真的是工作量太大、行业加班成常态,而导致一些人已经和996式生活融为一体,也就罢了。
关键是另一种更加消耗人的风气,越来越让人抵触。
2018年,《人民日报》就曾发文批评一种体制内习以为常的工作状态:“局长办公室的灯亮着,科长的灯就不敢关,科员也得干等着”,让年轻公务员有苦难言。
但在网友的怨声载道中,体制外的“比谁下班晚”竞赛一样如火如荼:总有人喜欢耗两三个小时才下班,导致所有人都被默认要一起呆到这个点儿。
所以不难发现,当一些人把奋斗二字和一种令人不齿的行为挂钩时,其实矛头指向的是积怨已久的、不健康的加班文化——
有紧急的不得不处理的情况,有正当的理由和补贴,那是正常加班;
工作量过大、强制996还不在乎员工身体健康的,那是违法压榨劳动力;
唯独介于二者之间的情况,最让人敢怒不敢言。关键是,人们普遍认为这样的加班可配不上什么“奋斗”,白白浪费公司电费还差不多。
各种各样的“奋斗”都可能是靶子
但是,当“奋斗X”这个充满怨恨的词愈发被广泛地使用后,它抱怨的对象似乎也不止是表演型加班者,涵义也越来越广泛了。
有时候,它会用来讽刺或哀叹那些为了赚钱逆来顺受、已经习惯趴下挨打的人。
比如在一篇名为《广告营销行业,就是奋斗X内卷完全体》的帖子里,几百条业内人士的回复都告诉你:
所有人都只能在高压的工作节奏里很“拼”。这的确很讨厌,可是如果想摆脱大概只能辞职不干,因为这个行业已经形成了坚不可摧、没有任何突破口的工作习惯。
还有一种情况更加复杂:
确实也存在对待工作能量爆棚且道德标准较高的人,而且他们是真诚地相信能者多劳、多劳多得。
如今,这些人也常常在网络“反奋斗”大潮中被纳入被嫌弃的名单。
蓝盈莹在《浪姐》里的表现总被吐槽“她的努力太让别人有压迫感”,或许就与之类似。
在一个以竞争为目的的环境里,想努力提升自己、把任务完成得更好本没什么问题。
但当她让大家一起戴着沙袋练舞,一度希望零基础的吴昕能速成贝斯技能时,自认是“拖油瓶”的吴昕又惭愧又崩溃,观众看着也觉得憋屈得慌:真的至于像这样只讲效率和结果,不给人性的弱点留点空间吗?
这背后其实是人与人对待工作的价值观序列不同——在这类人的眼中,整天抱怨有太多工作狂同事的人反而也可能是带不动的猪队友。
就像有网友的反向吐槽所说,“你烦奋斗X,奋斗X也烦你啊,天天都要给你的划水摸鱼不负责任擦屁股。”
老板们或许都巴不得手下是蓝盈莹:让你把1做了,结果不断开发自己的潜力,无偿把23456都做好了。
但让吴昕们受不了的是,这客观上很有可能导致所有人被衡量和考核的下限都拉高了。随之而来的是更为激烈的同侪竞争,但赢得竞争的有效方式可能只有从自己的身上再往外榨而已。
这种被动的感觉,有点像看电影时第一排的人站起来了,那后排的人也不得不站起来。
注定都要向一个奋斗标兵看齐、并以集体性的鸡血为荣,又会让许多人回想起这些年被“狼性企业文化”支配的恐惧。
在本就一锅粥的中国职场生存困境里,本就很难评价哪个个体的做法是对是错,人们一般只会本能地感受到威胁。
于是,那些无法在职场中发泄的愤懑,在老板看不见管不着的地方——互联网上,合流了。
心照不宣、行为艺术般的反抗,此起彼伏地出现。
人们开始使用充满轻视和否定的代称,去鄙夷那些在工作中和“资本家”穿一条裤子的人,使用一系列资本家表情包,对社会上层出不穷的劳动关系问题进行反讽。
前段时间,微博上一段号召大家“没有加班,就没有伤害”、“都到点下班,让加班的人无路可走”的摸鱼宣言,更是被转发了10万多次、点赞了28万多次。
可是,你以为这真的是吹响了“全世界打工仔联合起来快乐躺平”的号角吗?
不,大多数人就只能偷偷转发、心里暗叫两声爽,然后第二天继续默默在不能准点下班的命运中挣扎。
愤怒的炮火可能轰错了方向
网上每每兴起类似的争论时,一个不明觉厉的词汇或许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快被用滥了的“内卷化”。
每当它出现,基本上都伴随着比较悲观的论断:职场整体在内卷,某些竞争激烈的领域在内卷,东亚社会整个都在内卷化……
今年7月,北京某互联网公司被曝光的黑板标语
当我们如此热衷于将问题归结于内卷,其实是在说什么?
虽然这个词本来是在学术中是指“一种社会或文化模式发展到一定阶段后停滞不前,没有转化为更高级模式的动力”。
但在如今的讨论中,它基本上已经被默认为同一竞争领域里的人“互相倾轧和挤压彼此的生存空间”——每个人都在加倍付出努力抢蛋糕,但大盘子里的蛋糕却没有变多,反而会更快被抢光。
察觉到这危机时,人们当然很容易把矛头对准那个和自己抢蛋糕的人。
但是问题是,蛋糕的盘子为什么只有那么大?为什么蛋糕并不美味却让人不敢轻易换个盘子?
纪录片《美国工厂》里,曹德旺在美国办的厂子,骨子里是中式奋斗文化
在网络上抱怨的年轻人,如果跳出自己的主流生活环境就会发现,还有太多人就是在依靠“抢夺”自己的生存空间而生存的。
就像高考大省的学生,会把自己能榨干的最后一分钟都利用上。
你一天学习10个小时,那我就学习12个小时,这样强过你的机会可能就多一点点;
就像运载货物的大货车,超载几乎成了常态。因为当层层高昂成本叠加下来后想赚够养家糊口的钱,司机能从自己身上做到的,就只有尽量多拉货;
的确疲惫、高压,甚至加剧了不合理规则对个体的压榨。
可当人们理解这些行为背负的是普通劳动者的生计,是一个孩子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飞跃时,便很难忍心苛责个体不得不展现出的“狼性”。
而对于那些在一般意义的职场里挣扎的年轻人来说,房间里的大象又何尝不是已经现身:
生存压力加重,996文化都已经懒得粉饰自己,绝大多数人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你我皆凡人,生在人世间。终日奔波苦,一刻不得闲。”
这,和有些人自觉压榨自己、加倍努力,到底谁是因、谁是果?
要为此负责任的,真的是那些在这个体系里找到了、也适应了生存方法的人吗?
即便有人在“为虎作伥”,可是打倒伥鬼后,老虎的凶恶就不存在了吗?
一种对恶意称呼的反抗声音
答案其实显而易见:当越来越多的人在身边乐于“奋斗”的同辈身上泄愤时,其实是我们不得不在这个盘子抢到头破血流的无力,实在找不到其他的出口了。
“佛系”的麻醉剂,已经过劲儿了
回到文章最开始那个情绪复杂的词语:它为什么是在2017年底左右在豆瓣、微博等年轻人的阵地上被发明出来的?
为什么大家会从那时起,逐渐开始鄙视“奋斗”?
这个问题其实比这个词本身更有意思。
正是大约2017~2018年这段时间,所有的互联网“思潮”好像都疯狂涌向新一代年轻人:
消费主义走来了,带着“男生爱你就要给你买口红”、“有钱就要及时买快乐”的调调,丧文化流行起来了,大家一时间都只想安静地做个咸鱼。
“佛系青年”标签更是适时地为年轻人量身打造出来,互联网主力军可能从未如此意见统一,只想集体躺平。
现在回过头来看,这本质上是因为年轻人对于“努力就能改变命运、提升阶层”的怀疑,从那时就萌芽了。
在他们的感知中,世界就像一个不再上升的电梯。有人带着这份自知之明选择安静地站着,自然也对旁边那个还在拼命蹦高的人嗤之以鼻。
但时代也在短短两三年内快速变化。
在外部的压力下,如今许多90后(甚至95后)发现自己压根没资格躺平,早就已经过了可以随便实践“我就是想好吃懒做”的年纪。
许多人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异化成了自己曾经最讨厌的样子,甚至愤恨自己为什么连因为努力而被别人讨厌的本事都没有。
特别是在2020这半年的形势下,就连最信奉丧文化的青年们,恐怕也很难和从前完全一样,在佛系躺平的姿势里中获得平静和安全感了。
说到底,当无能为力的人们关于“奋斗”撕裂成了不同的阵营时,这明明就不是个值得个体和个体之间互相撕咬的问题。
如果现实没这么窒息的话,谁不想像《乐夏》的五条人一样,潇洒自信地对自己说一句“你可以找到更好的工作”呢?
可惜,世界还是那台飘忽不定的电梯。
那首《凡人歌》不仅写了凡人苦,最扎心的其实在后面:“问你何时曾看见,这世界为了人们改变?”
所以,芸芸众生是逼自己也好,用摸鱼心态对抗也好,或者及时止损、用脚投票也好。
不过是人人都在手忙脚乱地试着跟上时代的节奏,有些人只是暂时踩得更准一点儿。
还没在这台电梯里放弃找到自己的位置,就已经很了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