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

    那时是1986年，对于我这样一个小学四年级的学生，电脑还只是一个遥远的传说——《少年科学》上经常有文章讲，有一群人发明了一种用来计算数学题的机器，叫做电脑，它能每秒种运算——哦——一百万次。

真快，不是吗？可是一百万到底是多少？比我从升到高中时将要算的数学题还多吗？我不知道。那本杂志上讲的事情都是可以自动变色的布啦，折弯了可以自动恢复原状的金属线啦一类的东西。这些东西离我都是那么遥远，似乎我一辈子也不会用得到它们，也想不出什么理由会需要它们，它们只是一种很离奇的，用来叫人惊讶的产品，有一些可能我永远也不会遇到的人，他们被称作科学家，在一些神秘的地方工作，专门来制造这类东西。

但是当时的我非常喜欢看这类的奇闻。我一直没有意识到：我下意识地认为这些东西都是不存在的，只是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传说。（插一句：多年以后，直到我到了北京之后，在一个周日偶尔去参观了一次中国科技馆时，才真正看到那些多年以来一直埋在我心底的东西。会自动改变颜色的布料真的出现在我的面前，当那种像是有生命似的金属线在火焰下伸展，最后“啪”地一声崩直时，我突然发现我正站在我的梦里——童年的想象真实地呈现于眼前时的那种震动是令人难忘的。）

然而，多变的布和记忆合金再也没有在《少年科学》上提过，令我寄予了厚望的微型图书馆也讲得越来越少了。只有关于电脑的文章越来越多。有时候还会刊出一些神密的符号，文章把它们称之为“程序”，并声称，只要把它们“输入”——又一个新词——电脑，就可以做出一些我无法想象神奇的事情来。

“程序”！

 

电脑成了我和几个朋友经常谈起的话题。有一次，我对他们说：“这辈子能用用电脑就好了。”

大家不禁扼腕慨叹。

 

突然有一天，电脑出现了。在我家的楼下新开了一个“电脑打印部”。电脑！招牌很早就挂好了，我每次从那里过时都要趴在窗口上张望一下，希望能看到一台电脑。可是那家店子一直没有开张。直到有一天，我惊奇地发现，那店子的门开了！

我站到他的门口，看到我一生中看到的第一台电脑。

那店面很小，只有一个房间，两个人坐在一张床上谈话，可能他们之一是店主。窗户边有一张桌子，上面有一个白色的电脑！白色的机身，白色的显示器，白色的键盘。

那是一台长城牌计算机，和《少年科学》里的插图一模一样！

我站在那里，看着那台电脑，心中充满了敬畏。电脑的电源没有开。它地一声不吭，好像正在闭着眼睛沉思。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站满了小孩子，都在好奇地向里看。

那天我着了魔似地站了很久，希望可以运气好一点，看到店主打开电脑，看到电脑会醒过来，那冷峻的显示器中出现我想象中的离奇图像。但是店主那天一直没有生意。他们两个也就坐在床上一直谈了下去。他们的谈话内容一句也没有说到电脑。

不可思议！我当时想。

 

过了几天，我终于看到电脑已经开了，屏幕上显示着一些符号。它在呜呜作响，这倒是我未曾想到的。我一有机会就站在门口看，有时有人走进屋子里，店主就会从什么地方找出几张纸给他。那大概就是电脑弄出来的东西，大人们应该知道如何看懂它们吧！但是很奇怪的是，从来没有看到店主坐到电脑前做些什么，我猜他大概只是在大家无法看到他的深夜里，才会关起门来，偷偷操纵那台机器。在一个孩子的心里，他就像是一个巫师。

但是我还是经常有一些意想不到的好运气的。有一个星期天里，我又站在他的店门口张望电脑，忽然我爸爸过来了，他大概想看看我站在这里在看什么。店主居然认识我爸爸！他们开始谈话，我终于走进了这间屋子，走近了那台计算机。后来他们走过来，大概在是介绍他的电脑。我听我爸爸问：

“这就是电脑？”

“是呀！”

“这怎么打字？”

“拼音就行了。”

拼音？这个我会一点。我很高兴电脑终于和我所知道的一个东西有了些联系。

“你来试试。”店主对我说。

我高兴坏了。终于得到了店主的许可，可以亲手按一按键盘了！嗯嗯——打什么好呢？“郝，喝敖郝”，H在哪里？

我第一次知道键盘上的字母键不是按顺序的，而且还都是大写，这对我这个拼音学得不好，又不怎么熟悉大写字母的小学生来说真是意想不到的困难。这一天开始的如此美丽，一切都这样走运，为什么老天会在这个地方设置这样的曲折？

终于找齐了我要的三个字母，我都一个个按过了，但是我没有看到我要的结果，实际上我也不知道结果会是什么样。我想，也许没有按进去，我应该再来一遍。于是我又按了一遍。还是什么也发现。

“这里。”店主指着屏幕上一个地方。我惊讶地看到屏幕上已经出现了一个汉字，只是不是我想象的那个“郝”，而是一个“好”字。不，不仅这个，在最下面的地方还出现了许多个：“好号浩嚎壕郝毫豪耗”，真是令人惊讶！它知道所有的字，它能立即找出所有的同音字！

那一刻我感受到了另一种类型的智慧，准确而冷漠。我自问我自己可没有本事在一秒里找出所有的同音字来。这台机器比我更聪明，我想。

接下去我不知道该如何做，我扭头看着店主，他说：

“按空格键。”

我按了空格键。没有人告诉过我哪个是空格键，但我就是知道。从我第一眼看到那个长长的没有标志的键时，我就知道它表示空格。真聪明，空格一定用得最多的，所以要这么长，设计键盘的那个深得我心矣。

又一个“好”字出现在上一个“好”字的后面。这还不是我想要的。应该怎么做应该怎么做，我疯狂地想着，一定是这样的，在最下面出现所有的同音字，我需要选择我要的那个，对，然后选中的字将会出现在上面，我该什么样选择？

那一刻我的脑子里出现了各种人机界面的想象，光怪陆离，想象着我该怎样去选择第六个“郝”字，也许需要一个笔一样的东西来从屏幕上指一下，电脑可能就会明白我的意思；也许需要这时候对电脑大声清晰地说“选第六个字”；甚至有一霎间我还想到可能得用内功。
    可是我的好运气已经结束了。在我还没有想出办法来选择那个“郝”字时，有一个人走进来，店主看到了他，立即对我爸爸说要出门一趟，下次再聊吧，今天有事先走。好，你忙你的，我们走了。爸爸过来拉住我，我知道我与电脑的第一次邂逅已经结束了。我顺从地离开了那台电脑。再见，再见，爸爸说着，我们一起走出去。店主也和那个人出了门，锁上，走开了。

真是奇怪！我想，为什么大人们都不在意这台电脑呢？难到还有什么事情比操作电脑更值得去做？我边走边想。我还没有打出我要的字，我刚才做错了什么？怎么选择那个字？

突然，我知道答案了。但可惜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可能有机会证实我猜的对不对了。

——键盘上有一行数字键，一定是用它们选择同音字的序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