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明芳

台湾佛光大学文学研究所硕士生

  

 

*收入《跨国界诗想:世华新诗评析》

  

        
方娥真(一九五四-),本名廖湮,出生于马来西亚。中学时开始在马来西亚诗坛崭露头角,十七岁参加温瑞安负责的「绿洲诗社」,与温瑞安相识,从此相知联袂十六年。一九七三年两人携手创办「天狼星诗社」,下设十个分社,除写诗之外,习文练武,开设武馆,发展空手道会员,在马来西亚颇具影响。一九七四年,天狼星诗社主干人物联袂赴台求学,在台湾创办了规模宏大的「神州诗社」。她曾被余光中誉为继台湾诗坛「三方」(方思、方莘,方旗)之后的「第四方」,但是此方却于一九八○年崩溃在政治冤狱之下,与温瑞安两人身无分文流落香港,导致创作凋零。

        
方娥真〈月台〉一诗收录于温任平编选的《大马诗选》,共三段二十三行,首段为:

  

当最后的挥手欲扬而

垂下

我忽然化为一座断崖

你是崖边将垂跌的快乐

呵不要

不要再多跨一步

再跨一步,你便成山水默默

  

        
月台是书写离别情绪最佳的场景,月台,是两人相会短暂驻足的空间,而这短暂的交会最终因为离人﹔两条相邻却又平行的铁轨,仿佛喻示了送别者与离人之间永不交会的宿命。

        
僵立在月台边缘的送别者,似乎无可言语、不能行动,两人之间微妙的情感流荡徘徊在将离而未离的紧绷的气氛中,欲说还羞、欲言又止,因而身体每一个动作都变得清晰而缓慢地足以分割,「挥手欲扬而∕垂下」的动作恰如要说而说不出口的话语,更像是心中的缕缕幽情因绷紧而断折。伸出的手想要挥别,更想要牵住离人的手,但心中的愿望与事实睽违,不仅拉不住离去的脚步,牵不牢离人的双手,更留不住离人的回眸﹔最终,双手是在虚空之中挥动。欲扬的手,无人能解,因而「垂下」﹔欲扬的手,也可能是因为我专注于前方,望眼欲穿,身体的感觉僵直麻木,甚至无感,因而,无力抬起。

        
虽然你已远离,但我依然流恋在未离的时空当中,千头万绪而不能言语的我,深怕一开口就要牵引心中那根脆弱的弦,拉出串串的泪水而暴露太多的心事。时间的流逝也变得既快速又缓慢,慢得可以数出地球旋转的喘息声,慢得让我化成了一尊月台上的石头、与月台融成一体而「化为一座断崖」﹔快得让你我只因一步之差,便咫尺天涯。脚步即将扬起的你,像是「将垂跌的快乐」,我该如何告诉你,你就是我「快乐」的泉源,若是你走了,我的快乐也就跟着跌落,心中祈求你「不要再跨一步」,你那小小的一步,对你而言,是往前、往上实实在在地踏上火车的踏板,对我,却是往下踩空、跌落时空之流的难以追悔你走了,山水之间便少了你的身影、你的笑语,踌躇其间的我,因为少了你,而患了失语症,一时之间,山水默然。

  

一步过后

上一刻与这一刻

为一声来不及的招呼

而你的身影

你的身影只留下一个

名字

  

        
眼前的月台,就像是想像中的断崖,送别者因为不舍,兀立于月台,看到载着离人的火车逐渐远去,脚步亦渐渐往前走去,一步一步靠近月台边缘,终至不能再进一步。本诗首句「最后的挥手」指的是此去离别的最后一个仪式,其实亦暗指人生之中最后一次的道别。火车远扬,但我仍注目着远方,乃至虚空中的一点,诗中没有写出来的「铁轨」,此刻正漫天漫地攫住送别者的目光,相邻的却又平行的铁轨,自此延伸至彼,钢铁制成的铁轨意象,冰冷而生硬地送走了你,隔开了我。

        
站立于月台上的你我,虽是短暂相聚,但至少眼中有彼此的身影,耳中有对方的笑语,可以感觉对方的呼吸。但一步之差,「而你的身影∕你的身影只留下一个∕名字」,视觉上看得到的「身影」、听觉上听得到的「招呼」,都因为这一步而不再可及,只剩下一个符号——「名字」用以想像离人昔日的身影。

  

你的名字

环围成我四处的镜面

你是镜中 那无声的对我说了又说的



我是走不进梦里的

深闺人

朝间 暮间

在我呜咽的祷告里

呢喃复呢喃

自己的交谈

  

        
离别后,送别者终日惦记着离人,时日久远,无从想像此刻离人的样貌,而过去的身影又日渐模糊,只能凭借离人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复习他的容貌、他的一颦一笑,每念一次「你的名字」,你的身影就出现一次,就像是「环围成我四处的镜面」,让我得以重新想像你的样子。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过去的朝夕相处、相知相惜,加上离别后终日的思念,离人无声无息地走进送别者的梦里。然而,现实生活中的离人音讯渺茫,无以忖度、难以猜测他会对送别者说些什么,「你是镜中∕那无声的对我说了又说的∕梦」,最后,如镜花水月、庄生晓梦,似真似假、遥远而不可捉摸。乃至送别者要怀疑「我是走不进梦里的∕深闺人」,而置于一个凄凄惨惨戚戚的境地。

        
方娥真在此将中国古典的闺怨传统与现代诗质溶汇,表现出深闺少妇望君归的愁绪以模拟送别者难以言说的情感。绝对弱势的地位其实只是送别者自恋的另一种表现,因为我想你而悲而愁,并非因为我知道你知道我悲我愁而悲愁,情感的含蓄与奔放,都在送别者自身展现。

        
从「月台」这个意象出发,作者将离别之悲从空间上的相离,延伸为时间上的相隔,而终于时空相异。本诗首段前二句写离人踏上火车的离别,后三句则写火车离开前送别人的心理状态,这种描写延伸到第二段前三句,第二段的后三句则描绘送别者离别后的心情,末段的描写承接上一段的怀思,直到作者写作的当下都不能忘情,所思所念都在离人身上,现在的情绪延自月台离别的那一刻,又更加追溯离别前的相知相惜的快乐时光,而有了现在与过去动态交融的情感灌注于全首诗当中。

        
月台是分割你我、分隔今昔的点,更是区别送别者自身生命的转折点。方娥真离开了她奠定诗艺基础的台湾,火车此去只能单行无法回头,送走了瑞安,或者,读者也可以更大胆的说,火车送走了「你」─台湾,亦送走了自己。火车载离人远去,我穷尽目光之极,看不见火车的影子,只剩下火车汽笛呜呜的声音可供提示离人的位置,呜呜声,是汽笛的鸣响?还是送别者哽咽的声音? 「朝间∕暮间∕在我呜咽的祷告里∕呢喃复呢喃∕自己的交谈」。

Posted on 2010-08-25 17:53  古代  阅读(1004)  评论(0编辑  收藏  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