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阳三篇之全民赌局

“真没有想到的是,那孙子和我已经认识10多年了,风头过来的时候,竟然不通知我一声。”小Y恶狠狠地向我抱怨。尽管和小Y共同出生在一个城市,甚至就读一所高中。我直到大学才认识和熟悉他。毕业之后,我去了南方,他回到了安阳。我每一次回到老家探亲约小Y吃饭聊天的时候,他都会将每一次聚会变成吐槽大会。

而这一次聊到整个城市的共同话题,我再次无法幸免于难。

2012年1月1日,一场游行将这座千年古城重新拉回了舆论的风暴眼中。上万被集资卷走大半积蓄的市民集结在城市中心的广场,宣告这座城市开始崩盘。而之前它处于舆论中心,无非是某个幸运的彩民中了两个亿的大奖,抑或者公交车上疯狂的歹徒捅伤无辜的路人。大多数人只是笑笑,好像那些偶然与自己并没有太多关系。

工人文化宫、火车站、人民公园、文峰立交,所有曾经被引为这座城市地标的地点,满街都是黑压压的警察和人潮。有人发表登高一呼,应者四起,掌声雷动。有人说要卧轨,应者四起,掌声雷动。这是被集资卷走大半积蓄的市民最后的癫狂,之后很长时间内,他们将承受着长时间的失落与追悔。

上一次这个没有太多凝聚力的城市,整齐划一做一件事,还是10几年前那场前所未有的暴雨。一种流行多年的谣言笼罩在安阳的上空,几乎所有人从家里的小窝中拿着凉席被褥,搬到满是残破树木枝叶的街道上。“要地震了!”,根据是成功预言唐山大地震的李四光,将豫北地区列为了“中国四大地震带”。鬼知道他说过没有。

十几年后,悬在安阳人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由“地震来了”变成了“非法集资”。热衷冠名“×大”的安阳人民又多了一个新鲜的名词,“我们可是除了温州和鄂尔多斯,第三大被非法集资捐款最多的城市。”

当我新年回家,再次踏上安阳的土地,一种凝重又略显沉闷的空气笼罩在周身,零零星星响起的鞭炮有气无力,一点也不像往年那般的热闹。此时距离游行才过了20余天。

“安阳一夜之间,回到了5年之前。”与亲戚朋友聊天,在简单的寒暄和客套之后,所谓的“非法集资案”便会立即成为话题的中心。“我们家亏了10万。”“还好还好,我撤的比较快,可以说赚了一点。”“我家隔壁小王被套走100万,直接跳楼了。”其热烈热闹的程度,就像这几年他们讨论谁谁入资哪里赚了100万。一个模样。在短短几年时间,他们饱尝财富带来的刺激和痛楚。

2009年,传销式民间借贷在这座城市再度兴起,安阳城一夜之间冒出300多家高息揽储的公司,跨地产、能源、矿产、汽车租赁等当地几乎所有行业。利息从最初的3分一路攀升,最高时达到了1毛出头。

仿佛是一夜之间,资金链断裂,整个情势逆转。官方内部公开数据,保守估算有200余亿元资金流向非法集资然后被卷走。更有人神秘兮兮地告诉我,安阳被卷走的资金多达490亿元,“第三大城市哦。”

这座拥有殷墟甲骨文的城市,实质上是一个重工业城市,安阳钢铁厂、安阳卷烟厂、安阳玻壳厂曾经闪耀的明星企业,使之在河南省这个以人口和“骗子”著称的省份,牢牢把控着经济的第三把交椅。

但安阳城依旧有“赌博”的传统。太多人习惯了不务正业,却像快速发财。在我小时候,城里的公园里、绿地边甚至是社区的广场周边,总是会出现一个叫做“读去读来读书社”的机构,市民交纳10元押金和10元租金就可以免费借阅所有读书社的书刊。曾经年幼的我会被整个城市好学求知的气氛感动到热泪盈眶。“民间集资”的暗流在书本清幽的气味下涌动,若干年后收起了它温良的伪装,幻化着各种形式,直至一股风潮吞噬了整个城市。

郊区种田的老农,在此股风潮的诱惑之下,洗脚上田马上用皮包里的文件注册了一家新能源公司。安阳城的明星企业不再是钢铁、卷烟那些实业公司,本来还在生产电视的企业华丽转身,变成了房地产大鳄。“一元租车”在豫北大地开始盛行,奇瑞QQ、吉利熊猫、比亚迪以及长安奔奔之类微型车一天只要一元钱就可以租赁。前提是你要提前缴纳押金。地下金融风生水起,外地空手套白狼的老手们,嗅着熟悉的味道蜂涌而至。天津、安徽、辽宁、内蒙等地,各地形形色色的融资企业纷纷进驻安阳。担保公司如同雨后春笋生长,一片生机勃勃。“千万富婆”、“亿万富翁”,一个个好像在福布斯榜单中才能出现的财富传奇,诞生在这座河南中部的小城市里。

虚火也刺激了这座城市的执政者,在他的城市发展战略下描绘了一幅宏伟的蓝图。“城市要向东走!要成为区域中心城市!要中部崛起!要成为世界名城!”城市的冒进早已经拉开了序幕。新一代的安阳人开始成熟起来,他们将祖祖辈辈时代居住的天地变换了东西

一座座霸气的大楼在被压路机推平的农田中拔地而起,政府大楼像被众星环绕一样偎依在中央。图书馆。博物馆。电信大楼。中国文字博物馆!佛一夜之间就聚合在一起,宣示了城市的荣耀与野心。一到晚上,政府门前那个似乎比天安门还要广阔的广场,灯光将天空照耀到通明,与被灰霾笼罩的天空相得益彰。它周围的房屋在夜幕降临之后从窗口上流露出比萤火虫还要微弱的灯光,与一路飙升的房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志同道合的人聚集在一起,比如,处级干部聚集的安泰苑与科级干部聚集的安惠苑小区。

尽管不断有人,权威的经济学家抑或者最普通的市民,都在警告这场击鼓传花样式的游戏终将导致的崩溃,但依旧无济于事。小Y在全民为之癫狂的地下金融体系崩盘后,几乎丧失了毕业之后所有的积蓄。不得不一边照料就要生育的妻子,一边希求东山再起。

生活毕竟还是要继续,在短暂的喧嚣中,“红中!五万!”噼噼啪啪的麻将声会在夜晚占领街道的每一个角落。生活是要继续的,只是不知道何时起,这种生活简化到如此单一。

在麻将的占据下,原本热闹非凡的文峰大道也开始变得逐渐冷清。这曾经是安阳城最繁华的地段,它在本世纪初将几千年历史的老城区从中间“一刀两断”,要刺激一个伟大的商业城市。再过了几个月,“非法集资”就将从乐观向上的安阳人民字典中删去,不留一丝一毫。他们像鸵鸟一样将自己的头颅深深扎进麻将桌里。

娱乐毕竟是消除疼痛最好的利器。人们在麻将桌内不断衍生新鲜的花样,寻求胡牌的快感与刺激。换张报听,隔张取将,人们总是有着无穷无尽的创造能力。当麻将桌声愈演愈烈,大赌固然伤身,小赌是不止怡情,或许还有麻醉。“我把悲伤留给自己”,欢乐的依旧是那群永远高高在上的庄家,不晓得让给其他人一分一厘。

“这是一群贪婪的人,倾家荡产是对他们最公平的报复。”“评论家们”在阅读了新闻标题后,终于找到了了解时代的灵丹妙药。在灾难面前,每个人都是同谋者,没有谁可以幸免于难。

“他们亏欠安阳太多,却总是让安阳人尝试着自己买单。”小Y的吐槽依然继续。当安阳曾经在80、90年代风光一时的实体经济被宏大梦想的粗暴命令折腾的奄奄一息,安玻、安烟、安钢相继被剥去了曾经不可一世的面容,只剩下干巴巴的空壳子。当实体无法让人得到满足时,虚拟横行霸道。同谋确实就开始了。

2009年,毕业之后,我去了南方,他回到了安阳。我每一次回到老家探亲约小Y吃饭聊天的时候,他都会将每一次聚会变成吐槽大会。在短暂的求学游历之后,大多数像小Y一样的人回到了父辈们奋斗的土地。虚火过后的安阳城,让这些年轻人在逃离北上广后,故土也找不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越来越普通的薪水,越来越狭窄的投资道路,越来越高涨的物价,越来越逼仄的创业机会。当辛勤的劳动与微薄的回报无法得到真正的匹配时。同谋确实就开始了。

这何尝不是一场被迫的同谋呢?,它细小的躯干无法撑满它无休止的野心,它需要每个人一起同谋,它在进行一场赤裸裸的赌博。

这是每个如安阳一般的中小城市的现实困境。北上广有雾霾,有拥挤的交通,由狭小肮脏的住宅,有像狗一样忙忙碌碌拼命不知方向的加班。可家乡也不是一派风景旖旎的田园风光,甚至有比北上广更恶劣的环境,更无所事事不知方向的生活。

“谁人故乡不沦陷?”当一再的看到类似嗟叹,我总在想,沦陷同样也是我们。谁也亏欠不了谁。

生活毕竟还是要继续,一切也终究会成为过往。无论是不是一夜回到了五年前,五年前也远远不是起点。青涩过去了,成熟可能会回来;热血过去了,冷静可能会回来。急躁过去了,耐心可能会回来。信心失去了……“可日子终究还是要继续的,无非是从头再来而已。”小Y依旧乐观十足,可看他那愈加焦虑的表情,双手紧紧握住拳头,牙齿在牙床上左右上下来回摩擦撕扯,不知道还能不能再等另外一个5年。

posted @ 2017-10-31 00:29  ProgramerCat  阅读(134)  评论(0编辑  收藏  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