萝卜 间章2.1
1
傻子的眼珠子混浊得像是注了泥。他削瘦得可怕，踉踉跄跄接近黑脸刚离开的垃圾桶。黑脸转头看他，傻子局促地避开目光，将身影躲进垃圾桶的影子里。黑脸的表情没有变化，一如之前的几十年一样。他没再理会傻子。
傻子从垃圾桶的侧面探出头来，没见着有人，就把整个身子攀在垃圾桶边缘。他其实不矮，但在不大的垃圾桶前却薄得像几扎柴火。这里的垃圾本来是一天一扔，量大，能伴着馊味吃饱，但这是近三天里的第一回垃圾，傻子已经三天没吃过东西了。他贪婪地折起身子，踮起双脚，把头尽可能贴近垃圾桶的底部，一般人这么做，如果能忍受恶臭的话，身子会把垃圾桶口的光挡住，但在傻子这，垃圾桶底却和正午一样敞亮。
傻子终究是太久没吃东西了，踮着的脚有些发怵，另一只还正好踩在一颗石头上，一个打滑，石头在沙石水泥地上磨出一道白疤，傻子“唔”了一声，两腿滑到半空中，手一吃力，趴着的垃圾桶和他一起滚倒。
桶里，顺着离心力溅出来一些的是刚黑脸倒下的糊状物，显然是潲水，油腻得发呕，也是酸的。傻子挠着头，花了几秒钟想要搞清楚情况，但很快就放弃了——也许是看到了溅出的潲水，狗一样俯下身子舔了起来。
傻子没舔尽兴，头就被连着头发抓起来，像拎起一盏灯笼。一口镶金牙齿出现在傻子面前，傻子看见他在笑。
“傻子，来帮我做事吧，有饭吃。”
“金牙”——在今后的日子，傻子会这么叫他。
但金牙没有笑太久，也没等傻子的回复，傻子的头就在重力的束缚下摔回了地上。傻子不觉着痛。傻子看见垃圾桶里的潲水比外面溅出来的多得多。傻子往倒下的垃圾桶里爬去，但他爬不过去，他的双手被人架着。傻子回头看见了黑脸和拿出手帕擦手的金牙。
“妈的，希望你值。”金牙皱着眉，总觉得手上带着黏腻的油擦不干净，他抬头说话带了些狠气，“把他拖进去。”
傻子依然盯着垃圾桶。
2
黑脸摆了一桌盒饭在傻子面前。盒饭带着荤，一荤一素加一道汤，但傻子只是大口趴着白米饭，一边吃一边念叨着“米、米......”
“妈的，原来能说话啊，刚问你话怎么不答。”金牙一脚踢在凳子腿上，傻子连同凳子一起抖个不停。“后天......不，明天就让他去库房搬东西。不能做事就扔了。这傻子不吃菜，待会把这些拿去猪圈分了，就说是这段时间的奖励。”
黑脸应了一声，收拾好三个菜就往门口走。傻子没敢看，生怕有什么变故吃不上这碗饭，只是哆嗦着把脸埋进碗里吞咽着。他没吃饱，但是不敢要第二碗。他应该把菜吃掉的，这是他能在这里吃到的最好的一餐了。
——不过不碍事，开始做事以后，就算有咸菜和白菜配饭，他也只吃白米饭。
傻子的舍友叫火柴，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孩子，也是新来的。傻子被黑脸领进来的时候，火柴正在吃着分到的一点菜叶子。这里的人都有外号，黑脸平时没有表情，所以叫黑脸，金牙镶了一口金牙，所以叫金牙，火柴瘦、细，整个人最结实粗壮的部分就是头了，像火柴，所以就叫火柴。傻子也细，但傻子更傻，所以傻子不叫什么柴而要叫傻子。
这里的所有人都叫外号，名字在这里没有意义，但火柴告诉傻子自己名叫星铭——这是火柴带傻子洗澡的时候告诉傻子的。傻子支支吾吾地问姓，但火柴怎么都不愿说，刚开始说自己没姓，后来又说自己姓星，最后才噤了声，热水器是坏的，澡堂——如果四面漏风能叫做澡堂的话——很冷。火柴应该是憋闷了才会和傻子说这么多，傻子看上去一愣一愣的，不知道能听懂多少。不知道是因为水太冷了还是怎样，傻子的油头老是洗不干净。
3
傻子消瘦，但格外有力气，第二天就开始干活了，不知道他的力气是从哪里生出来的——这里的人好像都这样，瘦，但就是有使不完的力气。
傻子的工作是把一箱一箱的东西从西边的厂房运到北边的库房，从清早一直干到夜晚。累，但是有白饭能吃饱，火柴也是干这个，新人都从这个干起。金牙是下午两三点这样才来的，锁着的南门在白天一出声，整个院子就都安静下来。金牙对傻子的表现很满意，一脚踹在傻子背上，把他蹬出去老远。傻子连忙捡起散落在地上的箱子，也不敢看金牙。火柴就在傻子后面，只是低着头搬箱子。
厂房里三四十个人在做工，另有七八个人像火柴和傻子一样搬运东西，黑脸是这里的监工，金牙则只是时不时会来看看。夜里一天的劳作结束后，员工们会被锁在食堂吃晚餐，锁着的南门会打开，好像有货车开出开进。但傻子不会理会这些，这时距离中午的饭点已经过了八九个小时，他忙着吃饭，护着白米饭疑神疑鬼地看着周遭，像一条狗。
但傻子并不提防火柴，火柴也是唯一和傻子说话的人。倒不是说火柴有多喜欢傻子。他刚来的时候找同是新人的几人报团，结果因为年纪差的很大而被疏远，又和负责厂房里的“高级员工”走不到一块去，就只能和傻子待在一起。火柴会和傻子讲很多东西，大多是吐槽今天院子里发生的事情，很少涉及自己的曾经。火柴眼力很好，谁谁谁今天又少运了几箱啦，黑脸今天在哪里抽烟啦，谁的裤带应该是丢了或者断了今天一天裤子都耷拉着啦，倒只是把傻子当做一个解闷的树洞，也不用担心傻子会把话说出去。
他说，傻子就听。
4
火柴吃得苦，干活卖力，脑子转得快，很快就要被提拔到厂房里干活。傻子虽然干活认真，但显然没有这个福分，听到这个消息只是傻傻地笑着。
但不是每个人都像傻子一样为火柴开心。
半夜，几个人闯进火柴和傻子的房子——那破了半边的木门连一脚都撑不住。火柴还在因为被提拔兴奋得睡不着，惊吓之余很快认出来这是和他同期的几个年纪大的。火柴从床上被拖下来，领头的一脚踏在他的背上，火柴瞬间痛得反弓背部。他刚想喊，一脚又从底下踹到他的肚子上，整个人的胸腔好像被抽空。火柴喊不出来，他惊异于自己张着嘴为什么发不出声，更惊异于这几个人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
上铺的傻子大叫一声，从床上尖啸着扑下来，猎兽一样手脚并用抓着。这样的攻击其实没有什么作用，但傻子咧着牙齿，活像一条疯狗。几人逐渐退开，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黑脸到了，不知道这事情在此地发生得很频繁，亦或是他注定不会改变神色。黑脸默默地从几个大人中间穿过，所有对他心理的猜测注定只是徒劳。火柴在地上呻吟着，门口四人喉结滚动，止不住地出汗。黑脸走到火柴面前，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踏在了火柴的小腿上。
这次火柴终于是放声大喊出来，黑脸低沉的话语声音不大，却在尖叫着的背景音中格外清晰：“我有分寸，你腿没断。没出什么事，休息一天，后天接着做工。”又转头看向四人：“下次还有这种事情，惩罚就比这个重多了。当然是对你们。回去睡觉。”
伤口淤了一大块，火柴的呻吟中夹杂着哽咽。
这天晚上，火柴开始和傻子说自己的过去，说到自己的混蛋父亲。最开始经济下行开始酗酒时，火柴没有阻止，因为他吵架的对象是母亲；家庭暴力开始时，他没有阻止，因为自己和妹妹没有受到伤害；父亲开始吸毒时，火柴没有阻止，因为家里的负债已经只是冷冰冰的数字了，并不差这一笔两笔；他杀害母亲的时候火柴没有阻止，因为那位“母亲”本来就没在他的生命中担当什么责任。
最后，当那称作父亲的怪物开始将魔爪伸向妹妹的时候，火柴举起了刀——
火柴是背着人命的，逃到这里，期盼着能开启一段新生活。
上铺没有声音，也许傻子从最开始就睡着了。
5
升到车间以后，火柴照例饭点和傻子吐槽着车间里的日常。
“火柴......在做什么？”傻子问。
“......”火柴没答。
负责搬运的工人其实很少能进入厂房里工作，经常做着做着人就没影了。之前搞事的几个人已经不知道去哪去了，火柴在那件事之后从来不会讨论他们，这些人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
傻子大概是进不了厂子里工作了，但傻子干活很卖力，又不用付工钱，金牙很喜欢他，就一直把傻子留在厂子里。
这天晚上，火柴给傻子展示了他新买的终端。切换到放映模式，廉价的终端投射出模糊而昏暗的光。照在墙上的是大城市的霓虹夜幕。
“等我赚够了钱，我就去找我妹妹，接她去大城市过好日子。她肯定喜欢。”
无论真实的不夜城是怎样，投影在火柴内心中的大概是无比美妙的完美天堂。火柴表演着电影里看到的大款的模样，停在酒吧门口，缓步踏出车门，脱下墨镜，给旁边的服务员递上车钥匙，微微撩一撩眉，身后的女伴便帮自己把貂皮大衣穿上，演的活灵活现，少年的活泼与灵气此刻少有地在他身上显现。
傻子浑浊的眼睛中闪过一道光。
下一刻，终端画面上开始闪烁，大概是什么音乐节画面之类的，终端质量不好导致画面失真严重，被刺激到的傻子冲着画面投射的灰墙咆哮。
黑脸从宿舍外面的窗口一飘而过。
6
火柴死了，就像水消失在水中。
抓捕是半夜两点开始的，鹏赋的鞋里装了发信器，靠平常的走动提供能源。那鞋太恶心了，黑脸没有仔细检查。发信器可以发射超声波，依靠反射探寻周围的环境。他是一名记者，和同事约定好时机成熟就向警方通报。
为了确保他的安全，连续磕三下鞋跟暗示着终止任务，届时鹏赋将装病被黑脸扔出去，会有人确保鹏赋的安全，同时这个窝点也将烂在大家心里面——毒品泛滥的当下，多一个或是少一个制毒窝点并不会对着泥潭般的现状有任何根本性的改变，相比之下，鹏赋的人身安全更加重要，这是他们一帮志同道合记者的共识。
社会是容纳了自己了，但是否给星铭提供了栖身之所呢？
鹏赋比谁都清楚，答案是否定的，但至少这里能给星铭提供一个做不切实际梦想的场所，至少星铭在描述他心中完美未来的时候眼中闪烁着的光点是切实存在的。在被可以无忧无虑地倾诉心里所想之事的“傻子”背叛后，他今后还会相信别人么？
鹏赋从一开始就有选择的权力，但有选择不一定是一件好事。
半夜，鹏赋感觉到有人在扯自己的手，是星铭。“走！傻子，和我走！”他低声说着。外面声音有些嘈杂，鹏赋一瞬间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没有下床。
星铭又扯了一阵，转头向外面跑去。
再一次看到黑脸，他脸上的全部器官都扭作一团战栗着，他不能被叫做黑脸了。
再一次看到金牙，拒捕时他被打掉了金牙，他不能被叫做金牙了。
再一次看到星铭的时候，他已经没有了呼吸。尸体在高耸的围墙边，有人拿砖砸在了正在爬墙逃跑的星铭的后脑上，火柴头还没烧就碎了，他也不能被叫做火柴了。
7
他本来也爬不上那堵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