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钱钟书

《围城》中方鸿渐的人生际遇，可以用一句话概括：凭运气得到的一切，又凭本事通通败光了。如果不能在当下认清楚生活的真相，不拿出直面生活的勇气和行动，到哪里都是围城。

方鸿渐的性格特质，也可以用一句话概括：高自尊，低价值。所以，才会有赵辛楣对于方鸿渐的经典判词，“你不讨厌，可全无用处”。

有篇文章《围城》中的假博士方鸿渐，为何看不上真名媛苏文纨？中，有一部分人认为方鸿渐的所作所为，是他所代表的男权社会对于优秀女性的批判和物化，甚至从而得出结论，钱钟书也是这样的人。

虽然女权主义是当今社会的政治正确，但是，如果我们生硬地使用女权那套理论来抨击钱钟书，就属于打拳打魔怔了。

并不是钱钟书看不起女人。钱钟书不仅嘲讽女人，他更嘲讽男人。纵观《围城》全书，钱钟书对于男性人物的嘲讽，一点都不少于女性人物。而全书中唯一没有被钱钟书的毒舌嘲讽过的角色，恰恰是一位女性人物——唐晓芙。就连男主方鸿渐，钱钟书也是从始至终不吝笔墨地刻薄他。

其实，钱钟书嘲讽的并不是男人或女人本身。他嘲讽的是人性，剖析的是人性中的不堪、庸常与市侩。

钱钟书不仅中国古典文化功底深厚，而且精通多国语言。学贯中西、博古通今的他，绝不是什么酸腐文人，而是一位纯粹、真挚的学者型作家。

世人只看到钱钟书诉诸笔端的刻薄，却看不到在这纸背后的悲悯。

世人都以为学历、文凭、身份、地位、财富、权势、家世、美貌，是人的一生中多么举足轻重、至关重要的事情。仿佛有了它们把人空虚的一生填满，于是就成了人生赢家。

但是，在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钱钟书看来，那些都不过尔尔、早已祛魅，那些都不过是他嘲讽、刻薄的对象罢了。

作为一个顶级的学者型作家，钱钟书真正思考的是真实的人性，是人类的命运。而在这背后，是一位知识分子悲天悯人的情怀品格和真挚热忱的赤子之心。

再者，言语刻薄、喜欢冷嘲热讽确实是钱钟书性格和文风的一部分。那是因为聪明人大多刻薄。

在文学家中，鲁迅刻薄，钱钟书刻薄，马克·吐温刻薄，萧伯纳刻薄，王尔德刻薄，毛姆也刻薄。

在文学作品中，林黛玉刻薄，程灵素刻薄，黄药师刻薄，黄蓉也刻薄。

但是，上述人除了刻薄外，还有一个共同特点，他们都是绝顶聪明之人。

对于心比比干多一窍的聪明人来说，要他们去面对、应付、周旋于这个愚蠢的世界，真是一件万分残酷、倍感煎熬的事。他们的智力商数之于周遭人是碾压级别，他们需要耗费极大的精神和心力，才能够做到尽量不太刻薄。

但是，在周遭人看来，他们依然是刻薄的。人艰不拆，大家都挺难的。

不多说了，回到方鸿渐这里。

近80年过去了，为什么直到今天，方鸿渐这个人物形象依然如此栩栩如生，富有魅力，经久不衰？

这便是文学理论中典型人物的典型意义。

宽泛一点说，方鸿渐和贾宝玉在本质上可以归结为同一类人。他们都是“人不坏，但全无用处”的“多余的好人”。

在文学史上，这类人还有一个专业术语，叫作“零余者”形象。

方鸿渐和贾宝玉不仅有着相似的性格，也有着相似的命运。

他们都不愿趋炎附势、庸俗市侩，不屑于不择手段向上爬，不愿走所谓的“正经”仕途。

他们都正直善良，温文尔雅，彬彬有礼，风度翩翩。重点是他们的灵魂都非常有趣。正因如此，他们的人生道路纵然都是高开低走，但女人缘始终好到爆炸，艳遇、桃花运更是从来没有断过的。

方鸿渐最大的问题在于，低价值无法支撑起高自尊，以至于一步步把凭运气得到的一切，又凭本事通通败光了。

方鸿渐出身无锡乡绅之家。父辈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但也衣食无忧。他若想要认真读书做学问，远比绝大多数人更有条件。

可惜方鸿渐虽饱读诗书，却不学无术，涉猎颇广，心得全无。留洋回乡后，第一场演讲就因为考虑不周而闹足了笑话，也让乡里乡亲跌足了眼镜。如此一来，回乡谋差事彻底砸了。

方鸿渐的准岳父周先生为人慷慨，出手阔绰。女儿染病死了，还愿意出巨资让没过门的准女婿留洋镀金。要知道周家是有儿子的，纵然女儿早逝，也并无必要栽培外人。自家儿子再不成器，也好过栽培没过门的女婿。由此可见，周家夫妇待人仁义厚道，委实不能算作坏人。

可惜方鸿渐拿着准岳父的钱在西方世界厮混挥霍几年后，不仅一无所获，一事无成，甚至连个像样的文凭都没混到。难得厚道如周家还愿意把方鸿渐当成座上宾，好吃好喝的请回家住，并在点金银行挂个闲职，一半相当于白拿薪水。

可以说，方鸿渐在求学求职路上，幸运程度已经秒杀99.99%的人了。但是，他并不珍惜得到的一切。

自身失恋的挫败千怪万怪也怪不到周家头上，最后闹到和有恩于自己的周家决裂，确实有软饭硬吃的“白眼狼”嫌疑。如此一来，点金银行的闲职，也化作乌有。

对于仅有克莱登大学博士学位的方鸿渐而言，国立三闾大学的聘书就更加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如果问谁是方鸿渐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这个问题可能不好回答。但是如果问谁是方鸿渐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那么答案一定是赵辛楣。方赵两人不打不相识，“同情兄”阴差阳错，最后变成一生挚友。

赵辛楣毕竟是赵家人，跟着老赵混的日子，多少还算过得去。颠沛流离好过无家可归，有烤山芋吃好过饿肚子。

在战火纷飞的年代，方鸿渐不仅可以免于饥荒战乱，偏安一隅，还能白捡一个副教授职位，甚至一度成为狮子老虎竞相笼络的红人儿和其他教授家眷的相亲对象。这已是他人生最后的高光时刻。

可惜方鸿渐没有把握住送上门的资源，没有经营好三闾大学的复杂关系。而赵辛楣这个城门一旦失火，第一个殃及的池鱼就是方鸿渐的营生。如此一来，三闾大学的教职也泡汤了。

当我们看到方鸿渐带着孙柔嘉不声不响地离开三闾大学，他的事业人生也如倒下的多米诺骨牌，一旦坍塌便一发不可收拾。

出场时意气风发的方鸿渐，曾经拥有着一切优渥的条件，转眼却消散如烟。

那时的他哪里会想到，自己以后的人生会每况愈下，最终只得走上那条看不清前途和远方的平凡之路。

方鸿渐的最悲哀之处，在于高自尊决定了他是个有原则、有底线的人。 他不愿与世俗同流合污，不愿为了利益不择手段，为了维护尊严、坚守底线，他甚至可以放弃真正的实惠，宁愿牺牲唾手可得的利益。但是，一旦遇到没原则、没底线的伪君子和真小人，比如李梅亭，想要顺手推舟落井下石整他一下，就是举手之劳易如反掌。而低价值的方鸿渐却毫无招架还击之力。

世事艰难，人心险恶，只有自尊和清高是万万不行的。这个世界归根结底是要用实力说话的。

所谓实力，就是解决问题的能力。只有拥有足够强大的实力，才能够有效地解决问题，有力地捍卫尊严。

留洋的时候，方鸿渐解决不好读书的问题，最后只能花钱买了克莱登大学的假文凭。

在点金银行工作的时候，方鸿渐不能处理好于他有恩的周经理一家的关系问题。

在三闾大学教书的时候，方鸿渐也不能处理好与众师生的关系问题。

兜兜转转大半生，学业事业一事无成，婚姻家庭一地鸡毛。由此可见，低价值下坚持坚守的高自尊，是多么的苍白无力。

到了小说最后，方鸿渐彻底沦为一个“多余的人”，仿佛全世界都遗弃了他。其心路历程和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曾经怀抱希望，最后却心如死灰。

另一方面，之所以说方鸿渐具有典型人物的典型意义，也是因为方鸿渐的性格弱点就是我们绝大多数普通人的性格弱点，方鸿渐的心路历程绝大多数普通人或多或少都曾有过。

软弱、怯懦，随波逐流；怀揣梦想，但是不具备与之匹配的行动力；在命运翻云覆雨的巨手前，缺乏力量感，只能被推着向前走；有原则、有底线，却没有核心竞争力；情商平平，又豁不出去，陷在各种利益纠葛中，无法处理诸多复杂的关系……

方鸿渐既没有强悍的实力，也没有强烈的意愿，努力排除万难，主动追求梦想。小资产阶级和知识分子的短板、缺陷、劣根性，导致他懂得再多的道理，还是过不好这一生。

我们普通人的一生，便是如方鸿渐这般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却还是漏洞百出，槽点云集。

甚至，在某些时候，我们还不如方鸿渐。在遇到心爱的唐晓芙的时候，我们未必会有方鸿渐的勇气，去靠近这朵红玫瑰和蔚蓝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