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德勒的救赎——再谈辛德勒名单

最初的辛德勒是个自私、贪婪、一心想利用别人实现自己的目标的人。在他与妻子的一场对话中，可以清楚地看出他那时的心态，他说：“我现在已经拥有了350个工人，这350个工人不停地忙碌，只有一个目的，为我赚钱”。他原本一无所有，他赤手空拳地来到克拉科夫，他的梦想就是赚满两大箱钱，然后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他关心的是人们是不是想念他，是不是记得他，他对妻子说：“至少我可以肯定，这里的人永远都不会忘了我，他们会说：‘奥斯卡.辛德勒，每个人都记得他，他成就了非凡的事业，他为人所不能为’”。他很高兴有这样一场战争，他说：“在我以前所尝试的所有生意中，总是缺少点什么因素，我现在知道了，不是我失败了，而是缺少点什么因素，那个因素就是战争”。他根本不关心别人因战争遭受了什么样的苦难、陷入了什么样悲惨的境地。

在拥挤的犹太人委员会中，在犹太人的一片控诉声中，已经打通了与纳粹军界关系的辛德勒踌躇满志地来到了这里，他很清楚犹太人的困境，他更清楚犹太人手里尚有巨额的财富，于是在迫害加剧，犹太人惶恐无助的时候，于是他来找到犹太人会计师伊扎克.斯坦恩，请他帮忙向犹太人借贷，收购濒临破产的一家工厂，并将工厂转产为生产军用搪瓷产品，而斯坦恩恰是那家工厂的会计师，辛德勒让斯坦恩在帮他成功买下这家工厂后负责工厂的经营。他认为这是一桩对大家都有好处的买卖，但是斯坦恩对这个想借战争发财的投机商没有任何好感。这是辛德勒与斯坦恩的初次见面，辛德勒第一次递给他一杯酒，被斯坦恩拒绝了，但从此两个人却结下了不解之缘。

伊扎克.斯坦恩很清楚这个德国投机家是在乘人之危，然而局势越来越危急，伊扎克.斯坦恩被迫找到两个犹太富商为辛德勒投资，期望能保住犹太人的一点财产，也能给自己找到一份工作，.斯坦恩面色冷峻地听着辛德勒利用犹太人遭受迫害、别无选择的处境，给自己的犹太同胞施加压力，他的心里一定对这个德国投机商充满了厌恶。在辛德勒的强势谈判得手之后，辛德勒再次递给斯坦恩一杯酒，斯坦恩再次拒绝了。

在这件事中，辛德勒是乘人之危从中牟利，而犹太人是希望利用这个德国投机商给自己保留财产和生存机会，双方之间毫无友情可言，纯粹是互相利用的关系。但是犹太会计师斯坦恩并不仅仅是为了自己，他利用辛德勒的贪婪，利用自己对辛德勒的影响力，尽最大的可能对自己的犹太同胞给予帮助。他说服辛德勒使用犹太工人，他深深地知道，一个工作机会对于那些失去一切的犹太人意味着什么。这是一项对犹太人和辛德勒双方都有很大好处的提议，辛德勒接受了。这使得在辛德勒工厂做工的犹太人能够有机会在隔离区之外换取他们的生命必需品，极大地增加了他们生存的机会。斯坦恩说服并那些犹太文化精英们到辛德勒的工厂去工作，让他们能利用这个机会让自己生存下去，以保留犹太文化传统的火种。在这之后，斯坦恩还不断地教辛德勒如何记住那些纳粹关键人们的生日，辛德勒也不断地利用犹太人的黑市商人购买珍稀物品作为礼物去行贿，以换取更多的订单，让工厂获得更大的收益，扩大生产规模，从而也能给予更多的犹太人一个工作机会，这种互相利用的互动关系，让辛德勒和犹太人双双受益。对于彼此的动机，不仅是斯坦恩了解辛德勒的个人目，辛德勒也对斯坦恩的动机心知肚明，他也知道斯坦恩在利用自己的工厂保护更多的犹太人。

在辛德勒的商业获得成功的时候，辛德勒第三次向斯坦恩举起了酒杯。这一次他不容斯坦恩的避开，把酒杯塞进斯坦恩的手里，固执地向斯坦恩举着杯等着对方接受他的友谊，他想要斯坦恩把他当成自己人，当成真正的合作伙伴。而斯坦恩疑惑地望着辛德勒，他不相信这个乘人之危的投机商的这份友善。但是在辛德勒的要求下，他无奈地举起酒杯，但这只是一个搪塞，他举起杯又放下杯，并没有喝下酒杯里的一滴酒，之后便要求离开。辛德勒对斯坦恩对自己的拒绝和回避，显得很不解，他一直以来习惯只于打自己的小算盘，他并不关注周围的一切、也不关心别人的处境和苦难，所以他不能了解正在遭受纳粹迫害的斯坦恩此刻的心情。但是他执着地想要得到斯坦恩的接纳，他诚恳地对斯坦恩说：“我其实是想对你说谢谢你，我是说没有你就不会有我今天的成就”，然而斯坦恩依然惶惑地望着他没有回应，辛德勒只好说：一般说来在这种情形下，你也该客气地回敬几句，这才是应有的礼节。”，然而合作不该是胁迫来的，友谊也不能是命令来的，辛德勒并不知道这些换不来真正的友谊的，他只是得到了他想要的，出于真心他想对帮助他的人表达感谢，但他并不了解对方的处境和心情。斯坦恩在他的命令下，回敬了一句：“不用客气”，但那是对命令的回应，而不是对辛德勒友善的回应，斯坦恩的心扉依然对辛德勒紧紧关闭着。辛德勒——这个公关高手看着斯坦恩那惶恐沉默、无动于衷的脸，只好自己喝掉两只酒杯里的酒，放弃了这场公关，没好气的命令不知好歹的斯坦恩滚出去。

感情是一种相互的信赖和交付。感情只能是双方在平等的状态下、用互相尊重、互相了解、互相扶助、相互交心的方式才能建立。对于当时辛德勒的心态，从他与妻子的关系中可以清楚地看出来。 辛德勒的妻子从家乡来看望自己的丈夫，却发现辛德勒正在与另一个女人同居。辛德勒希望妻子容忍出现在他卧室里的情人，他动用自己的游说能力，试图让妻子喜欢和容忍自己的情妇，而完全不顾对方感受，妻子却对他说：“拜托，奥斯卡，我不能因为你喜欢她，就让自己喜欢她，哪有这样的道理？”。最后辛德勒夫人离开克拉科夫回了家乡，临走前，他对辛德勒说：“当再也没有一个门房、侍者不知道我是唯一的辛德勒夫人的时候，我才会留下”。

辛德勒开始关注周围发生的事情，是从党卫军血洗犹太隔离区，把犹太人赶进普拉绍夫集中营的那一天开始的，当时正在山上和情妇一起骑马的辛德勒亲眼目睹了党卫军在犹太隔离区大肆屠杀、驱赶犹太人的暴行。这部基本上全部是黑白色的电影中，在这个场景中却出现了一抹红色，那是一个穿着红色外套小女孩，在一片枪声和惨叫声中，她小小的身影牵住了辛德勒和所有观众的目光。一向不关心政治，也不专注犹太人生活的辛德勒被震动了，他望着隔离区接连不断的枪声，终于了解了那些犹太人的真实处境，他明白了斯坦恩为什么会总是想避开他，因为他胸前别着一个纳粹的万字胸针，他是纳粹党的一员。 这个穿着红色外套的小女孩的两次出现标志着辛德勒的两次重大的心理转变，正是从这一天起，他开始走出自己狭小的个人生活，关注犹太人的命运和处境。红衣女孩在影片的第二次出现，是在纳粹开始溃败并命令阿曼歌德挖出被杀害的犹太人的尸骨进行焚烧的时候，焚烧炉巨大的烟囱里飞出的骨灰在整个城市的上空飘舞着，就像是一场六月雪。辛德勒来找阿曼，想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他目睹了堆积如山的犹太人尸骸，并看到了被扔在运尸车上的那个红衣女孩的小小的尸体，这一幕再次强烈地震动了他，最终让他决心倾尽家产，营救他的犹太人。 
                                                                                   
从目睹了隔离区大屠杀的那一刻起，辛德勒终于开始关注他身边犹太人的生活状态。他的犹太经理斯坦恩也被关进了集中营，当他到集中营去见斯坦恩的时候，他带给斯坦恩一盘点心，让他带回营房，斯坦恩也终于对他说了句谢谢，但斯坦恩又不知道该感谢他什么，所以感谢的话只说了一半，但他还是祝辛德勒好运，辛德勒望着斯坦恩离去的背影，无声地笑了，他知道斯坦恩凯终于开始要接受他了。他接连用自己的打火机、烟盒等东西，换来有危险的犹太人进入自己的工厂。有一位犹太姑娘找到他请求他将自己的父母也弄到他的工厂里并告诉他：外面的人们都在说他的工厂里没有人被杀死，是一个安全的避难所时。这又让辛德勒赶到了恐惧，他觉得这些已经影响到他自己的安全，他对斯坦恩大发雷霆，但当斯坦恩告诉辛德勒，阿曼能够在一个人逃走被抓回后，疯狂地杀掉２５个人进行报复的时候，他又摘下自己的手表，让斯坦恩用他的手表把那个犹太女孩的父母带到工厂来。辛德勒来到阿曼的地下室，见到了阿曼的在辛德勒与阿曼的犹太女仆海伦，他送给海伦一块巧克力，并安慰生活在恐惧中的海伦。他开始想办法说服阿曼善待集中营里的犹太人。他给装满犹太人的列车喷水，以免他们被渴死，他给押送犹太人的党卫军警卫送酒，让他们给车上的犹太人定时送水。这时的他不再是个单纯的利己主义者，他不再仅仅关注自己的目标和事业，他开始关注犹太人的命运，他因此而成为了一个个人主义者。在阿曼的阳台上，烂醉如泥的阿曼曾对他说过：“我观察过你，你从来不让自己喝醉，那是真正的自制力。”。在纳粹强大的意识形态洗脑攻势下，他也始终保持着自己的独立意志，保持着清醒的头脑，所以他不会让自己丧失人性，像阿曼那样沦为一个杀人恶魔。

在阿曼告诉辛德勒，所有党卫军准备撤退，所有的犹太人即将被送到奥斯维辛集中营去等待最终处理，辛德勒曾说服阿曼给斯坦恩说情，给他一个优惠待遇，但是斯坦恩并不相信所谓的优惠待遇，他认为等待他们的将是奥斯维辛的焚尸炉。斯坦恩问起辛德勒在他们离开后准备怎么办，辛德勒自己的生意全靠斯坦恩在经营，没有了斯坦恩，他打算回老家去。辛德勒来克拉科夫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他有了一辈子也花不完的财富。但是他看着斯坦恩痛苦的眼睛说：总有一天，这一切都将成为过去，我本来想说，到时候咱们在一起喝两杯。这一次是斯坦恩提议举起了酒杯，他说：我看还是现在就庆祝吧。这两个人终于第一次在一起干杯了。他们已经互相接纳了彼此，他们在为这份情谊干杯。

但是当辛德勒回到住所后，他却怎么也不能放下这个事情，收音机里放着一段爵士小调，歌中唱道：“是的，强者多得，而弱者一无所有，空空的口袋不能让你成功，妈妈也许有，爸爸也许有，但上帝保佑这个孩子来得到他自己的，钱，你有很多朋友，他们都围着你转…”是啊，那些纳粹朋友都是因为他的钱围着他转，但是他辛德勒自己难道不是吗？不，他不能，他在意自己的灵魂，他让自己想明白了，他不能围着钱转，他有朋友，像家人一样相濡以沫的朋友，他要他们活着，他要他们依然跟他在一起。于是他收拾起所有的钱，去找阿曼了。他跟阿曼这个围着钱转的人谈钱、谈生意，他跟斯坦恩这个围着人转的人谈人，谈斯坦恩关心的那些人，他们拟定了辛德勒的名单，那是1100条鲜活的生命。最终辛德勒带着他的1100个犹太人回到了自己的家乡，他禁止党卫军守卫进入自己的工厂，为此他不惜重金贿赂他们。他在教堂里找到了自己的妻子，郑重地对他承诺再也不会有一个门房侍从不知道她是唯一的辛德勒太太了。

这时的辛德勒了解了战争的残酷，他开始憎恶让人失去人性的战争。在工厂迁到他的家乡转产为生产炮弹后，斯坦恩对辛德勒说：有谣传说辛德勒在厂里到处转悠，故意把生产炮弹的机器精度调差，让生产出的所有炮弹都不合格。斯坦恩担心工厂被关门，犹太人会被再送到奥斯维辛，但辛德勒宁愿花钱去购买别人生产的合格的炮弹，斯坦恩不明白他什么意思，因为这样会让辛德勒损失大量的金钱的，但是此刻的辛德勒已经不在乎金钱了，他对斯坦恩说：“要是这个工厂生产出一个真正能发射的炮弹，我将会非常不高兴。”。这最终让他倾尽了家产。

在德国宣布投降后，辛德勒作为一个纳粹党员、军火商，即将开始逃亡生活，他所营救的犹太人用自己嘴里的金牙，也就是他们最后的财产，为他打制了一枚金戒指，当斯坦恩将这枚戒指郑重地交给辛德勒的时候，他告诉辛德勒戒指上面那行字出自犹太法典，意思是：“救一个人，即是救了整个世界”。这句话让原本没有丝毫使命意识的辛德勒忽然了解了这一切行为的意义之重大，这枚铭刻着古老的犹太箴言的戒指让他感受到了1100个生命的无比尊贵与沉重，以至于他拿不住那枚戒指，让戒指从自己的手上掉落下来。这时的辛德勒才真正意识到了自己所做的一切的意义，他望着斯坦恩不断地说：“我本来可以救更多的人，如果我能…，我应该能救出更多人的。”，斯坦恩安慰他说：“奥斯卡，站在这里的一千一百个人都是因为有了你才能够活到今天，看看他们”，但是已经懂得了生命的尊贵价值的辛德勒却开始反省自己的行为，他说：“要是我能赚更多的钱，我浪费了太多的钱，你根本无法想象，我若是…”，斯坦恩继续安慰他：你救了他们，也就是救了他们的子孙“，然而这无法安慰辛德勒，他开始为自己没能更加竭尽全力的营救生命感到愧悔不已说：“我做的还不够。”，他指着自己的汽车说：这辆汽车，歌德可能会买它，为什么我要留着它，那是十条人命啊，十个人，又多十个人。”，他摘下自己胸前的纳粹徽章说：“这个别针，两个人，这是纯金的，又多两个人，歌德可能会为他再多给我两个人，至少多给一个人，又多一个人，一个人的性命，斯坦恩，可以用它换，我明明可以这么做的，多就一个人，可我却没有这么做，我没有这么做!”， 所以他越想越觉得追悔不已,以至于伏在斯坦恩的身上开始痛哭失声。辛德勒并不认为自己是个英雄，他没有作为一个拯救者施舍和恩赐的姿态，他没有一个英雄豪杰的正义凛然，他只是一个刚刚懂得了生命的尊贵而为自己未能更竭尽全力救出更多的人感到无比追悔的人，他觉得自己有罪，因而满怀愧疚之心以至于痛苦不已，他无法让自己逃过自己良心的诘问。是这些犹太人让辛德勒懂得了生命的价值和意义，他拯救了那些犹太人的生命，那些犹太人拯救了他的灵魂，对那些犹太人的营救同时也是辛德勒对自己的救赎。

我猜想很多中国人无法理解辛德勒的痛哭，他们不明白他是怎么回事，明明拯救了一千多个人，完成了一个非凡的义举，那些被救者都感恩戴德，为什么他自己却偏偏和自己过不去，。因为中国的施救者更多的是赵本山小品《捐款》里所暴露出来的心态，拯救者总是觉得自己的拯救行为让自己变得像一个救世主，因而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俯视姿态，于是拯救变成了恩赐，施救者据此觉得自己有了任意调笑、摆布被救者的当然权力，并认为被救者当然应该给自己跪下。所以中国的拯救者总是俯就的姿态，而被救者总是仰望的姿态。赵本山款式的拯救不是为了灵魂的自我救赎，他们不会认为自己有什么罪过，他们甚至认为自己取之社会，就应该懂得感恩和回馈，那要么是一场公开的道德竞赛中的相互攀比，属于典型的沽名钓誉，要么是为了让自己当一次救世主，享受权力的快感。就像《辛德勒的名单》里的那个冷血阿曼对着镜子说：“我赦免你”时的心态，这不是爱，也不会回馈，这只是一个施舍。

辛德勒没有达到一辈子享尽荣华富贵的个人目的，但是他用犹太人帮他挣到的那些钱，拯救了1100个生命，完成了对自己灵魂的救赎。他确实为人所不能为，他确实成就了非凡的事业，尽管那并不是他最初想象的那个事业。从不在乎什么象征性意义的辛德勒本人却因此成为了一个象征，在纳粹德国黑暗的时代背景中，辛德勒的形象闪耀着人性的光辉，给所有苦难中的人们以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