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夏总甲
不算楔子,全书的起点是在山东兖州府汶上县薛家集,这里出现了作者第一个着力讽刺的人物:夏总甲。
两只红眼边,一副铁锅脸,几根黄胡子,歪戴著瓦楞帽,身上青布衣服就如油篓一般,手里拿著一根赶驴的鞭子。
清顺治元年(公元1644年)颁布邻保检察法,简称总甲制。其法:令各州县所属的乡村,十家置一甲长,百家置一总甲。这么看来总甲差不多相当于今天的村长、乡长这个级别。夏总甲可以说深得高级凡尔赛的精髓,且看下面这一段话:
“俺如今也到不如你们务农的快活了!这新年大节,老爷衙门里,三班六房,那一位不送帖子来?我怎好不去贺节?每日骑著这个驴,上县下乡,跑得昏头晕脑。打紧又被这瞎眼的王八在路上打个前失, 把我跌了下来,跌得腰胯生疼。”
申祥甫道:“新年初三,我备了个豆腐饭邀请亲家,想是有事不得来了?”
夏总甲道:“你还说哩!从新年这七八日,何曾得一个闲?恨不得长出两张嘴来,还吃不退。就像今日请我的黄老爷,他就是老爷面前站得起来的班头;他抬举我,我若不到,不惹他怪?”
明着抱怨自己应酬缠身,实则在一帮布衣百姓面前耀武扬威地炫耀,其面目实在可憎。但随后他的亲家申祥甫表现得就很不给面子了,差点让总甲大人下不来台:
申祥甫道:“西班黄老爷,我听见说他从年里头就是老爷差出去了,他家又无兄弟儿子,却是谁做主人?”
夏总甲道:“你又不知道了。今日的酒,是快班李老爷请;李老爷家房子褊窄,所以把席摆在黄老爷家大厅上。”
前面口口声声说“请我的黄老爹”,这里毫不掩饰地改口成李老爷。在场的明眼人想必都能看出这是牛皮吹大了,只是碍于吹牛的人是村里最大的乡绅,不好点破罢了。
二、郭铁臂
郭铁臂出场在十二回:名士大宴莺脰腹溯 侠客虚设人头会。这个人物像是从隔壁《武林外传》客串过来的——本来《儒林外史》描写的都是各式各样的读书人,而郭铁臂虽然是大骗子,但却是个行走江湖的豪客形象,这与书中的其他角色格格不入。
前情提要:傻白甜娄公子兄弟俩错把杨执中这个糊涂蛋当成了隐居世外的高人,将他毕恭毕敬地奉养在府上。而后杨执中又想趁机把他的朋友大聪明权勿用拉过来同分一杯羹(有点像电影《寄生虫》的情节了)。结果权勿用进城后,连主人家的面都没见便闹出了不少笑话,还得罪了街道厅老魏。正当老魏准备拿办他时,权勿用的旧识张铁臂出场为其求情:
内中走出一个人来,头戴一顶武士巾,身穿一件青绢箭衣,几根黄胡子,两只大眼睛,走近前,向那官说道:“老爷,且请息怒。这个人是娄府请来的上客.虽然冲撞了老爷,若是处了他,恐娄府知道不好看相。”
“娄府上客”这四个字果然管用,老魏毕竟知道娄府的分量,只得骂骂咧咧地走了。随后张铁臂便和权勿用一起进了娄府,并且他的存在给权勿用涨了不少面子:
(娄公子)又见他带了一个侠客来,更觉举动不同于众,又重新摆出酒来。
席上,张铁臂开始解释自己名字的由来:
席间问起这号“铁臂”的缘故,张铁臂道:“晚生小时,有几斤力气,那些朋友们和我赌赛,叫我睡在街心里,把膀子伸着,等那车来,有心不起来让他。那牛车走行了,来的力猛,足有四五千斤,车毂恰好打从膀子上过,压着膀子了,那时晚生把膀子一挣,吉丁的一声,那车就过去了几十步远。看看膀子上,白迹也没有一个,所以众人就加了我这一个绰号。”
三公子鼓掌道:“听了这快事,足可消酒一斗!各位都斟上大杯来。”
如果此话当真,倒有点像今天碰瓷的行为。只是张大侠虽然意不图财,但是可能误伤人命。随后,张铁臂又通过一番高谈阔论,让在场人们对他“行侠仗义,劫富济贫”的人设更加深信不疑:
张铁臂道:“晚生的武艺尽多,马上十八,马下十八,鞭、鐧、鐹、锤、刀、鎗、剑、戟,都还略有些讲究。只是一生性气不好,惯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最喜打天下有本事的好汉。银钱到手,又最喜帮助穷人。所以落得四海无家,而今流落在贵地。”
说了这么多,其实张大侠都只是在为最终的买卖做铺垫,也就是本回标题中的人头会。读下面这一段的时候,我一度以为故事真的要朝着武侠小说的方向发展了:
到了二更半后,忽听房上瓦一片声的响,一个人从屋檐上掉下来,满身血污,手里提了一个革囊。两公子烛下一看,便是张铁臂。
两公子大惊道:“张兄,你怎么半夜里走进我的内室?是何缘故?这革囊里是甚么物件?”
张铁臂道:“二位老爷请坐,容我细禀:我生平一个恩人,一个仇人。这仇人已衔恨十年,无从下手,今日得便,已被我取了他首级在此。这革囊里面是血淋淋的一颗人头。但我那恩人已在这十里之外,须五百两银子去报了他的大恩。自今以后,我的心事已了,便可以舍身为知己者用了。我想可以措办此事,只有二位老爷。外此,那能有此等胸襟?所以冒昧黑夜来求。如不蒙相救,即从此远遁,不能再相见矣。”遂提了革囊要走。
事实上,初读张铁臂这番话着实让我热血沸腾,满脑子都是“快意恩仇“四个字。加上他前面的发言真情流露,表演的舞剑也得到了满堂彩。所以娄三、四公子自然也和我一样,把他当成了武松、鲁智深那样的侠义之士。张铁臂如愿以偿地从娄家得到了五百两银子,并表示自己先去报恩,回来后便使用化骨大法处理这个人头,说完便溜之大吉。
而此时的娄家兄弟还蒙在鼓里,还天真地把朋友们都请过来,想给大家一个惊喜:
四公子向三公子道:“张铁臂,他做侠客的人,断不肯失信于我。我们却不可做俗人。我们竟办几席酒,把几位知己朋友都请到了,等他来时开了革囊,果然用药化为水,也是不容易看见之事。我们就同诸友做一个‘人头会’,有何不可?”
于是一众人大早上地都被喊过来饮茶,然而一直饮到日暮也没见到张铁臂的影子。等到后来那个革囊都发臭了,娄公子才大着胆子前去打开查看:
一看,那里是甚么人头,只有六七斤一个猪头在里面!两公子面面相觑,不则一声,立刻叫把猪头拿到厨下赏与家人们去吃。两公子悄悄相商,这事不必使一人知道,仍旧出来陪客饮酒。
郭铁臂,果然也不是什么好货色。但是就骗术而言,我认为他这个人头会是这整本书中技术含量最高的。另一方面,这段经历也使得娄家公子包括当时在场的蘧公孙成熟了不少,对这些所谓的“名人雅士”也逐渐变得意兴阑珊。
三、洪憨仙
洪憨仙的故事算是全书中比较出名的桥段了。大概是说,一个老头谎称自己是活了八百岁的老神仙,向马二先生展示了点煤成银的法术,然后忽悠马二先生做个见证人,一起去忽悠县里的大富豪胡家。结果天真的马二先生满口答应,好在他好人有好报——洪憨仙还未来得及上路,便驾鹤西去了。
话说马二先生游玩西湖时,来到了丁仙祠,正想求签卜卦问前程,突然听到了一个声音:”若要发财,何不问我?”
马二先生回头一看,见祠门口立着一个人,身长八尺,头戴方巾,身穿茧紬直裰,左手自理着腰里丝绦,右手拄着龙头拐杖,一部大白须,直垂过脐,飘飘有神仙之表。
四、牛浦郎/牛玉圃
全书读到三分之二,若要说最讨厌哪个人物,我的答案就是牛浦郎。他算不上是个恶人,既不像严贡生那样无财不贪,也不像王惠那样横征暴敛。但他性格里最突出的就是两个字:自私。为了个人利益他可以不择手段,偏偏这个人还有几分小聪明,所以通过各种各样损人利己的手段,他在不长的出场时间里便成功地坑害了不少人,其中就包括这个半路上胡乱认的大忽悠叔公牛玉圃。只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斗争算得上黑吃黑,倒是文学作品中非常喜闻乐见的情节。
话说牛浦郎跟家里翻脸离家出走后,来到南京燕子矶的码头上。船家为了多挣一个人的钱,将他偷偷带上了大忽悠牛玉圃包下的豪华游轮。吃饱喝足的牛玉圃打开后舱,便看到了牛浦郎。两人互道了身份,发现恰好是同宗,随即一拍即合、臭味相投认作叔侄。这老牛在自我介绍时,便开始了吹牛:
牛玉圃道:“我不瞒你说,我八轿的官也不知相与过多少!那个不要我到他衙门里去?我是懒出门。而今在这东家万雪斋家,也不是甚么要紧的人。他图我相与的官府多,有些声势,每年请我在这里,送我几百两银,留我代笔。代笔也只是个名色。我也不奈烦住在他家那个俗地方,我自在子午宫住。你如今既认了我,我自有用的着你处。”
这样一番话,使得这位叔公在牛浦郎的心目中瞬间高大了不少,可惜这份仰慕才维持了不到一天便被破坏了。俩人停船来到岸上吃酒,恰巧碰到老牛的老朋友王义安,俩人以兄弟相称,一唱一和,甚为巧妙:
牛玉圃道:“我和你还是那年在齐大老爷衙门里相别,直到而今。”
王义安道:“那个齐大老爷?”
牛玉圃道:“便是做九门提督的了。”
王义安道:“齐大老爷待我两个人,是没的说的了!”
结果没一会儿便来了两个秀才,追着王义安打,原来王兄是这里“丰家巷婊子家堂柜的乌龟”,他带上了读书人才能戴的方巾,便是坏了规矩。而牛玉圃见这事不好,悄悄拉了牛浦郎走下楼来,会了帐,急急走回去了。
在小牛面前出了这样一场洋相,老牛不愧是老牛,脸皮厚得很,在到达此行目的地,见到大盐商万雪斋后仍然大放厥词,面不红,心不跳:
万雪斋道:“玉翁为甚么在京耽搁这许多时?”
牛玉圃道:“只为我的名声太大了,一到京,住在承恩寺,就有许多人来求,也有送斗方来的,也有送扇子来的,也有送册页来的,都要我写字、做诗。还有分了题限了韵来求教的。昼日昼夜打发不清。才打发清了,国公府里徐二公子,不知怎样就知道小弟到了,一回两回打发管家来请。他那管家都是锦衣卫指挥,五品的前程。到我下处来了几次,我只得到他家盘桓了几天。临行再三不肯放,我说是雪翁有紧事等着,才勉强辞了来。二公子也仰慕雪翁,尊作诗稿,是他亲笔看的。”
眼花缭乱,天花乱坠。仆人出身的暴发户万雪斋大概是觉得自己身份太低微,所以才不加筛选地来结识这些所谓的“名士”,妄想附庸风雅。而狡猾的牛玉圃也恰恰看中这万家就是人傻钱多,自己吹几分,对方便信几分,所以才能瞒天过海,混的人模人样。双方你情我愿,各取所需,倒也不失为一场公平交易。
只是万家的大场面把初出茅庐的穷小子牛浦郎吓得不轻,之后他失足跌到了水池里,顿时被老牛嫌弃道“你原来是上不的台盘的人!”。于是,接下来的几天,老牛四处走动时便把小牛扔在了住处。而小牛经过这些天的耳濡目染,早已将老牛的那一套学了个七八成。此前他曾假扮真名士牛布衣,与家乡的董知县相交,此时便想仿效叔公老牛一样吓唬吓唬人。于是拿道观里的老道士牛刀小试:
吃着,道士问道:“牛相公,你这位令叔祖可是亲房的?一向他老人家在这里,不见你相公来。”
牛浦道:“也是路上遇着,叙起来联宗的。我一向在安东县董老爷衙门里。那董老爷好不好客!记得我一初到他那里时候,才送了帖子进去,他就连忙叫两个差人出来请我的轿。我不曾坐轿,却骑的是个驴。我要下驴,差人不肯,两个人牵了我的驴头,一路走上去。走到暖阁上,走的地板格登格登的一路响。董老爷已是开了宅门,自己迎了出来,同我手搀着手走了进去,留我住了二十多天。我要辞他回来,他送我十七两四钱五分细丝银子,送我出到大堂上,看着我骑上了驴。口里说道:‘你此去若是得意就罢了,若不得意,再来寻我。’这样人真是难得!我如今还要到他那里去。”
小牛毕竟还是年轻没见过世面,也只能想象出“引驴入室”这样的情节来作为吹嘘资本了。真正的名士所受到的礼遇,远非他所能想象的到的。不过如果他能一直呆在老牛身边,假以时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也不是没有可能。只可惜后来他的所作所为,直接让两人的关系势同水火,自己也失去了继承叔祖“衣钵”的机会。
五、辛东之/金寓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