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祇与人三则
神祇与人三则
一.
世界因疏于管理而日渐荒芜。恶在地上行走，如同地上的瘟疫四处传播。放眼望去，凡看在眼中的人大多跟从恶。有人认为这创世的神祇是纵使恶在地上行，于是恼怒，得了力量来攻伐神祇的居所。
有海底的游鱼游过来对人说：“我在海底见过那神殿，有贝壳做成的房顶和珊瑚制成的柱子。”人听说神殿潜在海底，就发力掀起海，把海举到空中；但干涸的海底却是光滑的岩石，没有任何神殿的踪迹。于是人不得已，又将海放回。又有三条腿的金乌飞来对人说：“我在太阳上见过那神殿，有烈焰凝成的大门，和日光聚集而成的玻璃。”人听说神殿隐于太阳，就在周围下雪，让雪包围自己，使自己不惧怕酷烈的太阳；于是飞到太阳上，却没有看到神殿。人又使力将太阳撕开，仍然没有神殿的影子；人不得已，又将太阳拼接起来。
人又在地上找了一遍，最终没有找到神殿。
于是人更奋力去寻找神殿，连自己本来做的工作，本来的身份、生活，并其他与攻伐神殿无关的事，都放下了。
有一个没有形状的影子见人不思茶饭，心下可怜，便告诉人：“那神殿在极北方的一片云里。”人道了谢，便向北方去了。
人在极北方的云里穿梭。云里都是冰粒和冰屑，吹在脸上使人感到寒冷。人就召来火焰围绕全身。这样找了两日，才发现冰原上一片宫殿样的云在地上，不像其他的云浮在空中。人知这必是神殿，就走近去。
神的声音从神殿里传出来道：“人那，你为何无故来找我？”人冷笑说：“凡那纵容恶在地上行的，本身也是恶人。如今恶在地上遍布，你却不睬，没有资格做什么神祇。”说着聚起火来，要烧化这神殿。
神于是说：“你这攻击不值一提，甚至不能摧毁世上最小的一粒冰粒。”人大怒，将火扔向神殿。那火却在空中越来越小，还没碰到神殿就消失不见了。人感到惊骇，又聚起火来轰击脚下的冰原，轰击一块小冰块，甚至轰击自己，都是一样的结果。
神又说：“你这火威力无比，万物在碰触的瞬间就毁灭。人啊，现在你可以试试你的能力。”
人颤栗着抛出一点火星。那火立即燃烧空气，像燃烧木头一样使火焰扩张。没多久，通天的火焰已经直逼太阳。人大骇，看火烧着冰蔓延起来，不得不后退到远处。那火转瞬便烧着了冰块。空气，冰，海水，光和神殿都燃烧起来。
人在这时恐惧，以为神必不会饶恕自己。不想神的声音依然从火焰里传来：“我这殿、这冰原完好无损，从未受到过攻击。”于是火焰瞬间止息，冰原和云殿也同时恢复原状。神于是说：“我的话即是世界运行，万物依着我的话而运转。若你来是为毁灭我，那请回吧。”
人收起自己的自大，就回去了。
二.
可是不久人又来到神殿。地上的恶不但没有收敛，而且越发盛行；如同黄昏的夕阳被暮色吞噬，黑暗就更加猖狂。人被自己的同族驱赶，没有藏身之地，于是到极北方，进入神殿。
神殿里是虚无。凡在虚无中，那无法描述自己的必被世界遗忘，从而归于混沌。人尽力在无中描述自己的存在，但描述本身也被虚无湮灭。人的服饰、肌肤、内脏，乃至整个身体因不可叙述而消失，只有灵魂勉强完善自己。这时神归来，宣布这人不可在虚空中消亡，人的躯体因此稳定下来。
人的脸上露出劫后余生的庆幸，却不放下对神的恶感。他说：“执掌这世界的神祇，你可知这世界正临着恶的洗劫？为何地上行的恶一日大过一日，你却不肯对那恶施加管束？这世上岂是有人生下自己的孩子却不管不顾？岂是有人栽下果树却不肯修剪枝叶的吗？”
神沉默良久：“你跟我来，出这殿。”
……
殿外仍是虚无。不再有光，不再有方向大小，不再有逻辑、因果及存在与不在的一切概念。人感到怪异和不适，但无法描述自己的任何感受，因世界上同样不再有语言、表达、感受，所有概念被撕碎之后被无吞噬——
“无也没有。”神说着，“这是‘起初’。你所幻想的物将在这起源中生发。按你所言，嫉恶的人理应作神祇。”
人首先定义了语言，然后问：“我的同类不在这地方？”
“也不在他地。你就是你的同类。”神答道，“来吧，按你的意愿创造一个没有恶的世界。”
当人开始工作的时候神又补了一句：“如果你真认为这事能作成的话。”
三.
人给所造的第一批人赋予了他能想到的一切美好品质。人规定他们善良、友爱、团结、正直，又令水和食物从地里涌出，使他们不必担心灾厄、疾病、死亡和战争。但他们并没有像人所预想的一样努力工作，反而整日无所事事，仅仅依靠地里长出的食物过活。他们进食，繁衍，进食，繁衍，不断地循环下去。
人问：“为什么他们没有建设辉煌的文明？甚至说，连文明都没有形成？”他指着那些肥胖臃肿到几乎要压断自己骨头的人，“我赋予了他们一切我想到的美好品质，为什么最终会变成这样？吃了睡睡了吃，就像……”
“哈。像蛆？”神祇发出笑声，“他们为何要劳作？为何要辛苦直到天黑？”
“因他们……他们……”
神又笑。
“你不必亲自向地索取，地自会为你送上甘泉。”神说，“既然如此劳作当然不再必要。无恶的生命本身就是丑陋的，这点你终究会明白。”
“我会让你明白。”人说。
……
人给他所造的第二批人赋予了有限的欲望，同时给他们以磨难。他们必耕耘才能从地里得食物，地在回赠时必给予他们蒺藜。他们日复一日地劳作，到终老时方能安息。很快他们学会了建筑以躲雨避风，学会了制衣以挡寒。如此第二批人繁衍了几千年。
神对人说：“看你那边。我打赌那些草屋真是你见过的最贴近自然的建筑了。”
人却头都不偏一下：“为什么？”
“因为他们的欲望都已经得到满足。”神回道，“既然如此他们还要什么？”
“欲望被填满后人便不再有进步的方向？”人问。
“是啊。顺便说一句，你造的这批生命已经不再是纯粹的善者了。”
“这我自会明白。”
……
人给他所造的第三批人赋予了辛劳。第三代人是以发展为原则的一代，他们除地里耕种之外便是学习、工作，日夜不息。他们永远以延续为第一目标，文明延续之后就是发展，永无止境。他们用最短的时间造出了人类历史上从没有过的奇迹，用最短的时间逼迫未来提前降临。
就在这时人却说：“我放弃了。”
“嗯……刚才还在想你什么时候能意识到这是一群机器呢。”
“那么，”人问，“只有无尽的贪欲才能做到这一切？”
“要不然呢。”神回道，“有限意味着停滞，停滞代表毁灭。神当然可以干涉这些，但干涉……永远都是干涉。”
三则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