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做一棵苍凉的白菜
原创 作者:王小妮
王小妮,当代诗人、散文家。
这是一个极端严肃的问题。
在深圳的一间商场里,我陪着两个客人逛。他们几乎要把所有的货物看过问过。我在心里发誓,我今后再也不陪任何人逛商场。最后,在他们打算离开商场的时候,我看见了那棵摆在陈列柜里的白菜。
它比一般的山东的白菜要略微细弱一点。每条叶片都精致。尖儿青脆。根是乳汁一样的白。它全身透明。躺在一只盘子里。它是玻璃的。标价888元。
客人从内地来。他们说,深圳人真是什么钱都不放过赚,连棵白菜也敢卖到888元一棵。我们干脆回家去,收购旧玻璃,成立一个玻璃制品厂,专门生产白菜、土豆和大萝卜吧。无论他们说什么,我都继续看着那棵白菜。客人们又转到黄金首饰柜去,只把我一个留下来。
我非常想用手去摸一摸它,虽然我知道不应当触摸商品。我一直想伸出手去。好像我们在许多年前就认识。我们必须打个招呼。我知道它没有体温,无论真假,白菜都是凉的。我的老友,它永远这么沉默,这么冰凉。带着我过去生活的味道,我多想马上把它买回家,摆在我的桌子上。
客人转回来,发现我还在端详白菜。他们说,做人不如白菜,要做,就做你们深圳的白菜。888元,不沾灰尘,又不会烂,只要不失手打破,放上十年、百年,都是一棵好白菜。
这是深圳的白菜。我好像被什么陨石击中。它不是我的老友。
我回到街上,风是真实的,它的本质是流动。树木是真实的,它的本质是翠绿。我的家门是真实的,它阻挡一切人,只接受一把钥匙。我不再想那玻璃的白菜。
真正的白菜,怎么可能在这种大商场里,被灯光照射着。我来到秋天的地上。菜们都劈着棵,它们完全熟了,青的帮儿,白的心儿,在内里运足了力气。某一天,有手抓住它,它从泥土里升起来。那手粗糙干裂,使白菜受到第一次创伤。许多的白菜,成为山,垛在寒风里,等待车,等待秤,等待进入一个温暖的门。
冷空气在凌晨落地,最临近风的那些白菜,被寒冷打过,叶子透明、起泡,全身变成石头一样的硬。买菜的人裹着大衣说,这菜我不要,冻菜!这样,它们被拨落在地,用它们最后的心力坚持着。冰冻,使它们不再倒伏,日夜立着,孤独而坚硬。最后的一日,它们看见自己头发上的腐烂。这种结局,在它们还是一棵棕色小种子的时候,还来不及想。由此,它们成了泥。
从生到死,能够躲在烈风背后的白菜,比那些过早成泥的,多活了几个月。像人,有的夭折,有的长寿。
在尼采降生的那一刻,他的母亲回忆说,这个孩子的眼睛充满了全部世界的悲哀。是这个世界的,而不是他自己的。
我不能买那棵888元的白菜。假如那商场的经理出面,拿出他窄薄的名片,说,多谢我的光临,请我任取一样东西作为留念。我也不会再要那棵白菜。它太无瑕疵,太歪曲生命,它美化了真实,因为它不腐烂。
有一个一生不顺的人,别人说他的直率、袒露,恐怕要远离开中国,换到另外的一块大陆上去,才能被理解和接纳。这个人在内地拥挤的公共汽车上,对一个壮年人说,请你让出你的座位来,那边有一个老人!车上所有的人都诧异,有小孩子问,他是售票员吗?最终,人们像看一件异物,目送他到站下车。那个壮年人始终没离开座位。事情发生的这座城市,在外国游客中,有恐怖之城的美誉。侥幸,他那天没有遇到拳脚。没有一个流氓冲上来说,小子,你的死期到了。
我喜欢他。这棵苍凉、孤独的老白菜。
尼采的眼睛睁开又合上。悲哀之流,怎么可能被一两个人盯视而退却。悲哀不可能干枯。我看见许多不真实的、类似玻璃、宝石、珍珠、玛瑙的物体,从商场的柜台里出来。他们公然走到市面上。这是一个新的人种。在他们光滑精致的仪表之下,他们微笑着,说行的时候,往往是不行。他们婉转着说不行的时候,往往暗示着行。眼睛流动时,他在琢磨你。直朴地望着你,他却在想另外的事情。有最好的做工和设计,我们不用专门去买一棵玻璃的白菜。一日所见已经眼花缭乱。
像游乐场里的老-虎-机,只认那种铁片制造的硬币。这个时代,认那些精明剔透的玻璃人,爱怜他们、纵容他们。财富向他们倾斜,使他们一次次旗开得胜。
而另外一些人,像迎着风,苍凉直立的白菜。他们天赋了失败的人格。这些失败的白菜,过早成泥的白菜。我极少数的老友们,你们永远不会走开。就在我的近旁。我们互相为伍,在这世界的残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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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子是一个会撒谎的精灵,它在虚空中流浪和等待被发现之间;在存在与不存在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