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

讲到这儿,我们可能已获此结论:我们应该放下修道上的唯物游戏,也就是说,我们应该放弃努力,不再企图自卫和改善自己。我们可能已经约略看出自己的奋斗徒劳无功,或许想要放弃,想要完全放弃自卫的努力。但是我们中间有多少人真能做到这一点?做到可不像想到那么简单容易。我们究竟能放开和敞开到什么程度?到什么程度我们又会变成自卫了?

  本讲中我们要讨论放下,特别是就处理自己的不良心态与依止自己的上师修行之间的关系来讨论。归顺“上师”可意谓对某一上师敞开自心,同时也可意谓对人生处境敞开自心。不过,如果我们的生活方式和灵感都是倾向敞开自心的话,那么就几乎可以确定我们必会为自己寻得一位上师。因此,在下几讲中,我们要强调个人与其上师的关系。

  归顺上师的困难之一,是我们对上师的成见和对上师的期求。我们满脑子都在想,当自己跟上师在一起时想要获得何种经验:“我想看到这个,那样会让我看得最清楚,我愿体验这种情况,因为它跟我所期望和迷恋的完全一致。”

  我们想要削足适履,想要让情况配合我们的期望;我们自己所期待的则一点也不能打折扣。如若寻求上师,我们便会期望他既圣且贤,又安详又单纯;一旦发觉他不如所期,我们便会顿感失望而起疑心。

  若要建立真正的师徒关系,我们必须放弃在师徒关系和敞开放下方面的成见。“放下”意谓完全敞开自己,力求超越迷恋和期望。

  放下也意谓承认自我的粗野、笨拙、可恶的品性,然后把它们也都放弃。一般而言,我们觉得交出和放弃自我的粗野品性很难。我们虽会恨自己,但同时也把恨自己当作一种职业。尽管我们会讨厌自己的真相,而且觉得自责很痛苦,我们还是不能完全放弃自责。一旦放弃自责,我们便会有失业之感,好像自己的工作被人抢走了。什么都放弃,便是不再有职业,也就是没有寄托了。自我评估和自我批评,基本上是神经过敏的倾向,是自信不足的结果。所谓“自信”是指如实看清自己、如实了知自己,晓得自己有敞开的能力。我们确有能力放弃那粗野、失常的“我”性,而走出迷恋、走出成见。

  我们必须放弃期求,同时也要放弃恐惧,而直接冲进失望、处理失望、投入失望,让它成为我们的生活之道。这件事做起来很难。失望是根本智的吉兆,它无可比拟;它是那么敏锐、精确、明显和直接。我们若能敞开,便会突然发现自己的期望跟当前的实情是两回事。这自然会令我们感到失望。

  在佛法之道上,失望是最好用的车。它不确认“我”及“我”之美梦的存在。不过,如果我们涉入修道上的唯物,如果我们认为修道是积聚学问与功德的一部分,如果修道成为增强自我的一种方法,那么整个放下的过程当然就全被扭曲了。如果我们把修道视为令自己安乐的一种方法,那么一碰到不愉快的事或让我们失望的事,我们便会想办法予以合理化:“这当然是上师的明智之举,因为我知道上师不会做有害之事,这一点我很有把握。上师是完美的人,上师所为全是对的;不管上师做什么,全是为我好,因为他是袒护我的,所以我能敞开,我可以安全地放下一切。我晓得自己走的是正道。”这种态度并不完全正确。它顶多只能算是纯洁、天真。我们被“上师”的威严高贵、鼓舞人心和多采多姿那一面迷住了。我们不敢有任何其它的想法。我们有了坚定的信心,确信自己的一切遭遇都是道心成长的一部分。“我办到了,我证得了,我是靠自己努力而成功的人,我大体上无所不知,因为我读过书,而书中所说认可我的信仰、我的无误、我的观念——一切相符。”

  我们还可用另一方式保持原状,不真放下,藉口是让我们觉得自己是极有教养、极有尊严的人。“我们当然不能把自己投入这个肮脏、庸俗的现实社会。”我们觉得自己踏出的每一步都该在莲花上,同时人们也发展出一种逻辑,能把任何际遇都按自己的感觉来解释。就算跌倒了,我们也能让自己摔在柔软之处,不受冲击。放下,不包函准备轻轻降落;它意谓直落下去,不管落处是一般的硬地,还是多岩石的原野。我们一旦敞开自己,那就随处可落。

  传统上,象征放下是用顶礼之类的行为——顶礼是五体投地,表示归顺。同时,我们在心理上敞开,以把自己视同最低者,以承认自己品性粗野,而完全放下。我们一旦把自己视同最低者,就不再怕失去什么。如是,我们把自己准备成一个空的容器,可以接受法教了。

  在佛教传统里,有这么一套基本的仪式用语:“我皈依佛、我皈依法、我皈依僧。”我皈依佛即是归顺的实例,承认自己的性格有其不善之处而坦诚面对的实例。我皈依法即是皈依生存的法则或如实的生活,我愿睁开眼睛如实去看人生的境遇;我不愿以修道或神秘的眼光视之,而愿看到人生的实况。我皈依的观念,是非常深奥的。

  错误的皈依方式里,含有寻求庇护所的成分,如崇拜大山、日神、月神或任何一种神祇,只不过因为这些都似乎比我们伟大。此种皈依类似小孩的反应,当他说:“你要是打我,我就告诉我妈妈。”妈妈在小孩心目中是伟大、极具权势者的典型,小孩若受到攻击,自然会去找妈妈——这一无敌、全知、全能的人物。孩子相信妈妈会保护他,其实妈妈也是唯一能救助他的人。皈依如母或如父者,的确是弄巧成拙;求皈依者根本没有实力、毫无真正的灵感,他老是忙着评估谁的力量比较大、谁的力量比较小。如果我们小,那么比我们大的就能把我们毁灭。我们皈依是因我们不能小而无护。我们易于用道歉的语气说:“我虽这么小,但我承认你的伟大。我愿崇拜你和附属于你的伟大,请你保护我,好吗?”

  放下一事,不是自认低贱和愚蠢,也不是想要崇高和深奥。它与层次和评估无关。我们放下是因愿意“如实与世间沟通”。我们不必把自己列为学者或愚人。我们知道自己的立场,故而表示放下、敞开,也就是说直接与我们所归顺的对象沟通、连系。我们不因自己积了那么多的粗野、美好、清净的品性而感到不自在,我们把一切都呈献给我们归顺的对象。在基本的“放下”行为里,不包函对外力的崇拜,而有与灵感合作的意味,这样你乃成为一个敞开的容器,使得知识能够注入。

  因此,与道友合作必须先有放下与敞开的准备。我们承认自己在根本上的富足,而不悲叹自己在想像中的贫乏。我们知道自己堪受法教,堪享丰富的修学机会。

 

  上师

 

  一学修道,我们便面临一个问题,那就是我们与我们认为能让我们悟道的法师、喇嘛、上师或其他名称的人之间的关系。这些名称,特别是“上师”,在西方已产生了误导的意义和联想,常把“何谓跟上师学”这个问题弄得更加混淆不清。这并非说东方人知道如何与上师相处,而西方人不知;问题是普遍的。人们总是怀着成见来学修道,对于他们要学得什么,以及如何与他们认为能传授他们之人打交道,都已在心中有了固定的看法。相信自己从上师那里能有所得,如:得乐、得心安、得智慧或得任何所欲得者,这种观念即是最难克服的成见之一。因此,我认为仔细观察某些著名弟子如何处理修道问题及如何与上师相处,对我们会有助益,或许这些实例会跟我们自己的探索有些关联。

  玛尔巴是最有名的西藏大师之一,也是我隶属的噶举传承在西藏的第一代祖师。他师事印度大师那诺巴,他最著名的弟子是密勒日巴。

  玛尔巴是一个完全靠自己努力而成功的典型代表。他生于农家,年轻时就心怀大志,选择学术与僧职作为他成名之路。我们可以想像得到,一个农家之子,要能在当时当地的宗教传统中,提升自己到僧侣的地位,必须付出多么大的努力和有多么大的决心。在第十世纪的西藏,像他那样的人,要想得到一点名声地位,只有几条路可走,那就是经商、当土匪,或者是当喇嘛。在那个时代,要加入当地的僧团,大约就等于现今当上了医生、律师和大学教授三者的总和。

  玛尔巴从学习语文入手,他学藏文、梵文、几种其它语文和印度口语。这样学了差不多三年,他就能以学者的身分开始赚钱了。他把赚来的钱都用在研究宗教上,终于成为一个普通的喇嘛。因为他所担任的僧职使他在地方上小有名气,但他并不以此为满足,所以尽管他已结了婚,有了家眷,他还是继续存钱,直到他积下了很多的黄金。

  于是,玛尔巴向亲属宣布,要去印度搜集经教。当时的印度是世界佛学研究中心,也是那澜陀大学的所在地,以及许多最伟大佛教圣哲的家乡。玛尔巴的目的是去研究、收集西藏没有的经典,然后带回来翻译,使自己成为一位伟大的学者译师。当时,甚至晚近,从藏赴印是一段漫长而危险的旅程。玛尔巴的家人和长辈都极力劝阻他,但玛尔巴已下定决心,结果就与一位也是学者的朋友一起动身了。

  经过数月的艰苦旅程,他们越过喜马拉雅山,进入印度,继续向孟加拉前进。到了盂加拉,他们就各奔前程。由于在语言和宗教方面,两个人的学识都很够水准,因此他们决定各按自身所好,分别寻师。在分手前相约,来日再聚,以便结伴还乡。

  旅经尼泊尔的时候,玛尔巴偶然听人谈到大名鼎鼎的那诺巴上师。那诺巴做过那澜陀大学的校长。那澜陀大学可能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佛学研究中心了。就在他事业达到巅峰时,那诺巴觉得自己所了解的只是教法的皮毛,而非真义。于是他放弃了校长的职位去寻找上师,他在帝洛巴上师那里连受了十二年的苦,最后才得证悟。到了玛尔巴听说那诺巴名字的时候,那诺巴已被公认为是佛教中曾有过最伟大的圣人了。玛尔巴当然要去找他。

  玛尔巴终于找到,那诺巴是住在孟加拉森林中一所简陋的屋子,过着贫穷的生活。玛尔巴原先以为,这样一位大师的居所,一定是某种极其精致和有宗教气氛的建筑,因而当时不免有些失望。不过他早已对印度的新奇事物感到不解,所以也就甘愿不去计较了,心想:也许这就是印度上师们的生活方式吧!同时,那诺巴的声望也压倒了玛尔巴的失望。玛尔巴将带来的金子,大部分都供养了那诺巴,并向他求教。玛尔巴自我介绍,说他来自西藏,已婚,是喇嘛、学者和农夫,并说他不愿放弃自己奋斗得来的既有生活,而是进而想要收集法教,带回西藏去翻译,以便多赚点钱。那诺巴很轻易地就答应了,并给玛尔巴说法开示。一切进行顺利。

  过了一些时候,玛尔巴自己认为他所搜集的法教够用了,于是准备返回西藏。他先到一个大城镇的小旅馆去,与原先同来印度的那位朋友会合,两个人坐下来比较各自努力的成果。玛尔巴的朋友一看玛尔巴收集的法教,就哈哈大笑说:“这些法教一文不值!在西藏早就有了。你一定是找到了更令人兴奋和稀罕的东西而没拿出来吧!我就找到了奇妙的法教,都是从极伟大的上师那里得来的。”

  玛尔巴感到非常沮丧、懊恼。千里跋涉来到印度,经历了那么多的艰辛,花了那么多的钱,而所得竟是如此!他决心回到那诺巴那儿再试一次。回到了那诺巴住的小屋,他请求那诺巴,再教他更稀有、更有印度风味、更高级的东西。出乎意外地,那诺巴对他说:“抱歉之至!我无法教你这些东西,你得另请高明;此人名叫库库瑞巴(Kukuripa)。去找他可不容易,特别是因为他住在湖中的小岛上,湖水全是毒水,如果你要想得到这些法教,你就非去见他不可。”

  到了这个时候,玛尔巴什么都顾不得了,他决心前往。再说,库库瑞巴的法教,竟连那诺巴都传授不了,可见他有多么高明了,而且,既能住在毒湖之中,他一定是一位了不起的上师,一位伟大的神秘家。

  就这样,玛尔巴动身了。他千方百计总算渡过毒水,上了小岛,开始寻找库库瑞巴。结果他发现库库瑞巴是一位印度老人,与数百条母狗为伍,生活环境肮脏不堪,这种情形,要说它“怪异”是算最客气的了。尽管如此,玛尔巴还是趋前搭话,所得的回应却是胡言乱语,不知所云。库库瑞巴所讲的话似乎毫无意义。

  当时的情况使玛尔巴几乎无法忍受。他不仅完全听不懂库库瑞巴所讲的是什么,而且还要随时提防那数百条母狗。每当他跟一条母狗混熟了,另一条又对他狂吠,作欲咬势,最后弄得玛尔巴简直要发疯。他放弃了一切,放弃了记笔记,放弃了求取任何密教的企图。就在此刻,库库瑞巴又开口对他讲话了。这一回说得清清楚楚,有条有理,狗也不再找他的麻烦了。玛尔巴乃得以受教。

  玛尔巴在库库瑞巴处学完之后,又回到他原来的上师那诺巴那儿。那诺巴对他说:“现在你必须返回西藏,弘扬法教。只在理论上得到法教是不够的,你还必须要在实际的生活情况中切身体验,然后你可以再回来进修。”

  玛尔巴与他的朋友再度会合,一起动身开始了返藏的漫长旅程。他的旅伴也学得了不少,两个人都有成堆的笔记。他们一边走一边讨论彼此所学。不久,玛尔巴就开始对他的旅伴感到不安。他的旅伴似乎对他所收集的法教问得越来越多,他们的谈话似乎老是转向这一方面。最后他的旅伴确认玛尔巴所得到的法教比自己得到的更为宝贵,不免大为嫉妒。在渡船上,玛尔巴的旅伴开始抱怨行李太多,坐不舒服,他假装为要舒服一点而扭动身体,实际上则藉着扭动身体之便,把玛尔巴的笔记全丢到水里去了。玛尔巴虽拼命设法挽救,可是已经太迟了。他花费那么多的心血所收集的法本和经典,一瞬之间完全付诸东流。

  玛尔巴垂头丧气地回到了西藏。关于他的旅途见闻和学法情形,他有说不完的故事可讲,而能证实他的学识与经验的东西,却一点也没有。不过,他还是工作,又教学了好几年。直到有一天,他惊奇的领悟到,他在印度所作的笔记,即使没有丢,也没有用。在印度时,他只把那些他不了解的法教记下来,而没有记下那些已与他自身经验融合一处的法教。过了这么多年,他才发现那些法教确实已经成为他自己的一部分了。

  有了这项发现,玛尔巴原先靠教学赚钱的欲望完全消失。他不再关心自己的名利,而只是一心想要觉证。为了供养那诺巴,他又积聚砂金,再度赴印。这一次,他心中只是渴望见到他的上师和求得法教。

  然而,玛尔巴与那诺巴这一次的会面与前一次完全不同。那诺巴的态度似乎非常冷漠,几乎含有敌意。那诺巴一开口就说:“能再度见到你,很好。你有多少金子可以来买法教?”玛尔巴带了很多金子,不过他想留下一些自用,并作为他返藏的旅费。所以,他打开口袋,只拿出一部分金子给那诺巴。那诺巴看了看他的供养,说:“不行,这不够。要我教你佛法,还得多来点儿金子才成。把你的金子全都给我。”玛尔巴又给了他一些;那诺巴要求更多。就这样一来一往,讨价还价直到最后,那诺巴大笑起来,说:“你以为能用你的欺骗来买我的佛法吗?”听了这话,玛尔巴让步了。他把所有的金子全给了那诺巴。玛尔巴万万没想到,那诺巴拿起装金子的口袋,就把袋中的砂金全扔到空中去了。

  突然之间,玛尔巴感到极端的困惑和怀疑,因为他弄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曾为了买他想要的法教,努力积聚金子,而那诺巴似乎也曾表示需要金子,作为教导玛尔巴的代价。可是现在那诺巴却把金子全扔了!这时,那诺巴对他说:“我要金子干什么?整个世界都是我的金子!”

  对玛尔巴来说,这才是敞开求法的伟大时刻。他敞开了,他可以接受法教了。此后,他与那诺巴相处很久,接受严格的训练。他不再像先前那样,只用耳朵去听法教,而是身体力行。他不得不放弃他所有的一切,不仅是物质方面的,还有他内心深处所隐藏的。这可说是一个继续不断地敞开与真正放下的过程。

  密勒日巴在修道上的发展,情况与玛尔巴颇不相同。密勒日巴是小农,学问与修养比玛尔巴在见那诺巴时差得多,而且他还犯过多种罪,包括谋杀。他很苦闷,极想成觉,无论玛尔巴向他要多少报酬,他都愿意付。于是,玛尔巴要他付出真得劳其筋骨的劳力。玛尔巴叫密勒日巴为他一连建造多所房屋,每建好一所,玛尔巴就又叫他拆掉,而且叫他把所有建屋用的石材全都搬回当初找到它们的地方,以免破坏风景。每次玛尔巴命令密勒日巴拆房子的时候,都会提出荒谬的藉口,如当初叫他盖房子时说的是醉话,或说从未叫他盖这种房子。每次密勒日巴都因一心求法而遵命行事,拆了再盖。

  最后玛尔巴设计了一座九层高搂。密勒日巴搬石建楼,身体遭受极大的痛苦。建好之后,他去见玛尔巴,再度乞授法教。玛尔巴却对他说:“只因给我建了这座高楼,你就想从我这里获得法教,有那么简单吗?恐怕你还得给我一分礼物作为拜师费才行。”

  密勒日巴的时间和劳力全都用在盖房子上了,以致此刻他已一无所有。幸亏玛尔巴的妻子达媚玛(Damema)同情他,对他说:“你盖的那些房子,充分表现出你的虔诚和信心。如果我给你几袋大麦和一匹布作为拜师礼,我的先生一定不会介意。”于是密勒日巴带着大麦和布到拜师的圆坛去。玛尔巴正在那里说法,密勒日巴把自己的礼物跟其他弟子的礼物放在一起,作为拜师费。但当玛尔巴认出密勒日巴所献的礼物时,勃然大怒,对密勒日巴吼叫着说:“这些东西是我的,你这个假冒伪善的人!你想骗我!”然后他一脚把密勒日巴踢出圆坛。

  到了这个地步,密勒日巴完全放弃了获得玛尔巴传法的希望。于绝望中,他决心自杀,就在他正要动手的时候,玛尔巴来了,说他随时可以接受法教。

  接受法教的过程,全看弟子如何回报;某种心理上的放下是必要的,这也可算是礼物。此即为何我们在谈师徒间的关系之前,先要讨论放下、敞开和放弃希望。放下自己、敞开自己,把你的真实面目呈现在上师面前,而不是要摆出一副堪受法教的弟子模样。至于你愿意付出多少,你的行为是如何中规中矩,以及你是多么善于对上师说恰当的话,都无关紧要。这跟求职的面谈或购买新车不同。你能否获得那分工作,要看你的证件是否合格、你的衣着是否合宜、你的皮鞋是否擦亮、你的谈吐是否文雅、你的礼貌是否周到。若是买车,那就要看你有多少钱,以及你的信用如何了。

  但一谈修道,那就需要有点别的。它不是要求职,不是要整肃仪容以便给未来的雇主一个好印象;这种虚诈,在跟上师面谈时用不上,因为他能把你看穿。我们若为了跟他面谈而特别打扮自己,他会觉得好笑。奉承在此不能适用,因为实在是枉费心机。我们必须认真坦对上师,我们必须甘愿放弃所有成见。密勒日巴预期玛尔巴是位大学者和圣人,身着瑜伽士服、项挂念珠、口诵真言、闭目打坐。实际上,他却发现玛尔巴在田间工作,指挥工人,耕耘土地。

  “上师”这个名词,在西方恐怕是被滥用了,不如以“道友”相称为妙。因为法教强调心心相印,那是彼此沟通,不是崇高的开悟者与不幸的糊涂人之间的主仆关系。在主仆的关系下,崇高的开悟者甚至可能看来不是坐于其位,而是浮身于空,居高临下,向我们垂视。他的声音遍满虚空,他的一言、一咳、一动,也都成了智慧的表现。但这是梦想,不是事实。上师应是道友,他把他的品性传给我们、献给我们,一如玛尔巴之于密勒日巴,或那诺巴之于玛尔巴。玛尔巴呈现出他为农夫瑜伽士的品性,他有七个子女和一个妻子,他照顾他的农地,以种田维持自己和家人的生活。他爱护弟子,一如爱护庄稼和家人。他做事彻底,注意生活细节,以致不仅成为胜任的父亲和农人,而且成为胜任的上师。玛尔巴的生活方式里,根本没有肉体上或心灵上的唯物。他并不因强调道心而忽视他的家庭或他在肉体上与大地的关系。你若在心灵上和肉体上皆不唯物,那就不会偏重任何一端。

  你若仅因某人赫赫有名、著作等身、信徒成千上万,就选择他做你的上师,那对你也是没有助益的。你所应依据的准则该是看你能否与他直接、完全地沟通。你自欺的程度如何?如果你真的对道友敞开自己,那么你就一定会跟他合作。你能适当的向他倾吐肺腑之言吗?他对你有什么了解?他对自己又知道什么?这位上师真能看穿你的面具,而恰如其分的与你直接沟通吗?寻求上师一事,似乎应以此为准,而不是根据他的名声或智慧。

  有一个有趣的故事,讲到一群人决心去跟一位西藏上师修学。他们已经跟别的上师学过了,但又一心想要跟这位上师学。他们都急于要做他的弟子,因此都想参谒他,但这位大师全不接受。他说:“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我才肯收你们为弟子,那就是你们愿意抛弃你们以前的上师。”他们都向他恳求,说他们对他是如何虔诚,说他的名声是多么伟大,以及他们是多么想要跟他修学。但他还是不肯,除非他们能满足他所提出的条件。最后,除一人外,其余都决定抛弃过去曾对他们教诲甚多的那些上师。看到这种情形,上师似乎颇为高兴,叫他们次日再来。但当他们再去时,上师对他们说:“我知道你们的伪善。下一回你们去找另一位上师的时候,就会抛弃我了。滚出去!”说完,他便把他们全都赶走,只留下珍视其过去所学的那位,因他不肯玩骗人的把戏,不肯为了取悦上师而掩饰自己的真面目。你若想跟上师交友,就必须单纯、坦白地去交,这样才能有对等的沟通,切莫企图赢得上师的青睐。

  若要让上师肯以你为友,你必须完全敞开自己。若想敞开自己,你可能要接受道友和日常生活状况的考验,所有这些考验都是以令你失望的姿态出现。在某一阶段,你会怀疑道友对你完全无情,这其实是在对付你的伪善。伪善或“我”的假面具和根本癖极其顽固——它的皮很厚。我们易于穿上层层甲胃。这种伪善十分浓密,具有多层,以致脱去一层又出现一层。我们希望不必全脱,我们希望只脱少数几层就能见人了。我们穿着刚露出来的甲胃,面带逢迎之色去见道友,但我们的道友却全无甲胃,而是赤裸裸的人。跟他的裸体相比,我们简直是水泥加身。我们的甲胃厚得让道友摸不出我们的皮肤,摸不出我们的身体,甚至连我们的面目都看不清。

  有许多故事讲过去师徒的关系,说那时弟子必须长途跋涉,受尽千辛万苦,直到他的迷惑和冲动开始衰退。重点似乎就在此。有所追求,本是一种烦恼;当此冲动开始衰退时,我们的本来面目即开始出现,同时也开始有了心与心的沟通。

  曾有人说,与道友会晤的第一阶段,犹如去超级市场;你很兴奋,梦想着你要买的各种东西,也就是梦想着道友的富足及其个性的多采多姿。第二阶段的彼此关系,犹如上法庭,你像是犯了罪似的;你无法满足道友的要求,而开始觉得不自在,因为你晓得他对你的了解跟你对自己的了解一样多,这是很令人不安之事。在第三阶段,去见道友犹如去看草地上欣然吃草的牛;你只是赞叹牛的安详和该处的风景,随即继续前行。最后,与道友交往的第四阶段,犹如途径一块岩石;你看都不看它一眼,只是从旁走过而已。

  起初,你有取悦上师的表现,犹如求爱,你关心的是能赢得上师多少青睐;你想要亲近道友,因为你真想修学。你对他极感钦佩,但他又非常可怕;他老是把你推开。因此,不是情况不如你所期,就是你有一种不自在的感觉:“我可能无法完全彻底敞开自己。”于是,一种爱恨交织的关系,一种放下、逃走的过程,逐渐产生。换言之,我们开始玩游戏,玩一种想要开放、想要与上师恋爱,结果又想离开上师而逃的游戏。我们若与道友过分亲近,便会生起受制于他的感觉。诚如西藏的古老格言:“上师如火,近之则被烧伤,远之则不够热。”这种求爱的情形会发生在弟子身上——你易于过分亲近上师,但一如此就被烧伤。于是你便想一走了之。

  你与上师的关系,终于落实而靠得住了。你开始明白,想要亲近上师或想要疏远上师,全是你自己玩的把戏。它与实际情况无关,只是你自己的幻想而已。上师或道友始终在那儿燃烧,始终是生命之火,跟不跟他玩游戏,任由你选。

  接着,你与道友的关系变得极具创造性——你接受被他压制和被他疏远的情况。他要冷若冰霜,你接受;他要热情如火,你也接受。什么都不能动摇你,你跟他和解了。

  下一阶段是,在接受道友所做的一切之后,你开始失去自己的灵感,因为你已完全放下、完全放弃,你觉得自己缩成一粒微尘,微不足道。你开始觉得,唯一存在的世界就是这位道友或上师的世界。你好像是在看一场迷人的电影,情节是那么扣人心弦,以致你成为其中的一部分。这时你没了,电影院、椅子、观众,以及坐在你身旁的朋友,也没了;唯一存在的就是电影。这叫“蜜月期”,于此期间一切都被视为上师这位中心人物的一部分,你只是一个毫无用处、微不足道的人,在不断接受这位伟大、迷人的中心人物的喂养。你一觉得虚弱、疲倦或厌烦,就去电影院;只要往那儿一坐,便能得到娱乐、振奋而返老还童。此刻对个人的崇拜是最突出的现象——上师是世上唯一活生生存在的人,你的人生意义全系于上师;你死是为他而死,你活是为他而活,你自己无足轻重。

  不过,这种跟道友的恋爱无法永久持续;热情早晚会消退,而你也必须面对自己的生活处境和自己的心理状态。这就像结过了婚,度过了蜜月,你不再仅是感到你所爱之人是你注意的焦点,同时也开始注意他或她的生活方式。你开始注意,在上师的个性和人格之外,还有什么使他成为上师。这样一来,“上师无所不在”之理,也成了你的发现之一。你在生活中面对的每一问题,都是婚姻的一部分。一遇到困难,你就听到上师所说的话。这是开始独立,不再以上师为情人而分手的时刻,因为每一状况皆表达法教。你先是对道友放下一切,然后是与他沟通、跟他游戏。如今你已到了完全开放的境界。因开放故,你开始于每一个人生处境皆见上师品性,所有人生处境都让你有机会像跟上师在一起时那样开放,以致一切事物皆可成为上师。

  密勒日巴在“红宝石谷”这个严格的闭关之所修观时,曾于幻象中清楚地看到他的上师玛尔巴。由于饿得身体虚弱,再加上风吹雨打,密勒日巴在洞外捡柴时昏过去了。苏醒过来,他向东方望去,只见玛尔巴住处那边有白云朵朵;他心怀热望,唱歌祈求,倾诉他是多么想跟玛尔巴在一起,于是玛尔巴在幻象中向他显现。玛尔巴骑着雪白的狮子,对他讲话,内容大致是:“你怎么啦?是不是在发疯啊?你懂佛法,继续修吧!”密勒日巴以此为慰,又回洞去修了。他对玛尔巴的依恋,显示出他当时尚未摆脱以上师为个人之友的观念。

  然而,当密勒日巴回到洞中时,他发现里面全是魔鬼,眼大如汤锅,身小如拇指。他想尽办法,试图阻止他们的嘲弄,但他们就是不肯离去,直到密勒日巴终于不再跟他们玩游戏,而承认自己的伪善,并向开放让步为止。从此时起,你可看出密勒日巴的歌风有了重大的转变,因为他已学到了认同上师的普遍性,而不再仅以玛尔巴为单独的个人来跟他交往。

  道友不仅是个人或外人,同时也成了你的一部分。如是一来,上师于内于外,都在透视和暴露我们之伪善方面扮演重要的角色。上师可做明镜,能反映你,或者你自己的根本智显现成为道友。当内在的上师开始发挥作用时,开放的要求就会咬住你不放。根本智如影随形,老是跟着你;你躲不开自己的影子,总觉得:“老大哥在监视你。”事实上,监视我们和纠缠我们的不在于外;我们是自己纠缠自己,是我们自己的影子在监视我。

  我们可以从两个不同的角度来看这件事。我们可以把上师看作纠缠我们和嘲笑我们伪善之鬼。在了解自己的真相一事上,可能含有一种穷凶极恶的性质,但同时也总是有道友的创造性成为我们的一部分。根本智是不断出现于各种生活状况中的,此智锐利,无坚不摧,以致到了其一阶段,即使你想摆脱它,也摆脱不掉。有时,它表情严肃;有时,它笑容可掬。密教有一传统说法,那就是你看不见上师的脸,但随时都看到他面部的表情。不管是微笑、咧着嘴笑或满面怒容、皱着眉头,全是每一生活情况的一部分。根本智、如来藏或佛性,永远是每一人生经验里都有的,无法逃避。法教中还说:“最好不开始;一旦开始,最好完成。”所以除非必要,你最好不入修行之道;一旦踏上去,你就是已经真得做了,不能再退出,已是无路可逃了。

  问:在多种修道中心偶然待过之后,我觉得像玛尔巴那样的人物,对大部分爱好此道者来说,是一种非常不易处理的现象,因为他的所为似乎完全不是一般所说的那种成就之道。他不修苦行,也不禁欲,他照顾日常的俗事。他是很平常的人,但他显然又是具大能力的上师。玛尔巴是唯一曾充分利用平常人的潜能,而无须修苦行、无须持净戒的人吗?

  答:当然,玛尔巴是发挥出潜能的实例,这些潜能是我们都有的。不过,他在印度时,确曾接受极其严格的训练。他在印度大师的指导下,精进研学,为修道做好了准备工作。但我认为,我们必须了解“持戒”与“苦行”的真义。苦行或如法生活的观念,基本上是要明智。因此,如果你觉得过普通生活是明智之举,则普通生活即是如法生活;同时,你也可能觉得过经典中所描述的苦行瑜伽士的生活,会成为神智不健全的表现。这全视个人而定。问题是在你看来何为明智?何为真正踏实、稳当的人生观?例如,佛陀不是企图依某种崇高理念而行的宗教狂,他只是单纯、坦白和非常明智地与人交往。他的智慧来自卓越的常识,他的法教健全、开放。

  问题似乎是人们为宗教与亵渎之间的冲突而担忧。他们觉得很难将所谓“高等意识”与实际事务融合在一起。但是高低之分、宗教与亵渎之分,似乎跟基本上明智的人生观并非真有关系。

  玛尔巴只是个平常人,做着生活中的琐事,他从来没有想要做不寻常的人。动怒时,他就动怒打人;他直来直往,说做就做,从不拐弯抹角,虚伪矫饰。宗教狂就不同了;他们老是想要合乎某一理想的典范,他们企图赢得人心,而所采取的方法是表现得非常热烈和激昂,好像他们是纯净、纯善。但我认为,企图证明自己善良,就表示内心有所恐惧。玛尔巴则无须证明什么;他只是一个十分明智、实在的老百姓,同时也是一位大觉者。事实上,他是整个噶举传承之父,我们目前所学、所修的法教,无不出自于他。

  问:禅宗有句话说:“先是见山是山,见水是水;接着是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但最后却是见山又是山,见水又是水。”我们现在是否都处于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的阶段?但您一直在强调平凡。我们不是先要经过“非凡”期才能真的平凡吗?

  答:玛尔巴有丧子之痛,当时他心中非常苦恼,有个弟子问他:“您常告诉我们一切是幻,那么您的丧子一事又如何呢?难道不是幻吗?”玛尔巴答道:“是幻,但我的儿子之死是超级之幻。”

  我们在初次尝到真正平凡的滋味时,会觉得那是极不寻常的平凡,以致会说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因为我们之所见太平凡、太明确、太“如实”了。这种不寻常感,是有了新发现时的感受。但这种超级平凡,这种明确如实,终于变成司空见惯、无时无之、真正平凡,而我们也回到起点:见山是山,见水是水,于是我们可以安心了。

  问:你怎样脱掉甲胄?你怎样敞开自己?

  答:那是你怎样做的问题。敞开自己,并无仪式或公式。第一个障碍就在你所提出的问题本身:“怎样?”你若不问自己,不监视自己,你就迳行去做了。我们不考虑怎样呕吐,我们迳行呕吐,我们没有时间去想要如何呕吐,呕吐便迳自发生。我们若是非常紧张,便会遭受极大痛苦,反而吐不好了;我们会力图把要吐出的咽回去,力图跟病拼斗。我们必须学习在有病时放松身心。

  问:当生活情况开始成为你的上师时,情况为何,有关系吗?你的处境怎样,有关系吗?

  答:你没有选择的余地。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是上师的示现。情况可能是痛苦的或令人鼓舞的,但在这种视情况为上师的开放境界里,苦乐如一,全无分别。

 

  灌顶

 

  我的学生,大多是因为听说我是禅师和西藏喇嘛才来跟我学的。但我们的初次邂逅如果是在路上或餐馆,还会有多少人来呢?很少有人会因这种偶遇而起学佛修禅之心。引人学佛似乎是我的身分——从异国来的西藏禅师,第十一世创巴活佛。

  人们就是这样才来求我灌顶,以便加入佛教和修道的团体。但灌顶的意义究竟为何?佛法悠久伟大传承的智慧是由禅师代代相传的,且与灌顶有关,这又是怎么回事?

  在这方面愤世嫉俗一番,似乎值得。人们想要接受灌顶:他们想要加入这个俱乐部,得到头衔,获得智慧。我个人不想玩弄人们希求非凡之物的弱点。有些人买毕卡索的画,只是因为毕卡索之名,他们愿意付出高价,而对所买的艺术品是否值此价钱连想都不想;他们买的是画作的证件或画家的名气,以名气和传闻作为艺术品质的保证。这种做法,可说是全无理性的思考。

  有人可能因为觉得内心饥渴或自己无用,而参加俱乐部或有钱的组织,以便得吃得喝。他如愿以偿被养肥了,可是那又怎样?谁在骗谁?是上师自欺、自大吗?“我有这么受过灌顶的信徒。”还是上师欺骗弟子,误导他们自信比以前更有智慧、更有道心,只因他们加入了他的组织,有了僧侣、瑜伽士或别的头衔?这些名称和证件真对我们有益吗?当真有益吗?我们要面对事实:半小时的仪式并不能提高我们的觉悟层次。我个人对佛教传承和法教之力都极为信仰,但不是不加深思就照单全收的。

  我们对修道一事必须慎思明辨。如果去听上师说法,我们不该让自己被他的名气和神奇的能力迷住,而应善自体会他所说的每一句话和他所教的每一种修法。我们必须跟法教和法师明确而理智的打交道。这不是傻呵呵地接受堂皇的证书,也不是为了自利而参加俱乐部。

  这不是找一位聪明的上师,以便买他的智慧或偷他的智慧。真正的灌顶,包函率直的跟自己和道友相处。是故我们必须力求坦白,发露自欺,我们必须将自我的粗俗品性毫不保留的全交出来。

  “灌顶”的梵语是abhisheka,意谓“洒”、“灌”、“涂油”。要灌,就要有可灌的容器。如果我们真心投入,对道友完全敞开自己,让自己成为堪受告诫的容器,那么道友也会敞开,灌顶于是发生。此即灌顶或师徒间“心心相印”的意义。

  这种敞开,不含逢迎,没有取悦或感动道友的企图,就像医生知你有病,必要时他会强行把你从家中移送医院,未施麻醉就动手术。你可能觉得这种处治太野蛮、太痛苦,但也因而开始领悟到真正的沟通——如实与人生接触——须付多大的代价。

  依止某位上师,为宗教出钱出力,都未必是说我们已真的完全敞开自己了,此类行为更有可能只是变相的举证,证明我们已加入“对”的一边。上师似乎是有智慧的人,他晓得他在做什么,我们想站在他那一边——安全的一边、善良的一边——以便获得福祉与成就。但是,我们一旦属于他那一边——清醒的一边、稳定的一边、智慧的一边——我们便会发现,我们根本未能确保自身,因为我们所投入的只是我们的门面、我们的甲胄;我们并未全身投入。

  接着,我们被迫从后面敞开自己。我们大吃一惊地发现,原来无处可逃。我们躲在门面背后的行为被逮个正着,以致全身暴露;我们身上的填料和甲胄被剥个精光,再也无处可躲。太可怕了!我们那点虚伪和自私,全被揭露无遗。到了这个地步,我们可能会领悟到自己笨手笨脚的装模作样,一直是枉费心机。

  然而,我们并不死心,还想为此痛苦的处境找出藉口,还想找出自保的办法,找出令“我”满意的解释来说明此一困境。我们左看这个问题,右看这个问题,心里忙成一团。“我”很专业,“我”行“我”素,效率高得不得了。当我们自以为是朝着让自己空空如也的方向努力前进时,却发现自己在往后退,意图确保自身和填满自我。这种混乱的状况继续加强,直到我们终于发现自己完全迷失了方向,失去了立场,没有起点、中途和终点,因为我们的心已完全被自卫的措施所盘据。因此,除投降、放下之外,似乎别无他途。我们机智的想法和做法,都对我们无益,因为我们的想法多得教我们吃不消;我们不知如何抉择,不知哪种想法能提供我们最佳的自修之道。我们满脑子都是非凡、聪明、合乎逻辑、合乎科学的妙计,但总是主意太多,反而无所适从。

  如是一来,我们终于会真正放下一切烦琐,腾出一点空间,就此歇手罢休。这是灌顶真正发生的时刻,因为我们已经敞开,真正放下了一切,不再想有所作为,不再跟繁忙杂乱打交道。最后我们不得不知止了,这对我们来说可是甚为希有。

  我们从所知、所读、所受、所梦,设计出多种不同的防御措施。但到最后,我们对何为真正道心起了疑问。只是想要虔诚、善良吗?还是想要比别人知道更多,想要更加了解人生意义?道心的真义是什么?我们家人常去的教堂及其所宣扬的教义对此都有现成的理论,但这些理论都太薄弱、不实用,不足以作为我们所要寻求的答案。于是,我们便与生来就信的教义和教条疏离了。

  我们或许认为道心应是非常令人兴奋和多采多姿的,那是依外国奇异的宗教传统去探究自己。我们采取另一种道心,遵循某种行为方式,企图改变自己的声调、饮食的习惯和一般的举止。但过一阵子,这种不自在的修道企图会让你觉得太笨拙、太明显、太平庸。我们想让这些行为模式成为我们的习惯或第二本性,但它们总是无法完全成为我们的一部分。我们虽极想让这些“觉悟的”行为模式与我们自然合一,可是我们心里依旧忸怩不安。我们开始怀疑:“如果我已按照某一传统的经典所说行事,怎会这样?这一定是由于自己没弄清楚。当然是如此。但我下一步该怎么办?”尽管我们信守经典之教,迷惑依然持续,不安与不满还是存在。一切全都不灵,我们没跟法教搭上线。

  此时,我们实在需要“心心相印”。若无灌顶,我们求道的努力成果,将是收集了一大堆与修道有关的东西,而非真正放下。我们收集了不同的行为模式、不同的言谈、衣着、思想方式,以及完全不同的做法;这一切都只不过是我们收集来企图强行加在自己身上的东西罢了。

  真正的灌顶,出自放下。我们如实对现状敞开自己,然后与上师真正沟通。不管怎样,上师都是跟我们坦诚相处;只要我们敞开自己,愿意放下所收集的一切,灌顶就发生了。不必有“神圣的”仪式。其实,视灌顶为“神圣”很可能是佛教徒所谓“魔女”的诱惑。“魔”象征不正常的意向、不平衡的生活,“魔”遣其女来诱惑我们。当诸魔女干预心心相印的灌顶时,她们会说:“你觉得内心平静吗?那是因为你在接受修道的法教;在你身上发生之事与修道有关,这可是神圣的。”她们声音甜美、所言中听,把我们诱惑的认为这种沟通、这种“心心相印”,是件“大事”。于是我们开始产生更符合轮回的心态。这与基督教对亚当吃苹果一事的看法类似,都是诱惑所造成的。我们一把灌顶视为神圣,我们便开始丧失原有的精确与敏锐,因为我们已经心生计较了。我们听到魔女在向我们庆贺,说我们已经办到了如此神圣之事。她们在我们四周跳舞、奏乐,假装在这个仪式隆重的场合荣耀我们。

  实际上,心心相印的发生十分自然。师徒在开放的情况下相会,双方都明白开放是世间最微不足道的事。当我们能如是看自己和世间时,传法就开始了。西藏传统上称这种对事物的看法为“平常心”。平常心最微不足道;它是完全开放,不作任何收集或评估。我们可以说这种微不足道意味深长,也可说这种平常实不平凡。但这种说法也只是魔女的另一种诱惑。归根结柢,我们必须放弃想要非凡的企图。

  问:我似乎无法不想保全自己。我该怎么办?

  答:你太想保全自己,以致那试图不保全自己的想法成了一种游戏、一大笑话、另一种保全自己的方式。你太用心监视自己和监视在监视的自己,以及监视在监视自己监视的自己;如是下去,没完没了。这是很普通的现象。

  你真正需要的是完全不再关心,把你关心之事完全放下造了一具极好的测谎器,又造一具侦测测谎器的侦测器,这种叠床架屋的复杂结构,必须予以清除。你力求保全自己,而一旦获得安全,你就又想确保那已经得到的安全。这种防御工事,可以无限扩充。你也许只有一座城堡,但你的防御工事可能遍及全球。如果你真想使自己绝对安全,你所能作的努力实在是没有止境的。

  因此,我们必须放弃保全自己的想法,看出力求自保的可笑,看出繁复的自保结构有多么荒唐。你必须不再做监视监视者的监视者。要能做到这一点,你必须放弃第一个监视者,也就是放弃自保的企图。

  问:我不知道该提出何种国民性来讨论,但是假如我们是印度人,您就不会这么想了,会吗?我的意思是说,由于我们是美国人,太爱做事,所以您才对我们这么讲。倘若我们不爱做事,整天游手好闲,您就不会对我们这么讲了。

  答:这个问题很有趣。我想说法的方式要依听众在物质方面发展的快慢而定。美国现已达到极高的唯物层次。不过,具有这种发展物质文明的潜力的,不只是美国人,而是全世界的人。如果印度的经济发展达到美国已达的阶段,如果印度人也像美国人那样尝到唯物的滋味而感到幻灭,他们就会来听这样的演讲了。但目前我不认为除了西方国家还有哪个地区会有人听这种演讲,因为其他地区的人对物质文明的发展还没受够;他们还在存钱买脚踏车,尚未到能买汽车的地步。

posted on 2017-03-20 20:29  风雨者2  阅读(272)  评论(0编辑  收藏  举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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