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梭 《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遐想》2

当有必要讲话,而一时又想不起什么有意思的真实 故事时,就只好现编一点故事,免得一言不发;在编故事时,我尽量避免编造谎言,也就是说,尽量避免有损于 正义和真理,而只是一些对任何人以及对我自己都无关紧要的虚构。我的意思是要在这样一些虚构中,用伦理道 德的真实来替代事实的真实,也就是要很好地表现人心的自然情感,从中得出一些有用的教益,总之是要讲一点 道德故事;然而这就要求有更多的机智,而且要求更好的口才,才能化闲言碎语为有益的教导。可谈话进行得很 快,我的思路跟不上去,这就几乎总是迫使我没等想好就得开口,结果时常是蠢话连篇。话刚一出口,理性就使 我感觉不对头,心里就直嘀咕,不过话既然没经思考就出了口,要改也改不了了。

在反复考虑我有负于人之 处的时候,我是否充分考虑我有负于己之处了呢?如果说对人要公道,那么对己也要真实;这是一个有教养的人 对自己的尊严应有的尊重。我不该由于言词枯窘而被迫编些无害的虚构,因为绝不该为了取悦于人而贬低自己; 而当我为乐趣所驱,在真实的事上添加一些编造出来的点缀时,我就更不应该了,因为用无稽之谈来点缀真相, 实际就是歪曲了真相。

“终生献于真理”

而我的心所怀念的幸福并 不是一些转瞬即逝的片刻,而是一种单纯而恒久的境界,它本身并没有什么强烈刺激的东西,但它持续越久,魅力越增,终于导人于至高无上的幸福之境。

假如有这样一种境界,心灵无需瞻前顾后,就能找到它可以寄托,可以凝聚它全部力量的牢固的基础,时间 对它来说已不起作用,现在这一时刻可以永远持续下去,既不显示出它的绵延,又不留下任何更替的痕迹;心中 既无匮乏之感也无享受之感,既不觉苦也不觉乐,既无所求也无所惧,而只感到自己的存在,同时单凭这个感觉 就足以充实我们的心灵:只要这种境界持续下去,处于这种境界的人就可以自称为幸福,而这不是一种人们从生 活乐趣中取得的不完全的、可怜的、相对的幸福,而是一种在心灵中不会留下空虚之感的充分的、完全的、圆满 的幸福。这就是我在圣皮埃尔岛上,或是躺在随波漂流的船上,或是坐在波涛汹涌的比埃纳湖畔,或者站在流水 潺潺的溪流边独自遐想时所常处的境界。

在我短暂的幸运的日子里,很多人有求于我,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 内,我没有拒绝过任何一个人的要求。我为他们办的好事都是出于一片真心,然而招来了始料不及的层出不穷的 义务,这一桎梏从此就无法摆脱了。在受惠者心目中,我为他们办的好事就好比是第一批付款,以后还得一笔又 一笔接着缴纳;而只要哪一位把所受的恩惠当作铁钩钩到我身上,那就算把我从此拽住了,而我自觉自愿地做的 第一件好事竟给了他无限的权力,以后一有需要就来要我为他效劳,即使是力所不及也无法推辞。就这样,十分 甘美的乐趣就变成了难以忍受的束缚。

不仅如此,一件事只要是带强制性的,它尽管符合我的愿望,但也足以使我的愿望消失,使之转化为厌恶之 情,并且这种强制只要稍为厉害一些,甚至还会化为强烈的反感;就这样,别人要求我做的好事,我只觉其苦; 别人没有要求我做的好事,我就会主动去做。我所乐于做的是纯粹没有功利动机的好事。但当受惠的人以此作为 理由,要求我继续施恩,不然就要恨我时,当他强制我永远做他的恩人时,那么,虽然我在开始时以此为乐,这 时乐趣也就烟消云散,困恼之情随之而生。如果我让步而照办,那是出于软弱和难为情:这里已没有什么真心诚 意;我在内心里非但不为此夸奖自己,反而为违心地去做好事而深自责备。
我知道,人们将竭力避免把这样一处甘美的退隐之所交还给我,他们早就不愿 让我待在那里。但是他们却阻止不了我每天振想象之翼飞到那里,一连几个小时重尝我住在那里时的喜悦。我还 可以做一件更美妙的事,那就是我可以尽情想象。假如我设想我现在就在岛上,我不是同样可以遐想吗?我甚至 还可以更进一步,在抽象的、单调的遐想的魅力之外,再添上一些可爱的形象,使得这一遐想更为生动活泼。

也只是在涉及自己的问题时,我才对他们漠不关心,而在他们之间的相互关系上,他们依然使我感兴趣,依 然能打动我的心,但那时他们就仿佛成了我在舞台上见到的那些角色了。要叫我对与正义有关的问题漠不关心, 那就得把我的精神彻底摧毁。非正义和邪恶的场面现在还会使我怒火中烧;没有丝毫做作夸张并且符合道德的行 为则总是使我高兴得浑身发颤,甘美的泪珠不由得夺眶而出。然而必须是我亲眼目睹的才行;因为在我自己的事 发生以后,除非是我失去了理智,我才会在任何问题上去接受别人的看法,去根据别人的信念来相信什么。

我的全部罪过都是由于我没去做该做的事而引起的,很 少是因为我做了什么事才产生的。我从来就认为人的自由并不在于可以做他想做的事,而在于可以不做他不想做 的事;这就是我一向要求也时常保有的那种自由,唯其如此,我在同代人的心目中成了最荒谬绝伦的人。他们忙 忙碌碌,东奔西跑,野心勃勃,不愿看到别人享有自由,而只要他们能为所欲为,或者能操纵别人的所作所为, 他们连自己有没有自由也不在乎了;他们一生所做的事也是他们自己反感的事,但为了能凌驾于别人之上,他们 什么卑鄙的事也都干得出来。因此,他们的过错并不在于把我当作无用的成员而把我排斥于社会之外,而在于把 我当作有害的成员而摈弃于社会之外;我承认,我做过的好事很少,但是做坏事,我一生中还从没有过这样的意 愿,同时我还怀疑世上是否还有人干的坏事会比我还要少些。(幸福不是追逐快乐,而是没有痛苦)

我也曾经进行思考,有时相当深入,但很少感到乐趣,几乎总是出于无奈,迫不得已:遐想使我的疲劳得以 消除,使我得到消遣,而思考则使我精疲力竭,愁肠百结;对我来说,思考总是件毫无魅力可言的苦差使。有时 ,我的遐想最终转为默想,但更多的时候则是默想转为遐想;在这样的神游之中,我的心乘想象之翼在宇宙间徜 徉翱翔,欣喜若狂,其乐无穷。
当我能尝到这种纯真的乐趣时,我总觉得其他任何工作都是索然乏味。但当我一旦被莫名其妙的冲动所驱使 而投身于文学事业时,我马上就感到冥思苦想的劳累,感到那不幸的名声的可厌,同时也感到那甜蜜的遐想竟也 变得一无生气,冷漠乏味了;不久我就被迫去维持我那倒霉的地位,结果五十年间曾替代了名缰利锁,使我仅费 一点时间就能在闲暇之中成为世间最幸福的人的那种心旷神怡的境界,就很少能重新尝到了。

这种把什么植物都看成是药草的观点显然不会使植物学的研究饶有兴趣;然而这种观点却使花草的绚丽色彩 变得暗淡无光,使树林的清新气氛变得枯燥乏味,使绿色的田野和浓密的林阴变得情趣全无,令人生厌。所有这 些美妙动人的形象,那些只知道用研钵舂捣的人是不会感兴趣的,而人们也就不会在调制灌肠剂的花草中去搜寻 为牧羊女编织花冠的材料了。

我现在的处境虽然可悲,然而也不愿跟他们中最幸福的人换一换生活,换一换命运;我依然是宁处困厄 之境而保持我的本色,也不愿像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那样飞黄腾达。如今我孑然一身,确实只靠摄取我自身的养分 生活,但我自身的养分是不会枯竭的;虽然我可说是在反复咀嚼乌有之物,虽然我的想象力在日渐衰退,思想的 火花也已熄灭而不能再为我的心提供什么食物,然而我还是能自给自足。不过我的心已被我的器官遮蔽堵塞,日 渐衰竭,同时在沉重的压力之下,无力再像从前那样挣脱它的躯壳了。

困厄迫使我们反躬自省,而也许正是由于需要下这番功夫,所以大多数人才觉得困境难熬。而我呢,我只有 一些错误应引以自责,我谴责导致我犯错误的性格上的软弱,而我也终于得以自慰,因为我心上也从没起过蓄谋 行恶的念头。

正是在这可悲的处境中,在长期焦虑不安之后,我得到的却不是似乎命该如此的绝望,而是安详、宁静、平 和,甚至是幸福,因为我每一天的生活都使我愉快地想起前夕的生活,而我所希望于明天的也正是同样的日子。
这种变化从何而来?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因为我学会了毫无怨艾地戴上必然加之于我的桎梏。那就是因为 我过去还努力寻求万千依托,而这些依托却一个接着一个落空,使我陷于只能去求自己的地步,我就终于恢复了 我的常态。尽管我现在受到四面八方的压力,却能保持平衡,因为我不再依附任何东西,而仅仅依靠我自己。
当我过去一个劲地对别人的见解提出抗议时,我还戴着别人的见解的桎梏而不自知。一个人总希望赢得他所 尊敬的人的尊敬,当我对大家,至少是对一些人存有好感时,我对他们对我的评价就不能无动于衷。我那时看到 ,公众的判断时常是公正的,然而我看不到,这个公正本身却是偶然的产物,人的见解据以建立的法则仅仅来自 他们的激情或他们的偏见,而他们的激情或偏见又是他们的见解的产物;即使他们作出正确的判断,这些正确的 判断也时常是从错误的原则出发的,譬如当他们装模作样推崇某一个人在某项成就中的功绩时,他们不是出于公 正之心,而是为自己摆出一副不偏不倚的神气,在别的问题上恣意诬蔑这同一个人。

posted @ 2024-01-04 23:37  SKEZhi7  阅读(4)  评论(0编辑  收藏  举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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