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其一

1. 阳春

我拖着沉重的行李箱，未经世事的滚轮在石板路上发出嘎吱的刺耳响声。眼前是宽阔的站台和平原上盛放的晚霞；跨越半个国度的铁路正是从脚下出发，延伸向黄沙白雪的远方。
“咚。”一不留神，我就被身后的少女撞到脊梁骨。“啊！对不起……”她脸上立刻显出慌张的神色，手上的一沓书卷左摇右晃，快要盖过她的视线。“是我的不是，不该让你帮我搬这么重的书。”我小心地从她手中接过参考书，“你手指全红了？傻啊，都不会喊疼的？”“帮你搬书就不疼。”她露出了一贯的傻笑。我看着她偷偷揉搓双手，心绪再也平静不下来：“小雪，我有些话想——”
“哥，你……什么时候才回来？”
到了嘴边的话又被噎住。晴雪收起了以往的傻样，一脸认真地盯着我。“你什么时候回来看我？”尽管我们不是一家人，尽管我们过着各不相同的生活，但……在她眼里，我大概永远都是那个会在下一个夏天撑着伞带她出去摘果子的大哥吧。我又怎么能让她知道我心里那些可笑的想法呢？
“放心吧，我每次暑假都会回来的。”
火车如来时那般呼啸着远离车站。我紧靠着窗口，看见她站在站台踮着脚目送我离开。日渐西落，我再也看不清窗外的风景。

2. 另一天

明媚的阳光、呼呼作响的空调还有木色的咖㫵桌。面前是盛在白瓷盘上的精致蛋糕。
“所以，这次暑假你还要一个人留在这乱逛吗？”
吸足了蓝色珊瑚礁的丝绒蛋糕透出悦目的青蓝色，与奶油层层叠叠，让我想起家乡的浪花。
“怎么可能——”
用叉子小心地切下一块，蛋糕变形后又轻巧地回弹。
“——当然要你陪我一起逛。”
首先是奶油的丝滑，然后是蛋糕的软绵。伏特加浓烈的香气姗姗来迟，画上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别贫嘴啦。你到底跟不跟我回去？”
这是这家咖啡店的新品，它的作者正是坐在我面前的女生，我的大学同学。
“如果你带我去见你父母的话，当然。”
兼女友。
澄夏一脸坏笑地探过头来。她今天穿着白底绿花的连衣裙，只要看到一眼就能忘记炎热的天气。“怎么，吃到女朋友亲手做的甜点居然一点表示都没有？”“就不能是因为好吃到说不出话吗？”我回了个白眼，“话说，你是加了盐还是？”“找了三家铺子才买到的南方海盐！你居然尝得出来啊，还想当成惊喜来着。”她得意地向我比出手指。我倒转小巧的叉子，用柄轻轻敲了一下她的头：“拜托，你以为你们店唯一的金卡会员是谁？”“嗷……我们店哪来的金卡……”她双手抱住头，用委屈的眼神从下往上看着我。你在和我争论四六级模拟卷答案时可没这么可爱——我一边感概自己真是太幸福了一边默默吐槽。
口袋里传来阵阵震动。“喂？晨浩？不行，没时间。啊是是是，合着我出来玩一天都得为了实验室操心是吧？什么叫——得了，你就别整天叫嚷葡萄酸了，啊，再见。”我叹了一口气，把手机放回口袋，慢慢起身，双手合十，65度鞠躬。“不好意思，无人机又撞墙了，我得回去救场。”“你的意思是说，你的女朋友不如一只无人机重要？”澄夏皱起了眉头。上一次我花了整整半个月才让她消气……
“先别走。”她从柜台里取出外餐盒，娴熟地打包、装袋：“一口都不准剩！”“那我下午来接你？”“今天客人比较多，六点钟吧。”“收到，五点一定到位——”她的眉头微微放松了点。

3. 转角

即使回到了海边，暑气也没有减弱半分。倒不如说，失去了北方季风庇护的海岸如今正是厄尔尼诺肆虐下的重灾区。夏阳正慷慨地挥洒着业已泛滥成灾的炙辣光芒，晌午未至而街上已行人寥寥，百货商城里的售货员正兴奋地向漫无目的游荡的顾客推销。
此刻的我左手提着一大袋零食，右手抓着刚夹到的兔子玩偶，肩上还有澄夏那装满了口罩和充电宝的斜挎包……当然这只是我不陪她逛泳衣的借口之一。在无比熟络的故土上，倘若在这种场合撞见初中死党或是父母的同事，那可有够我受的。
现代商城不谋而合撤去了长椅这一福利，我只能一边寄希望于玻璃栏杆的鼎力相助一边忍耐后颈与四楼空气的针锋相对。“为什么这么大一栋楼不能发挥一下公共基础设施的作用呢……？”我正对着兔子先生哀声叹气，突然察觉到一股无比刻意的视线。
“……哥？”
事实就是，很多时候人与人之间的联结并不需要太多的誓言。就好像一年半过去，晴雪仍然一眼就能认出带着口罩的我。
她立刻冲过来抱住我，连栏杆都微微作颤。“诶等等等等等会我要摔了啊啊啊——”过了好一阵她才想起来我正在自由落体的边缘，连忙把我拉了回来，顺带提走了我手里的大袋子。“买这么多东西？孝敬陈叔的吧？”她的笑容是如此灿烂，口罩下匆匆的路人看上去无比黯淡。“在等谁？新同学？”
“陈—星—凌——？哎呀可算找到你了你为啥不接我电——”澄夏此时正好从店里走了出来，话说到一半就被吞掉了。“——你亲戚？”“额……算是吧，天天串门的邻居那样的。”是我的错觉吗？商场的空调似乎凉了不少。澄夏又看了看晴雪，然后露出了我自认识她以来看到过的最甜美的笑容：“你好！我是星凌的女朋友林澄夏。”
晴雪手里的纸袋掉到了地上。“啊，你，你好……啊对了我朋友还在等我！”她连忙把袋子捡起来塞到我手里，“我得先溜了！等你回家了再聊……再聊……”还没等我拦住，她就冲进了人流中。
“完了她肯定要在我爸妈面前添油加醋……”我再度进入吐槽状态。“……你认真的？”澄夏注视着我，仿佛是在审视诈骗犯。“……天哪你是认真的。”为什么要用那种嫌弃的眼神看我啊。
“那孩子对你有想法啊。而且不是一星半点。”
“……你说什么？不可能，有的话我早就看出来了。”“咱俩是谁先表白的？”“这跟察言观色有什么关——”“谁，先，表，白，的？”“……你。”所以说为什么要嫌弃我啊？
我开始陷入回忆中，往日的记忆一点点浮现。树荫下的嬉闹，夏夜里的闲聊，一切不过是朋友之间的日常，但……澄夏的解释更合理。也就是说，之前我其实……
我以为早就尘埃落定的思绪又轻轻飘起，在指尖绕了一圈又一圈。澄夏一言不发，但脸上渐渐没有了假日的喜色。“唉。真麻烦。”我最后再看一眼人潮，然后牵起她的手。“走，赶紧去找我爸妈，省得他们先从小雪那听到消息然后叨叨念……”
人生哪来那么多可能性啊。就算有，我也只有一条路走，不是么。与其想着一个接一个的“如果当初”，还不如守住眼前的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