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家 风声书摘
吴金李顾四,你们谁是匪?是官高一级的吴志国,还是年长称老的金生火?还是貌美年轻出身名门的顾小梦?还是李宁玉?是一个人,还是两个?还是三个?是新匪,还是老贼?是反蒋的共匪,还是联蒋的共匪?是何以为匪的?是窃取情报,还是杀人越货?是卖身求荣,还是怕死求生?是不慎失足,还是隐藏已久?是确凿无疑,还仅仅是有嫌疑?是要杀头的大犯要犯,还仅仅是革职便可了事的小毛贼?贼犯会不会自首?其他人会不会检举……
吴金李顾四,你们谁是匪?
我×!这哪是一句话?这是一枚炸弹!一泡烂屎!一个恶鬼!一个陷阱!一个阴谋!一个噩梦!……像被扒了衣服……像上了贼船……像撞见了鬼……像吃错了药……像长了尾巴……像丢了魂灵……像上了夹板……
我×!简直乱套了,人都不知道该干什么,说什么……说什么都不是!做什么都不是!骂娘也不是……不骂也不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睁眼也不是……闭眼也不是……不是……什么也不是……不什么也不是……无所适从……无计可施……
尽管如此,吴金李顾四人依然强烈地感到一种时空轰然坍倒的震撼——惊惶——眼睛发黑——双腿发软——后脑勺空洞洞的,像被切掉了一片半圆的脑花,心里则满当当的,有一种盲目无边的畏惧……
醒来时,他第一感觉是楼里很静,很黑,像出了事,死了人。黎明前的黑,沉甸甸的,从玻璃窗里灌进来,昏沉沉地压在床铺上,毛茸茸的,有力,强烈,梦幻……因为寂静,他仿佛听得到黎明天光的聚散之音。过分的寂静让他有一种不祥感。
做梦是思考的孪生兄弟。
是同情,不是觉悟,没有刻意拔高自己。
老人家接着说:“除了同情,还有一种职业上的敬重。你想,那种情况下,里面没有人出得去,外面没有人接应,身边一堆人盯着你,你怎么把情报传出去?我觉得完全不可能,任何办法都行不通。可她硬是想出一个办法,劈天劈地的一个办法啊!这不但需要勇气,更需要智慧,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不是有一种说法嘛,成人之美,我最后帮她也有一种成人之美的心理,觉得她做的这件事实在太高明,有惊世骇俗的迷人之美,我被打动了,迷住了,我要成全她。百步之行,她已经走了九十九步,如果我帮她走完最后一步,这世上就多了一个传奇。我们常说同行相轻,其实当你真正出色到极限时,最欣赏、最敬重你的恰恰是同行。我就是这样的,被李宁玉迷住了,我要成全她。”
有人说故事是小说的阳面,那么这就是阴面了。
出于迷信,本部的每一个字我都选择在夜晚和阴雨天落成。我想选择同样的时间阅读,也许会有些意外的收获。据说有一本书,1691年出版的《哈扎尔辞典》,读者在子夜后阅读会招来杀身之祸。我保证,我的书在任何时候阅读都不会招来任何祸水。
写东西就像谈恋爱,稀里糊涂时感觉最好,等你把对方身体和心灵深处的几个凹凸面都摸透,谈的恐怕就不是恋爱,而是人生了。人生的感觉无非就是咬牙:一种令人厌恶的感觉。我不想带着一种厌恶的心情,咬着牙来完成《西风》。
好一个帝国忠臣哦!
幸亏芥川已经去世,倘若不死,肥原的叛逆足以让他再死一次。肥原从过去走到现在,其变化之鸿之大,不亚于芥川从生到死。
生性软弱,拒绝是学不会的,如色盲学不会颜色一样。我认命,一次次空手招架。终于,这一次空的手也举不起来。我张口结舌,窘迫如一条上岸的鱼,只会大口喘气。
我一直认为,《风声》里是有大绝望的。从大背景看,一九四一年的中国乃至世界是一个令人绝望的时间,二战局势未明,人类处于硝烟不绝的乱世。从小环境说,美丽的裘庄实是人间地狱,人人在找鬼,搞鬼,恶对恶,狗咬狗,栽赃,暗算,厮杀,人性泯灭,兽性大发。而真正的“老鬼”李宁玉,身负重任,却身陷囹圈,内无帮手,外无接应,似乎只能忍辱负重,坐以待毙。眼看大限将至,她以命相搏,绝地反击,总算不辱使命,令人起敬。
殊不知,翻开下一页,却有人跳出来,把她舍生取义的故事推翻,形象打碎,一切归零。这是多大的绝望!空间的裘庄转眼变成时间的裘庄,我们都身处裘庄里、迷宫里,看人在时间的长河里不休止地冲突、倾轧、厮打,不知谁对谁错。“我”费尽心机,明访暗探,仍不知所终,甚至挖出来更多令人心寒的“史实”。
先锋文学的现场是建立在精英阅读的舞台上,而今天精英阅读的台面已经坍塌。互联网让众声喧哗,把精英赶下台,成散兵游勇,随时可能遭大众群殴。精英如虎落平川,失势了,失声了。
我小说里的人物都被困限在高墙里,人性被职业重压、异化,思想被信念固化,个性被强大的秩序统领、捆绑:这些无疑是中国经验。但无人去探究、研究,人们津津乐道的是谍战,是故事:这不是精英的声音,是大众的喧哗。这是令人沮丧的事情,但这是现实,恐怕也是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