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轮下》书摘
“你好吗?”他问,“考试的日子终于到了,你应该很高兴吧。”
“是的,我好高兴。”
“那么,你要好好考哦!你知道我们全都对你寄予厚望。我希望你的拉丁文能考得特别好。”
“要是我落榜的话,怎么办?”汉斯小心地问。“落榜?”牧师听了相当吃惊。他停下脚步,说,“你根本不可能落榜,根本不可能!真是胡思乱想!”
“我只是说,万一……”
“不会的,汉斯,不会的,这点你完全可以放心。好了,代我向你爸爸间好,你可要对自己有信心啊!”
汉斯目送牧师离开,然后回头往鞋匠的方向望过去。鞋匠刚才说了什么?他说,拉丁文考好考坏没关系,重要的是为人要行得端坐得正,并敬畏上帝,他说得倒简单。现在牧师又是怎么说的!要是落榜,那就根本没脸见他了。
汉斯当然点头答应。对他来说,这个《路加福音》课程有如一朵薄薄的乌云出现在他自由快乐的晴空中,但他不好意思拒绝。再说,放假期间顺便学一种新的语文,总比读书考试好玩得多。想到以后在神学校要学许多新东西,他的内心有些恐惧,尤其是对希伯来文。
他离开牧师家,内心并非完全失望。他穿过落叶松路走向树林。刚刚的小烦闷早已烟消云散,他愈想愈觉得这个建议是正确的,因为他非常了解,自己若想在神学校名列前茅,一定得下更多苦功才行。他当然想要名列前茅。但究竟是为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隐藏在对联邦考试的恐惧和胜利之中的那份野心再度出现,如影随形地跟着他。同时,前几个月脑中常常感到的那种独特的感觉又活跃了起来——那不是疼痛,而是一种脉搏加速及情绪激昂的力量共同促成的急切求胜心,一种仓促鲁莽的上进心。然后头痛的情况当然又出现。但是,只要这种狂热持续存在,他的学习就突飞猛进,平常得花十五分钟读的色诺芬最难的文句,这时对他而言却像游戏般轻而易举,他几乎完全不需字典,就能以敏锐的理解力飞快并充满喜悦地读完好几页艰深的内容。随着这种学习热情和求知欲的高涨,他的内心产生一种自负,仿佛学校、老师和求学时代都早已远去,他走在自己的道路上,迈向知识和能力的顶峰。
这时候,太阳已经升得很高,堤堰上面的泡沫闪烁着雪白色亮光,暖烘烘的空气在水面上漂浮窜动。抬头仰望,可以看到几片手掌般大小的耀眼云朵挂在穆克山上空。天气逐渐变热。素净的云朵安详又洁白地浮在蓝天的半空中,完全沉浸在耀眼的光线里,炫目到让人无法久久凝视。只有这些云朵最能展现仲夏的炎热气息,要是没有它们,光是从蓝蓝的天空或波光粼粼的河面,根本无法察觉天气有多热。但是大家只要一见到午时聚成一团、像泡沫般的白色浮云,便会突然感到阳光炙热,不由得想找个阴凉的地方,用手擦掉额头上的汗水。
汉斯又去钓了几次鱼。他头痛得厉害,心不在焉地坐在河岸旁,初秋的淡蓝色天空映照在水中。他感到很困惑,为何他之前那么期待暑假,现在反而觉得暑假终于结束,他更期待去神学校,开始一种相当不同的生活和学习。他一副不在乎的样子,所以几乎半条鱼也没钓到。有一回父亲对此跟他开了一次玩笑后,他就再也不去钓鱼了。他再度把钓线放到阁楼的壁橱里。
他总是以同学的成绩来衡量自己的学习和成就,他宁可只是一知半解却能考个第一名,也不愿拥有双倍的知识却只得到第二名。因此每当同学晚上都在做各种消遣、玩游戏、看小说时,却可看到他安静地坐着用功。他对别入的喧闹声一。点也不以为意,有时甚至毫无嫉妒心地满意地望他们一眼。因为假如别人也在用功,那他的努力岂不枉费。
他可以在这儿如做梦般地用树枝在宁静的水中画圆圈,读着雷瑙的作品《芦苇之歌》,躺在低矮的灯芯草草坪上思索着死亡与消逝等这类极富秋天气息的议题,在他思考的同时,落叶声和光秃秃树梢的摩擦萧瑟声形成忧郁惆怅的和弦伴奏。这时他经常从口袋里掏出一本黑色小笔记本,用铅笔写上一两句诗。
他们两人的友谊是一种奇特的关系。对海尔讷来说,它是一种娱乐和奢侈、一种舒服惬意,甚或是一种心血来潮。但对汉斯而言,它一会儿是值得骄傲的珍宝,一会儿却又变成巨大、难以承受的负担。以往汉斯晚上的时间都拿来学习,现在海尔讷只要书读得厌烦了就跑来找他,几乎天天如此,他会把汉斯的书拿开,占据他的时间。尽管汉斯十分喜欢这位朋友,但每天晚上因为担心他会跑来而总是心惊胆战,于是只好在正式的课程学习时间内加倍努力,以免耽误功课。当海尔讷也开始从理论的角度批判他的勤奋用功时,汉斯感到更加为难。
他们在冰冷的大厅或又高又暗的小礼拜堂中并肩地来回走着,或是坐在窗台上打哆嗦。然后,海尔讷会像爱读海涅作品的抒情少年般,倾吐各式各样的苦恼。他全身笼罩在一种幼稚的哀怨情绪中。汉斯虽然无法真正理解这种哀怨,却对此印象深刻,有时甚至也受到这情绪的感染。这位敏感的文艺爱好者在阴沉的天气下,特别容易爆发各式情绪,而他的牢骚和呻吟多半在晚上变得更严重,夜晚时分,深秋的雨云满布天空,月亮就躲在云后面,透过阴郁的薄层和缝隙窥探,并在它的轨道上运行。然后海尔讷会沉迷在莪相式的气氛里,融化在迷蒙的忧伤中。
他正在朋友的义务和功名野心之间挣扎。他的志向是求上进、名列前茅、出人头地,而不是扮演罗曼蒂克的冒险角色。于是他担心焦急地待在角落里。本来,他还可以勇敢地站出来,然而随着时间分分秒秒地消逝,这一切愈来愈难办到,就这么一瞬间,他的背叛已经成为事实。
就像藏了粮食的仓鼠那般,汉斯以他之前学到的东西支撑了一段时间,然后开始难堪地走下坡路,为了缓和颓势,他曾经做了几次短暂而无力的重新振作,但连自己都要嘲笑这种努力的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