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书
爱呀河 1901 室的早上七点,就像大部分有孩子在上学的家庭一样,开始了一天的困倦。
许然在六点五十分被妈妈叫起来:起床了,快点。
他在床上呆坐到七点,想再睡十五分钟。他有种冲动,想就这样睡回去,对睡眠的渴望几乎就要战胜了一切。
母亲又冲了进来:快点!七点了!
许然慢慢下了床,收拾书包。催促声从外面不断传进来:给你三分钟理书包,东西别忘了!
许然把书一本一本放进书包,母亲提醒他别忘了带东西,笔盒、作业、课本……
许然淡淡应了一声:知道了。
出门前,他从抽屉里抽出了一本很薄的小册子。许然像在犹豫要不要把它带上,他认真凝视着它,翻开第一页看了眼,在首页首行,写了两个字,“遗书”。
册子被他装进外套口袋。
许然今年初二,教室在三楼。学校有七层楼,上面都是高中部,初中生很少上去。
他木然看着领操台上发言的校长,是个中年秃顶胖子,每次发言时间都很长。领操台上有遮阳棚,但胖子的秃头仍在微微发光;操场上,老师站在树荫下,学生们则都站在太阳底下。
校长说,看着你们站在阳光下的青春,我就想起……
不知为何,许然发出一声冷笑。在着短暂的瞬间,他好像听见了这个秃头内心的声音——男人很得意,他高高在上,站在阴凉的遮荫下,看着下面蚂蚁一样的小孩子,他想让他们晒多久,他们就得晒多久,一个都逃不掉。他知道自己的讲话无聊透顶,可自己不说完,谁都不许走,必须听完。
许然幻想着自己的身体离开队伍,摆脱这种无聊的周一活动,回到教学楼,喝口冰冷的水,然后一步步走上七楼。在所有人都聚在操场的周一早晨,在空寂而干净的楼道里,他可以得到最后一片宁静。
放学回家的路上,他的步伐很慢。许然可以坐公交车回家,但他选择步行,恨不得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
母亲把这归结为“勤俭”,在亲戚面前夸赞:这孩子从小就省钱,能不花就不花。我说给你公交卡,你坐83路回来吧,他偏要走回来。
许然用筷子搅着饭,闷声不响。
从亲戚家回去的路上,母亲突然用手肘顶了他一下:怎么这么讨厌?啊?一顿饭就板着张脸,谁欠你五百万了?啊?
父亲边走边玩手机:别人家孩子都有说有笑的。
母亲:就是。有什么毛病……
许然:我说了我不想来的,我可以待家里的。
母亲:什么不想来?家里人吃饭呀,开开心心的,干啥不想来?
许然:你开心不代表别人也开心。我不想来,你硬要我来,我来了,你还要嫌我不笑……
母亲求助父亲:你听他讲的什么话?
爱呀河 1901 室的早上七点,就像大部分有孩子在上学的家庭一样,开始了一天的困倦。
许然在六点五十分被妈妈叫起来:起床了,快点。
他在床上呆坐到七点,想再睡十五分钟。他有种冲动,想就这样睡回去,对睡眠的渴望几乎就要战胜了一切。
母亲又冲了进来:快点!七点了!
许然慢慢下了床,收拾书包。催促声从外面不断传进来:给你三分钟理书包,东西别忘了!
许然把书一本一本放进书包,母亲提醒他别忘了带东西,笔盒、作业、课本……
许然淡淡应了一声:知道了。
出门前,他从抽屉里抽出了一本很薄的小册子。许然像在犹豫要不要把它带上,他认真凝视着它,翻开第一页看了眼,在首页首行,写了两个字,“遗书”。
册子被他装进外套口袋。
许然今年初二,教室在三楼。学校有七层楼,上面都是高中部,初中生很少上去。
他木然看着领操台上发言的校长,是个中年秃顶胖子,每次发言时间都很长。领操台上有遮阳棚,但胖子的秃头仍在微微发光;操场上,老师站在树荫下,学生们则都站在太阳底下。
校长说,看着你们站在阳光下的青春,我就想起……
不知为何,许然发出一声冷笑。在着短暂的瞬间,他好像听见了这个秃头内心的声音——男人很得意,他高高在上,站在阴凉的遮荫下,看着下面蚂蚁一样的小孩子,他想让他们晒多久,他们就得晒多久,一个都逃不掉。他知道自己的讲话无聊透顶,可自己不说完,谁都不许走,必须听完。
许然幻想着自己的身体离开队伍,摆脱这种无聊的周一活动,回到教学楼,喝口冰冷的水,然后一步步走上七楼。在所有人都聚在操场的周一早晨,在空寂而干净的楼道里,他可以得到最后一片宁静。
放学回家的路上,他的步伐很慢。许然可以坐公交车回家,但他选择步行,恨不得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
母亲把这归结为“勤俭”,在亲戚面前夸赞:这孩子从小就省钱,能不花就不花。我说给你公交卡,你坐83路回来吧,他偏要走回来。
许然用筷子搅着饭,闷声不响。
从亲戚家回去的路上,母亲突然用手肘顶了他一下:怎么这么讨厌?啊?一顿饭就板着张脸,谁欠你五百万了?啊?
父亲边走边玩手机:别人家孩子都有说有笑的。
母亲:就是。有什么毛病……
许然:我说了我不想来的,我可以待家里的。
母亲:什么不想来?家里人吃饭呀,开开心心的,干啥不想来?
许然:你开心不代表别人也开心。我不想来,你硬要我来,我来了,你还要嫌我不笑……
母亲求助父亲:你听他讲的什么话?
他推开隔间门,同时,旁边隔间的门也开了,有人和他恰好同时出来——
是关寿,而且是和自己一样,刚刚哭过。
男人血红的眼睛不知所措地闪躲着他的存在,几秒后,又决定和他说话:你……你那个……
关寿:……你别做傻事啊。
男人垂头丧气地走出厕所。眼看到了门口,他突然又折返回来,掏出自己的手机,打开聊天软件伸向许然:同学,你加我一下!我求你了,你加我一下!
许然惊恐地退后:你干什么?!
关寿无助地瞪着双眼:我想求你告诉我,你为什么想死。
关寿:我的孩子,不久前没了……
许然:为什么?
关寿:我不知道为什么。
关寿的孩子,上个月死了。
妻子早上叫孩子起床,没回应,打开门的时候,发现儿子的身体悬在窗框下,像个风铃般,细微地摇晃。
关寿的家庭,在外人看来是饱满的,他写书,出书,赚家长的钱,讲座一场一场的开,有声改编、专栏节目一个一个的红,他的孩子品学兼优,在市重点读书,一直是他的谈资与骄傲。
家里很少有争执,他觉得孩子从不和他们顶撞,只是话少。死前有征兆吗?没有。孩子每天就说那么几句话,我走了。我回来了。我吃饱了。我去做作业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孩子只和他们说这几句话。
夫妻不明白,一个孩子,生活殷实,父母双全,能有天大的心事去寻死?
关寿在晚上给许然发消息:你起这种念头的时候,就没有舍不得爸爸妈妈?
许然:没有。
关寿:你想象一下再也见不到爸妈,你不难过?
许然:你们为什么能自我感觉这么良好,都觉得孩子离不开你们。
关寿:孩子,爸爸妈妈给了你生命,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啊。
许然:是我求你们生我下来的吗?
关寿在沙发上,呆呆地看着手机。
他无法理解许然这样的孩子,自己的儿子也是这样,很多寻死的孩子也是这样,大人根本无法理解他们,这些孩子很多都出身于殷实美满的家庭,在物质上没有短缺,父母自认给了他们最好的环境,可到最后,孩子却对“离开父母”这件事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舍。
两个抚育他、教育他、给他热饭和暖衣、关心他冷不冷、饿不饿的人,十几年的情分,养条狗都该养得通人性了。
许然不耐烦了,他不想和这个自恋的中年崩溃男聊下去,还有几张卷子没做。
许然:我得做作业去了。还有,我现在特别理解你儿子。
关寿:你先告诉我,你到底哪理解他了?
许然:你没有把我们当人看。你还在拿你们小时候那种不拿人当人的态度在当父母。
许然:你儿子肯定和你吵过,只是你根本没觉得那是“吵”。你之所以不那么觉得,因为只要他不摔东西砸东西,你就不会把他的感受当回事。
许然把他删了,做作业去了。母亲收拾衣服路过他的卧室,学校打电话给家长说了今天的事,父母发了很大的火:一点都不会看看场合,别人还以为我家怎么虐待你了。
放学的时候,许然在校门口被戴着口罩的关寿拦住了。
许然:你有完没完?!我和你说不通,你再这样我叫保安了!
关寿也不让步:你都要寻死了,你还怕我图谋不轨?
许然被他拖上了车。关寿驱车去餐厅:咱们先捋一捋,来来来,你跟我解释,啥叫“拿你当人”?吃饭时跪着请你去客厅?
许然在后座玩手机:就是我不想上你的车,你就不会拉我上车。
关寿:不,我这不是……
许然:我今天如果和你一样大,比你高比你壮,你敢这样吗?
关寿想起,有一年除夕,家里吃饭,儿子收到了亲戚给的压岁钱。关寿把孩子拉到大人们面前:压岁钱不能白拿,给叔叔阿姨表演一个《蜀道难》朗诵。
儿子半低着头,神色平静:我可以把钱还给姨父。
大人都笑了:快点,大家给你鼓掌!
关寿:晓城我可告诉你啊,大过年的,别弄得大家不高兴。
关寿的儿子眼神低垂着,把东西背了一遍。
他拿这事问许然:你说这是没拿他当人?我没骂他,没逼他……
许然:你这就是逼他。我爸也经常这样。
关寿:那这事儿有啥好不乐意的呢?拿了压岁钱,高高兴兴的,给长辈们表演节目道谢……
许然:你根本没允许他有选。他没的选,他一直没得选,他就只能选一个自己能掌握的事,去死。
关寿在红灯停车,把头靠在方向盘上深呼吸:不对。这不对。你们是小孩,你们还不懂事,不知道怎么选才好,大人得教会你们……
关寿:而且这都多大事啊?你们知道为了这点事去死有多傻x吗?!
后面的车在按喇叭,绿灯了。他忘了开车,一心等许然的回答。
许然沉默了一会儿,低头笑了:值得啊。
许然:我们的世界里全部就那么点事,逃又逃不掉。
因为被拉去吃饭,许然回家晚了。
父母已经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男人正在抱怨烦人的老板,突然看见新闻里播报一则中学生自杀事件。
父亲摇头:这种就是残次品。
父亲:考试压力大,几十万个小孩,怎么就你承受不住?那说明你就是残次品啊。
许然沉默走进卧室,躺在床上,长长叹了口气。他想起刚才吃饭时关寿的问题:这世上的美好你们感觉不到吗?以后进了大学,全新的生活,找到工作,恋爱结婚,有自己的孩子……你对未来没有一点向往吗?
客厅里,男人再次抱怨老板。许然没法从父母身上看见未来的美好,上班比上学还要绝望,摆脱窒息的家长,就会有窒息的职场。
他准备做作业。母亲进来问:今天要洗衣服了,你秋校服外套呢?
关寿回到空无一人的家。孩子死后,妻子崩溃地回了娘家。
桌上和地上堆满了脏碗和外卖盒。他干脆躺地板上,回忆刚才吃饭时那个孩子给自己的答案。
“因为你的孩子不喜欢你,所以就没留恋的走了。”
“他不喜欢你,因为你爱他的方式不对,或者根本不爱他。”
你饿不饿、你冷不冷,这样的爱,到了一定的时间就没有用了。
孩子饿了会自己去冰箱找吃的,冷了会自己加衣服。给婴儿的关怀还想继续给少年,太偷懒了。
因为偷懒,所以永远都把孩子当成婴儿,喂吃的,给衣服,哄他,玩他。最终有一天,为自己的偷懒付出了代价。
说来奇怪,明明感觉抚育一个孩子很辛苦,感觉自己的人生为孩子牺牲了将近一半,可死的是自己的孩子,不是别人的。
他回到停车库的车里,想出去兜风散心。后视镜里,许然的外套遗留在了后座。
遗书在外套口袋里。许然在里面记录了让自己想死的事,记录了很多页。
它被留在了关寿的车上。许然想,或许这样也挺好的。
他回想那些事,因为没有文字记录,它们开始变得模糊;回想关寿,这个男人,其实是有忏悔的。如果自己死了,父母也会有一样的忏悔?
尽管不是自己父母的,但至少属于某位父亲的忏悔,他看见了。
周末,亲戚来他家吃饭。父母一边抱怨着做菜招待客人麻烦,一边警告他待会儿要主动和别人打招呼。
他尽可能待在卧室里不出去。父亲在外面高谈阔论,亲戚家有个读小学的孩子,父亲提醒亲戚,别给孩子私人空间,自己家就是给了这东西,孩子才不和大人亲近。
饭吃到一半,那孩子进了许然的卧室。后面还跟着几个亲戚和父母,亲戚照旧夸几句孩子自觉做作业,然后小孩看见了他桌上的一本书。
那是关寿的书,这家伙是改不掉自恋的,上次把自己的签名书当礼物送给许然。
亲戚知道这本书:我家宝宝现在看得懂这书吗?
父亲:哎你别他看得懂看不懂,拿回去。然然,这书送人家。
亲戚让孩子去拿,书几乎被拿了起来,又被许然盖住了。
许然:我不想送。
父亲:你干啥?一本书……
许然:这是我的东西,你问过我想不想送吗?
母亲:这不是问你了吗?然然,这书送人家好不好?
许然:不好。
关寿躺在地板上,不知道多少遍看许然的遗书。
都是很小的事情。
不想和亲戚吃饭。不想表演节目。不想把自己的东西送别人。不想和父母一起出去旅游,因为莫名其妙就会挨骂。捡回来的小猫,被妈妈扔了出去……
很小的事情,但是密密麻麻,写了许多页。
一个大人自杀了,人们会说,他是因为什么什么事才自杀的。
一个孩子自杀了,人们会说,现在的孩子应该反省一下自己。
关寿的孩子一定也有一本这样的遗书,只是没有写下来,密密麻麻刻在心里。
他捂着那本遗书,看向一旁。椅子上方,他给自己悬了绳索。
爱呀河小区1901室的窗台,许然坐在窗边。家里刚才大吵一架,先是父母对自己开火,然后是彼此开火,纠结是谁把孩子宠坏了。
夜深了,他关上卧室门,拉开窗。遗书里几乎开始变淡的内容,在今夜悉数涌回脑海。
然后,许然的手机亮了。凌晨,关寿给他发了消息。
“爸爸错了,爸爸来见你了。”
关寿在最后,给孩子发了消息,这条消息按理是不会被回复的。可几秒后,回复来了。
许然:你发错了。
——本来是发给儿子的消息,结果发给了列表里的许然。
关寿刚要苦笑,又问:你为什么还不睡。
许然:我想今晚死。我受不了。
关寿怔怔看着这条消息:你家住哪?
许然:你想干什么?
关寿:我不干什么,最后来见见你。给我地址。
关寿的车在深夜开进爱呀河小区,只花了十五分钟,他懒得停车,把车丢在大门口,直奔十九楼。
1901 室的门被粗暴地砸响。许然听见了,父亲困惑地开了门,下一秒,是惊愕的大叫声:你干什么?!
话没说完,就被蓄势待发的关寿打倒在地。
关寿把人摁在地上打,女人也醒了,尖叫着冲出来,又不敢上前。许然呆滞地站在卧室门口看着这一幕——殴打大概持续了三分钟,关寿全程一言不发,打完后就站在门口。
直到警察赶到,把这个莫名的施暴者押走。
关寿一直看着许然,吃吃笑着,掩面而哭。他们之间一言不发,可很多事情,在这一刻彻底释怀。
他被带走了,只有月光留在原地。月光很洁白,仿佛遗书之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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