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僧

作者:无色方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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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知乎

 

1.

九月初六,广德寺。

玄无法师扫净了庭前的落叶,盘坐在广德寺的门前,静待着那个杀手来要他的命。

斜阳夕照,秋高气爽。

不消两炷香的时间,一位青衣少年抱着长剑,倚在寺门一旁,缓缓开口道:“老秃驴,朝廷派我来要你的命!”
玄无法师淡然道:“随意。”
少年说:“老东西,你不怕死么?”

玄无说:“小施主,你已经这样喊了四天了。每到傍晚就让贫僧静心打坐,等你登场。你到底杀不杀我?”

少年说:“急什么。”


2.

玄无法师是广德寺的方丈,德高望重,颇受百姓爱戴。

四天前的雨夜,一位青衣少年冒雨登山,说要诚心悔过,洗净身上杀孽。玄无便收下了这枚弟子。

但四天来,这位少年不受戒、不听经,更别说剃度了。他唯一让玄无欣慰的,便是像模像样地换上了僧袍。

每逢正午,这少年便大摇大摆地走到玄无面前,和他相约傍晚一见,还扬言要取他的命。

到了第四天,一如往常。

玄无说:“小施主,你若诚心皈依我佛,先要尊师懂礼,不可口无遮拦。”

少年说:“确实。穿了僧袍还一口一个‘老东西’、‘老秃驴’,着实有些离谱。你叫什么来着?”

玄无说:“贫僧法号玄无。”
少年说:“太长了。以后就叫你方丈吧。”
玄无说:“也好。”
少年说:“方丈也别叫我什么施主了,叫我真名更好。你知道我是谁么?”

玄无说:“天下第二刺客,苑紫桐。”

苑紫桐面露喜色,挑眉道:“方丈好眼力、好见识。”

玄无说:“是你来我寺的当晚,你自报家门,亲口告诉贫僧的。”
苑紫桐说:“我不记得了。”
玄无说:“但你开口之前,贫僧便知道你是谁了。俊俏少年、杀气横溢,脚下这轻功又天下无对,除了你苑紫桐还有能有谁呢?”

苑紫桐又挑眉道:“方丈好眼力。”
玄无说:“你来时说你要诚心悔过,洗净身上杀孽。但四日来你不但毫无忏悔之意,反而更是无法无天。小施主真要杀我,又何必如此劳神呢?”
苑紫桐说:“杀你是真的,忏悔也是真的。比起我平日的做派,在寺里我可是收敛不少了。”
玄无说:“施主指的是换上我寺的僧袍么?”
苑紫桐说:“那肯定不是,僧袍太丑了。所以每到傍晚,我都会换回这身青衣。”
玄无说:“既然觉得丑,就不要强求去穿为好。禅,在心不在衣。”

苑紫桐说:“我可是刺客,岂能不乔装打扮。”
玄无说:“但你已经说了你是刺客,又何必乔装呢?”
苑紫桐说:“你已经知道我要杀你,你就不活了么?”
玄无说:“有理。”
苑紫桐说:“这样你看如何。方丈,我们打个赌。看是你先劝我出家,还是我先动了杀念。你若是赌输了,我便摘了你的人头,扬长而去。”
玄无说:“贫僧若是赢了呢?”
苑紫桐说:“我便摘了你的人头,皈依佛门。”
玄无说:“一言为定。”


3.

夜色渐深。

广德寺的后院甚为宽敞。石砖上月光如水,木桌上茶香满溢。

苑紫桐说:“明知我是刺客还邀我来品茶,方丈好雅兴。“
玄无放下手中经文,抬头道:“是施主再三请求,要来听贫僧亲自讲经的。我一开口你便昏昏睡去,已睡了快两个时辰了。”
苑紫桐揉揉惺忪睡眼道:“这茶香可真是馥郁逼人,不过要是有酒就更好了。我听人说僧人吃肉只吃腱子肉,喝酒只喝梅子酒,对吧?”

玄无说:“出家人,不食酒肉。”
苑紫桐颦眉道:“原来我们大当家骗我。方丈不用在意,你接着讲你的。”
玄无说:“小施主不必勉强自己听经。禅,在心不在经。”

苑紫桐说:“方丈,我苑紫桐并不小。我四日前就和你讲过,为修炼家传武功我服过一种秘药,身形还维持在十四五岁的样子。”

玄无说:“与年岁无关。贫僧五十有三,不少弟子却比我年长。依我看,小施主无论身心,都全然是一幅少年模样。”
苑紫桐打着哈欠道:“我又要睡着了。方丈,聊点别的,聊聊广德寺。”
玄无说:“我寺有土地三千亩,寺基一百二十亩,楼台殿阁一千余间,僧徒五百多人。自前朝……”

苑紫桐打断道:“方丈,你知道我要聊什么。我说的再清楚点,聊一聊,朝廷为什么要杀广德寺的方丈。”

玄无说:“小施主不知道么?”
苑紫桐说:“知道才要问。”
玄无说:“贫僧包庇死罪之人,应与其同罪,该当问斩。”
苑紫桐说:“没了?”
玄无说:“没了。”
苑紫桐说:“恐怕不止于此。据我所知,你二十年前,收养了十一位甄家孩童。按圣上所说,甄家罪该族诛,满门抄斩。违背圣意,把十一位死罪之人纳为弟子。方丈,你的确该当问斩。”
玄无说:“看来二十年前的事,在江湖上传的很开。”
苑紫桐说:“几年前就传开了。”
玄无说:“但圣上要问甄家后人的罪,不该先去找他们,缘何找上贫僧呢?”
苑紫桐说:“方丈明知故问。那十一位甄家后人,几年前便已还俗。现在他们隐姓埋名,杳无音信。朝廷觉得你还和甄家人有联系,便派我来广德寺。”

玄无说:“所以施主不杀我,就是为了让我供出甄家人如今所在么?”
苑紫桐说:“大概。”
他说完把杯中茶喝干,两个闪身便消失不见。

 

4.

玄无法师自清晨诵经时,便看着苑紫桐穿着僧袍百无聊赖地绕着广德寺兜圈。他时而跳上屋檐,舞着他那削铁如泥的宝剑,吓得小僧尼面无血色;时而从窗户溜进藏书阁,行色鬼祟,待上几个时辰才出来。

玄无知道留着这样一个疯癫的杀人狂魔在寺里是下下策。但苑紫桐轻功独步天下,杀人更只在瞬息之间。想要从这深山宝刹里,在苑紫桐眼皮下跑去报官求援,无疑是难如登天。更何况没人知道这个小疯子情急之下会不会大开杀戒,血染广德寺。

所以玄无就只好这样僵着,把苑紫桐拖住。

到了傍晚,玄无对着舞剑的苑紫桐招招手。他纵身从佛像头顶跳下来,面露愧疚之色道:“在下多有冒犯,还请方丈海涵。”

玄无欣慰道:“小施主知错就好。”
苑紫桐说:“在下深感羞愧,我今晚便把剑扔了。”

玄无说:“不必了。虽然施主踩了一百六十年前,释清大师修筑的精铜宝像。刚刚下来时,又弄坏了他精雕细琢的法座莲台。但浪子回头,可抵千金。”
苑紫桐说:“佛像倒是小事。我实在是露怯。看方丈的脸色,想必你也知道我根本不会剑术。这把长剑,是我来时从山下铁匠随便买来的。我一直想学剑术,但想到杀人时,剑又派不上用场,便没有学精。刚刚的舞剑,不过是依样画葫芦,摆个样子罢了。”

玄无怔了一下道:“那也好,起码施主不再舞剑了。”
苑紫桐说:“为表歉意,我可以给方丈表演一段家传兵器‘鸳鸯刺’的功夫,保证招招都有真才实学。”
玄无摆手道:“那更是不必了。施主只要以后去藏书阁的时候,走正门就好了。你是我寺弟子,又不是做贼。”

苑紫桐说:“我可是刺客,怎么能走正门呢。不过方丈不用怕,我以后都不去藏书阁了。以后我就在你的书房里写经。看了藏书阁的经文,我文思如涌泉,现在提笔便是经。以后我写经书,你读我的经,晚上我再把我的经讲给你听。“
玄无垂下一滴冷汗道:“小施主当真?”

苑紫桐说:“我说要杀你时,方丈都没露出过一丝的惶恐。看来这确实有点强人所难。这样吧,明晚酉时,你来听我讲经。要有和上次一样的好茶。”

玄无说:“谬也。肯定是比上次更好的茶。”


5.

晚风袭人,院里的落叶哗啦啦地聚到角落里。已是深秋,山里有了些许凉意。苑紫桐裹紧了身上的僧袍,把茶杯捧得更近。

苑紫桐抿了一口,点头道:“果真好茶。”

他看了看空中如勾的明月,又看了看玄无。

玄无捧着苑紫桐写的“经书”读了片刻,便放下书文笑道:“小施主,你这不是在写经。你只是抄了广德寺的功德。”

苑紫桐说:“对,这几天我在藏书阁里,一直在看方丈做的功德。以后我每逢杀人前,一定要把你的功德讲给他听,让他死前也有一点暖意。”

玄无说:“那……那还是免了吧。禅,在心不在口。”

苑紫桐说:“方丈言之有理。不得不说,你是个善人。”
玄无说:“贫僧只是做了些小善。”
苑紫桐说:“不,你是个时时行善,事事行善,惠人无数、德行兼备的大善人。”

玄无平静道:“施主过奖了。”
苑紫桐说:“你收养流浪的孤儿,接济旱灾的灾民。不怕他人白眼,为贫苦的母子提供住处、为其讲经。在山外的俗世里,你更是义举无数。你修筑河堤、大坝,连这广德寺的山路都是你带头铺起来的。你甚至还培养过一群武僧专门清剿山贼。因此百姓敬爱你,富绅愿为你慷慨布施,连无数穷凶极恶之徒都为你感化甘愿金盆洗手。方丈,广德寺因为你,才得以有今日。”
玄无说:“但贫僧仍是一介庸人。贫僧没能感化你。”
苑紫桐说:“问题就在这。你是个大善人,我是个杀人无数的大恶人。所以我来杀你前就想着,如果我放了你,留你一条生路,算不算一份大功德。是不是放过你,我的那些杀孽就能被洗掉大半,我心里就会好受一点。”
玄无说:“所以施主并非冷血无情。就算是天下第二的刺客,杀人还是深感罪恶。”

苑紫桐说:“算不上深感,但多少有点罪恶。”
玄无说:“但贫僧听闻,苑紫桐从不失手。只要领了金主的定金,无论是什么人你都肯杀。小孩,孕妇,相依为命的爷孙二人,孤苦伶仃的老妪。只要出价够高,你从没有迟疑过。你也不是没杀过僧人,法明寺的怀恩法师,似乎就是惨遭你的毒手。据说你行走江湖之近,杀了几千人,还自己写成了一本名录。你从来就没怜悯过任何人。小施主,你真的感到过一丝丝的罪恶么?”
苑紫桐木然道:“我不清楚。”
玄无说:“当你敲开寺门的那一刻,贫僧就知道你绝不会放过我,你不是那种会回头的恶人。你只是觉得和我聊一聊,杀我时心里就会好受一点。所以,请随意便是。”
苑紫桐说:“的确,的确。拿钱办事是我的本性。我一直都想杀你。”
玄无说:“此刻,此地么?”
苑紫桐说:“我可是刺客,哪能那么随便。明天傍晚,寺门前等我。”

 

6.

玄无法师扫净了庭前的落叶,盘坐在广德寺的门前,静待着苑紫桐来要他的命。

斜阳夕照,秋风如刀。

苑紫桐抱着长剑,倚在寺门一旁,缓缓开口道:“我来要你的命了。”
玄无淡然道:“随意。”

苑紫桐说:“你知道么,其实我杀你说的所谓‘孕妇’之前,还是抹过眼泪的。”
玄无说:“那之后呢?”

苑紫桐说:“那之后,这孕妇用菜刀砍伤了我的左肩,我便杀了她。她肚里的孩子是和是别人偷情的种,于是她那富商丈夫便从我这买了她的命。”

玄无说:“所以那孕妇便该死么?”
苑紫桐说:“孕妇用菜刀砍了我,菜刀有罪么?”

玄无说:“无罪。”

苑紫桐说:“富商用我杀了他娇妻,我有罪么?”
玄无说:“你无罪,但苑紫桐有罪。”
苑紫桐说:“我不是苑紫桐么?”
玄无说:“因为想着自己是刀剑的你,已经不算是人了。猛虎扑食,是兽性,乃是自然。大水泛滥,是天灾,更是自然。你没有人性,也可以算是自然。天地自然,本是无罪。但苑紫桐是人的名字,他是个活生生的人,人才会有罪。”
苑紫桐说:“可那些被江湖上的恩恩怨怨所害的死人,不能都怪给我这个刺客。”
玄无说:“也不能不怪你这个刺客。”
苑紫桐把长剑丢到玄无脚下说:“说透了,我就舒服多了。方丈,拿着你的剑。”
玄无说:“出家人,不动刀兵。”

苑紫桐说:“天下第二刺客,岂能没有打探情报的本钱。我早已知道,方丈在出家前,是个不得了的剑客。”
玄无说:“哪里有什么不得了,不过是个学艺不精的庸人。”

苑紫桐说:“讲讲你的事,讲讲你出家前的事。”
玄无说:“贫僧讲了,你就不杀我么?”

苑紫桐说:“你讲了,我就不后悔杀你。”
玄无笑道:“那好。从这一刻起,我不再是僧人,而是江湖中人。”
苑紫桐说:“那我要叫你大侠。大侠,讲讲你的故事”

玄无说:“我不是什么侠,只是个看门的。甄家曾是前朝的名门望族,我族世世代代与甄家交好,为甄家效犬马之劳。我族本做着看家护院的事,苦练各自本领只为保甄家不伤毫发,我的剑术也因此精进。只是至我一代,甄家人尤为敬重我族,家主更是称我父辈为叔伯。”

苑紫桐说:“所以当时甄家的孩童,自然也敬你如父。”

玄无说:“没错。直到那年,圣上发下‘天策令’,清剿前朝余孽,要将甄家灭门。我听闻风声便剃度出家,来到这广德寺,化成玄无法师。等到甄家树倒猢狲散,我又收养了十一位甄家后人。”

苑紫桐说:“后来呢?”
玄无说:“后来?当今圣上手段非凡,甄家何以招架,自然是被连根拔起。有人远赴北境逃命,在那里自立为王。有人隐姓埋名,不知所踪。不过,甄家人十有八九,都应该在黄泉相见了。”
苑紫桐说:“我问的是,你后来怎么成为这样的善人。”
玄无说:“我身上空无一物了。而当时天下风起云涌。世事纷乱,不如一心行善。”

苑紫桐说:“我懂了。方丈,拿起剑吧。”

晚霞似火。玄无踩着又飘下的落叶,缓缓拿起地上的剑。僧袍在风中鼓动,裹着他消瘦的身形猎猎作响。
玄无攥着剑鞘说:“你怎么不问我十一位甄家人的去向?”
苑紫桐说:“因为我知道你这样的善人,宁死也不肯说出口的,我何必浪费大好光阴。”
玄无说:“小兄弟,不用对‘大侠’扯谎了吧?”

苑紫桐说:“我句句是真。”
玄无说:“要杀我的,不是朝廷吧。”
苑紫桐说:“自然是朝廷。”
玄无说:“买了我的命的,是那十一位甄家后人吧。”
苑紫桐变色道:“大侠何出此言?”

玄无说:“广德寺是深山宝刹、玄无法师是得道高僧。可在朝廷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当今圣上深不可测,机敏如妖,手下精兵良将遍布四海,更有无数党羽暗中窥伺。整个天下都是他的,要杀一个僧人,需要雇一个刺客么?”
苑紫桐沉声道:“可他就是雇了。”
玄无说:“你说二十年前的事,在江湖上传了有几年了。既然有几年,皇上没道理不知晓,怎样也不会到现在才来找我的麻烦。而且‘江湖上传了有几年’,十一位甄家后人也远走高飞了有几年,那到底是几年呢?”
苑紫桐深吸一口气。

玄无说:“是三年。都是从三年前的腊月开始的。这消息,就是甄家人自己放出来的。”

苑紫桐无奈道:“大侠是几时发现的异样?”
玄无说:“从你说二十年前那桩往事开始。你从没怀疑过甄家人是不是还在寺里,也不向寺里的其他人打探。你若真是朝廷派来的,恐怕肯定会以全寺僧徒的性命来要挟我,甚至先杀几个我疼爱的小徒只为逼我服软。我见过他们灭门时的丑态,这帮人什么都干得出来。”
苑紫桐说:“可我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要杀有救命之恩的高僧。”
玄无说:“想不通么?我早就想通了,在三年前。他们临走时我说,要是还念这份师徒情谊,只记得三个字就够了,‘不作恶’。他们听后露出了一种特别的眼神。”
苑紫桐说:“什么眼神?”
玄无说:“和你一样的眼神。”
苑紫桐说:“那他们还真是畜生。”
玄无说:“被灭门的不只是甄家。前朝的余党,已经蠢蠢欲动很多年了。我是甄家起兵造反前最后的牵挂、最后的顾虑。想要重燃战火,让百姓民不聊生,他们知道我一定会反对。可没了我,这世上对他们就再无温情可言,也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苑紫桐说:“只是这样?”
玄无说:“只是这样就好了。我是一剂药引,是一个由头。他们为什么要让你坚称是朝廷杀了我,因为他们要这个盖着‘大义’二字的旌旗。如今天下太平,想要百姓跟着他们一起出生入死,就得有个旗号,为我报仇就是这个旗号。”

苑紫桐轻叹道:“玄无法师德高望重,颇受爱戴,百里之内无人不晓。为了给你向朝廷报仇,甄家人的确有可能策反整个一州的百姓。到时从北境里应外合,还真是一桩大篓子。”

玄无说:“死前我想知道,是十一个人一齐找上你的?”
苑紫桐说:“算是十个。有一个当场痛哭流涕,说不想害死义父。然后他重新皈依佛门,去了法明寺。那十个人便让我先杀了他,他就是你说的那个怀恩法师。”

玄无默然无语。

苑紫桐说:“带头是一个高瘦的人,左眼下有道小疤。”

玄无说:“他叫如清,头脑机灵,聪颖伶俐,是我当时最喜欢的弟子。他的疤是遭了山贼,我和几位师弟提着禅杖出去,过了五天才把他从狼巢虎穴里救出来”

苑紫桐说:“他现在不叫什么‘如清’,我忘了他姓名。我只记得他和我说不要骗他,他到死都记得你的模样。用别的死人头冒充,对他不顶用。”
玄无说:“还好,他没忘了我。”
苑紫桐说:“他们出一万两银子买你的命。你不用那么多,你出十两,就能买那十个人的命,一人一两。”
玄无说:“我哪有十两银子。”
苑紫桐说:“别那么小气,禅,在心不在钱。为了大侠我都破了禁忌了。刺客可万万不能供出金主。”
玄无说:“你有什么禁忌。我也算半个江湖人,耳闻过你的‘风采’。柳叶城有一对相互记恨的兄弟。哥哥买了弟弟的命,你去做了弟弟,问弟弟要不要杀他哥哥。从弟弟那拿了三倍的赏钱,你又要了哥哥的命。给你十倍赏钱,你也不会放过弟弟,只会杀更多的人。人命对你来说,本就是明码标价,低贱如草芥的东西。”

苑紫桐说:“但大侠是不一样的。”
玄无说:“哪里不一样,你总归要杀我的。”
苑紫桐说:“对,我必须杀你。哪怕我放过你,他们还是会买其他人来杀你。他们乔装成宫中的太监,把你的名字挂上刺客的黑榜。现在在这些杀手眼里,你的脑袋是天下第七值钱,比某些王爷还贵。更何况听说我苑紫桐失手,慕名而来三五成行的刺客,只怕不会少。那时你再死,这旗号就打得太响了,到时候难免是一场腥风血雨。”

玄无说:“我懂了。”

苑紫桐说:“你不死,这天下终究不太平。”
玄无说:“如果我死了,天下就能太平,那我早已赴死。”
苑紫桐说:“你寺里的人怎么谈起我?”

玄无说:“寺里已有流言,说朝廷派了人要为难于方丈。”
苑紫桐说:“我杀你之后,会向寺内僧徒高声宣扬……不,不只是寺里。我要在江湖上,在天下各地大肆宣扬,吹嘘自己,我说为了扬名立万杀了玄无法师。我本就是这样享受名声的人,这样毫无道义的人,谁也不会觉得奇怪。”
玄无说:“可那时……”

苑紫桐说:“可那时苑紫桐声名狼藉。但苑紫桐是个活生生的人,人才会有名声。但我没有人性,就不在意名声。天下侠义之士将会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一州百姓,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杀之而后快。但天下第二刺客,本就习惯造人记恨、被人追杀。”

玄无浅笑道:“你的确可以给我讲经了。那好,杀了我吧,就在此刻、此地。”

苑紫桐说:“所以那个赌,是我赢了。”
玄无说:“是你赢了,我却没有输。”

残阳如血,流云飞逝,落叶随风狂舞,

两人站在广德寺门前,仿佛两柄锋利的细剑,锐不可当。

玄无说:“我二十年没有拔剑了。”
苑紫桐说:“你不是我的对手。”

玄无说:“但你舞的剑,确实不如我。”

苑紫桐说:“的确,但我的相貌衣着,样样胜你。”
玄无说:“你可是刺客,怎么跟我一样唠叨。”
他拔剑出鞘,宝剑寒芒乍现。

玄无说:“将来终有一日,这些僧徒会不再记恨苑紫桐。”
苑紫桐说:“在那之前,那十个甄家人早已不再记恨我。”
玄无还没开口,苑紫桐便抽出了袖子里的鸳鸯刺。他像闪电一样掠过了玄无的背后,落叶许久才旋即而至。

玄无法师尚未看清鸳鸯刺的模样,那根短刺已经贯穿了他的胸口,滚烫的血喷涌出来。他只是个剑法稀疏的年迈剑客,怎么都不会是苑紫桐的对手。

血染僧衣,红的很扎眼。

苑紫桐轻声道:“大侠走好。”

玄无跪倒在地,嘴里大口地吐着鲜血,含糊不清地说着:“多……谢……”

 

7.

方丈不必道谢少年,少年也不必道谢方丈。

或许玄无死的那一刻,他们才终于知道彼此是怎样的人。

苑紫桐把玄无的尸体踢到一边,高僧的身子像蓬草一样滚动着,僧袍彻底染红。苑紫桐用长剑割下玄无的脑袋,装进布袋里。

他提着布袋跳上广德寺的庙门,震声高呼着:“老子是天下第二刺客苑紫桐,你们那个叫玄无的老秃驴已经被我杀了!本大爷今天饶了你们的狗命,可早晚有一天,我要把你们广德寺的人全都杀光!听清了么,不光是什么狗屁玄无,我苑紫桐要把你们全都杀光!”

他的声音飘向广德寺,传来阵阵回响。一时间,寺中哭喊着有之,哀嚎者有之,更有几位武僧破门而出,要让这个十恶不赦的罪人万劫不复。广德寺上下五百位僧徒,无一不把苑紫桐的一切刻骨铭记。

终有一日,这些僧徒会想着返身俗世,让苑紫桐人头落地。

但青衣少年面不改色,他把玄无的头从布袋拿出来给所有人看,然后肆无忌惮地放声狂笑。

他知道这只是湖心微澜,还有滔天的巨浪在等着他。

玄无死后,他的弟子会为他著书立传,砌碑铸像,甚至兴修宫观楼台。他的事迹为万人称颂,登门吊唁者将是无数。

但苑紫桐死后很可能连个像样的坟也没有。就算有,人人路过也会啐一口唾沫。

杀了这样的善人,果然是会遭报应的吧。

天色倏然暗了,再没人看得清青衣少年的眼神。他停止了癫狂的笑声,第一次在杀人后露出了和那些僧徒一样的眼神。

他纵身一跃,灵巧如飞燕,三两步便了无踪迹,宛如一滴露水没入如海般的山林。借着夜色,他狂奔在玄无铺下的石板路上,跑向那个纷纷扰扰的俗世。

苑紫桐浑身发抖地穿过无边无际的林海,惊起一片飞鸟。

 

posted @ 2022-08-31 15:12  Mistletoes  阅读(340)  评论(0编辑  收藏  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