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之内唯一掌门
链接:https://zhuanlan.zhihu.com/p/28604029
来源:知乎
「你说,世上为什么会有武功呢?」
阿瑾问出这话的时候,只有十五岁。对别的女孩来说,正是泛滥少女心思的年纪,只是阿瑾显然不在此列。
康凌自幼习武,到现在已经二十多年了,却还是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他反问道:「哪有为什么?自然而然便有啊。你天资聪颖,是习武的好苗子。专心练武,不要问这些有的没的……」
阿瑾甩出手里的铁签,签子没入木桩三寸有余,力道沉稳得像是铁锤锻进去一般。
阿瑾说:「可世上是不该有武功的。」
康凌说:「怎么就不该有?」
她不解道:「剑法精妙之人,用木剑也能削铁如泥。掌法纯熟之人,一掌便可开山碎石。脑满肠肥的胖子,使轻功可在湖面上蜻蜓点水。」
康凌点头道:「没错,可那又如何?」
阿瑾颦眉问:「你问我如何?这不是显得很诡异么。明明只是肉体凡身,爹娘是平平无奇的爹娘,吃的是稻米,喝的是井水,都与常人无异。只因为练了武功,就能凌驾寻常人百倍,飞檐走壁,剑斩精铁,力拔山河,这根本不合情理啊。」
她指着深深扎进木桩里的铁签说:「你看这签子。像我这般年纪,不习武的姑娘是全然不可能做到这种程度的。我的胳膊还是有血有肉的胳膊,皮囊下没有变成铜浆铁水,凭什么能发出这么大的力气呢?」
康凌一时语塞,不由辩解道:「那是我们日夜勤加苦练的结果,不习武者好吃懒做,安逸闲散,自然没有我们这般力强。」
阿瑾攥着一根铁签伸到康凌面前说:「你来丢。」
康凌随手提起铁签,微微弹腕,签子霎时贯穿整根木桩,深深地钉在两丈外的大石块上。
阿瑾问:「老康,你习武多久了?」
康凌说:「二十余载。」
阿瑾说:「现在在街上随便找来一位孩童,就这么练上十几二十年,也能跟你旗鼓相当么?」
康凌踌躇了一下说:「不好说,这东西要看天资。」
阿瑾摇摇头说:「不只是如此。我怀疑世上根本就没有武功。」
康凌惊疑道:「什么意思?」
阿瑾说:「强者固强,弱者固弱。就算你这些年都没有练武,也不会比今日的武艺逊色多少。武功是这天底下最大的幌子,真正的武功都是…」
她说着抽起一根铁签说:「天生的。」
2.
那日阿瑾说出惊世之论之后,竟然再没什么大的动作。康凌为她能安心习武高兴了三五日,不过也就仅仅高兴了三五日。
「从今天起,我就练无上螺旋功了。」
阿瑾说话时神色笃定,看不出半点玩笑的意味。
刚准备策马离开宅子的康凌吓得差点从马上翻下来。
他赶紧跳下马来到阿瑾面前,神情肃然地问:「什么功?」
阿瑾说:「无上螺旋功。」
康凌说:「这是哪个深山老林里的大师傅教你的法决?快忘了它跟我好好习武吧,那都是旁门左道,信不得……」
阿瑾打断了他说:「不。无上螺旋功是我自己想的一门功法,我要证明我就算不学正统武功,也能很强。」
康凌一时无语,眼看跟她硬碰硬肯定是拗不过阿瑾的怪脾气,只好顺着她说:「那好,就算你要练这功法,天下哪一般武功都是循序渐进的。你的武功到底是怎么个练法?又分为几重?」
阿瑾说:「无上螺旋功只有两招:单指和双指。就是用一个手指头戳一下或者用两个手指头戳一下。我的门派叫『万里』派,我乃第一任掌门。这武功也不用练习,只要你愿意成为万里派的大弟子,直接就认定你为九重天。」
康凌强压着怒火说:「你耍一招看看?」
阿瑾一指头戳在石墙上,石墙应声被手指打出一个规整的孔洞,灰白的石粉沙沙地散落下来。
康凌的脸色很难看,他咽了口唾沫说:「你这是体质好,不能算功法。」
阿瑾说:「你不能因为我学有所成,就说这是体质问题。」
康凌说:「那好,就算你要开山立派当一代宗主,你自己胡扯出来的门派又有什么用?」
阿瑾说:「古往今来的宗门,伊始不都是胡扯出来的么?」
康凌说:「你总要让天下武林人士承认你吧。这大宏国里只要能找出十个名副其实的掌门认了你这鬼扯的万里派,我康凌从此便不再苛求你修习正统武学!」
说完这句话,康凌就快把肠子悔青了。因为他知道阿瑾不是那种靠狠话就能吓退的姑娘,这人倔到不但软硬不吃,稀饭也不吃。
事情终于从康凌不想见到的境地,走向了彻底暗无天日的极端。
阿瑾听罢不消片刻,当即拍案道:「有了!」
康凌慌张地问:「到底有什么了?」
阿瑾说:「办擂台,召集天下武者与我打擂。为我万里派扬名立万,让无上螺旋功声震四海!」
康凌欣慰地点了点头,斩钉截铁地说:「不行。」
3.
康凌拼了老命要让阿瑾习武,不是因为他一时间心血来潮,而是他知道这姑娘将来终有一日是要与人浴血厮杀的。
这姑娘幼时就投身自己门下,成为隐司的一员。
隐司,顾名思义是见不得光的。它是朝廷的一条猎犬,干最脏最见不得人的勾当:铲除权力斗争的牺牲品、抹杀口风不严的旁观者、让不服管教的武林门派吃苦头。猎犬里是不该有任何人抛头露面的,这之中当然包括涉世未深的阿瑾。
阿瑾说:「我不露面,我可以蒙面。」
康凌说:「那也不行,这里历来没有办什么擂台的规矩。」
阿瑾说:「那从今日起就可以有了。」
康凌说:「就算你想办擂台,人家凭什么来和你一个小丫头瞎胡闹?各大宗主待在自己的地界好不快活,遥遥千里就为了和这个闻所未闻的万里派掌门过过招?」
阿瑾说:「我们可以砸钱。」
康凌说:「哪来的钱?整个隐司一年所有的俸禄还不到一千两银子。就算翻上十倍,也不够买下那些大掌门腰间半个玉佩。」
阿瑾说:「你有多少银子?」
康凌说:「满打满算五百两。全抬给你,咱俩下个月就要讨饭了。」
阿瑾说:「借我,我办完擂台还你。」
康凌倒也和眼前这小姑娘较上了劲,他一咬牙道:「好!我现在给你拿银子。我倒看看你这小丫头去哪召集天下掌门。」
翌日下午,康凌看见阿瑾在院子里一丝不苟地写着请帖。正红的请帖在她脚边堆积如山,有一些已经吹散到角落里,像是铺成一地落英。
康凌说:「你写这么多干什么?」
阿瑾说:「我要先写够五千张请帖。」
康凌说:「把整个大宏朝挖个底朝天,也挖不出五千个耳熟能详的掌门。」
阿瑾说:「谁说只请掌门了?我请的是天下武林人士,号令万里群雄,所以才唤名万里派。」
康凌随手捡起一张请帖,上面规规矩矩地写道:
「我乃万里派掌门阿瑾,特于七月初一,苑州柳叶城花溪镇举办擂台,愿与天下豪杰一决雌雄。」
康凌笑着说:「没有奖哪会有人来啊?」
阿瑾说:「在背面。」
康凌翻到背面,愕然道:「『来者赏银十两』?你这擂台只要来打就给钱?」
阿瑾平淡地说:「还没完,接着读。」
康凌说:「『胜者奖励万里派掌门本人』?」
阿瑾说:「没错,擂台经过三轮比试,最终胜者将会获得我本人。」
康凌说:「可哪有人认识你啊?」
阿瑾继续埋头写着请帖说:「今日正午,我花二百两银子和『熙宏会』的会主吃了个饭。那是全国最大的书商,他已经委托写手把我写进当红新作里,说我是一妖娆绝艳妙龄女子,武功高强还贤良淑德。」
康凌说:「妙龄是真的,但说你清秀还罢,哪来的『妖娆绝艳』?」
阿瑾说:「无妨,反正我到时也是蒙面。」
康凌说:「你这一顿饭动辄二百两,可一人就要发十两银子。来打擂的但凡逾过三十人,到时你拿命给钱?」
阿瑾说:「这你就不用担心了,我自有筹算。」
康凌感觉头痛欲裂。
4.
这天康凌刚回来,就看见阿瑾在砍院里的大柳树。她抡斧的动作很卖力,但和她娇小的身形比起来实在有点不协调。
康凌上去拦住阿瑾说:「你平白无故砍这柳树干吗?」
阿瑾说:「开源节流,这是节流。能省的尽量省,搭擂台总要木头吧。」
康凌说:「外面那么多柳树你放着不砍,这棵树比我还年长几倍了!」
阿瑾说:「你踩的黄土少说也有一千年了,也没见你日夜给它上香祭拜啊?」
康凌说:「上苍有好生之德,没听说过黄土有生灵。」
阿瑾说:「你这是小善。佛家道『世界虚空,能含万物色像』。你怜惜这大柳树,殊不知柳树或许正欲得大道而升天,我这是成全。」
康凌说:「我知你能言善辩,但你砍的时候想的是佛经么?」
阿瑾摇摇头说:「不是,是因为这棵树比较粗,而且摸起来很结实。」
康凌倍感无奈,也不再过多干涉阿瑾的胡闹。阿瑾过了五日,一路风风火火地筹办着擂台的事宜。她一扫平日的散漫,往来中洲各大名城之间,动如雷霆。
到了第六日,院子里多站了一个男人,是个衣着朴实的年轻人。
阿瑾抱着厚厚的书卷和那年轻人事无巨细地吩咐着。
「你听好了,住宿是重中之重,让花溪镇这三十四家大型客栈报上价来,价高者允许他独家招待贵宾。来客里必然有扬名四海的大掌门,为人豪放不拘小节,不会在弟子面前留下吝啬的计较模样,纵是一夜二百两银子也……」
康凌轻咳一声道:「阿瑾。」
阿瑾回过头来,微笑着说:「呦,老康回来了。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先前在花溪镇认识的伙计,叫祝天成。为人踏实肯干,是我万里派的右护法。」
祝天成腼腆地点了点头说:「鄙人久仰康公子大名……」
康凌打断道:「别久仰了,外人能知道我的名字的,要么是死人,要么是刺客。」
祝天成尴尬地说:「我……我确实只在掌门嘴里听过……」
阿瑾说:「老康你这么冲干吗?这将来就是你的同门兄弟。」
康凌皱眉道:「同门?」
阿瑾说:「对啊,他是右护法,你是左护法,你比他大。」
康凌说:「我可没说要入你这什么万里派。」
阿瑾说:「那可不行。如果到时候真杀出来一位高手连我也不是对手,我会直接把掌门让位给你这个左护法。到时候你就跟着胜者远走高飞吧。」
康凌重重地咳了一声说:「咳……什么?你这是把天下武者都当猴儿耍,人家是听说掌门是妖娆妙龄女子才来的。」
阿瑾说:「我请帖写的是奖励『万里派掌门』,又没说是第一任掌门。要不你自己选一个,到底是我跟着别人走,还是你跟着别人走?」
康凌思忖了良久,仍觉得这是个极难抉择的问题。
5.
还有五天就是七月初一,花溪镇已经渐渐热闹起来,街市上的行人比往日多上三倍有余。熙熙攘攘的来客们让康凌觉得这不是苑州的边陲小镇,恍然成了繁花似锦的京城。
虽然京城的盛景,康凌多半也是靠猜的。
康凌本以为阿瑾和祝天成会因此忙得疲于奔命,焦头烂额,没想到她自己反倒乐在其中。
听祝天成说,至少十丈见方的大擂台已经在花溪镇后山落成了,连镇子通往后山的小路,都被细心修剪过杂草。
康凌决定亲自去一探究竟,林间的小路的确别有一番情致。走到半路,康凌看见路中赫然摆着一个石碑,碑上写着笔锋刚劲的四个正红大字——泰山压顶。
再向里,视野豁然开朗,擂台已然落成。
阿瑾正在擂台上和木桩假人小试牛刀,她准备凌空一脚踢过去的时候,康凌忍不住问道:「你路上摆的什么东西?」
阿瑾忍不住一分神,控制不住身形,腰身当即狠狠撞在了木桩上。她吃痛滚落在地上,却强忍着装作若无其事,霎时间起身回答:「你说的哪个?」
康凌说:「就是那个『泰山压顶』。」
阿瑾说:「这是我找镇子里的刘掌柜给我刻的,花了我六两银子呢,怎么样,写的还不错吧?」
康凌说:「笔力是不错,我想说这是什么意思?」
阿瑾说:「这是口诀,无上螺旋功的口诀,也是一个暗藏玄机的字谜。我到时看一看来客里哪一位有这个慧根,能把我这无上字谜给破了。」
康凌说:「泰山压顶打一字?」
阿瑾说:「没错。」
康凌心中暗道:「山压于顶字就是嵿字,这字谜算不上机巧。阿瑾的确有灵气,但毕竟是个孩子。所谓『暗藏玄机』,也还是太勉强了。」
康凌故作思忖道:「这泰山压顶……的确是难,难,太难了。我看哪位有缘人能参破吧。」
阿瑾说:「那当然,毕竟是我想的谜,能让你就这么给破了成何体统。」
当晚,阿瑾和祝天成一直商议到亥时,擂台外灯火通明,游客络绎不绝。
康凌对现在到底有多少人报名打擂心存疑问。一百人?五百人?看这花溪镇城里的架势,要说来了一千人,康凌也不是不能信。
但他放不下脸面亲口去问阿瑾,毕竟自己当初是那么执意拦着她胡闹的。于是他盯着两人直到夜深,堵住了祝天成的去路。
这个容易胆怯的年轻人吃惊不小,他骇然道:「左……左护法,您找我有什么事情么?」
康凌说:「小成,我问一下,现在报名的有多少人了?」
祝天成说:「掌门……掌门她说七月初一之前不能公布。」
康凌说:「不能公布给谁?」
祝天成说:「没说,应该指的是外人吧……」
康凌说:「我是万里派左护法,哪里是外人了,你也别太见外了。把万里派当成自家一样,咱们就是同门兄弟。」
祝天成说:「倒也对……截止到今晚亥时,共计报名者两千两百七十四人。」
康凌愕然道:「多少人?」
祝天成重复道:「两千两百七十四人。」
6.
坏了。
暂先不谈阿瑾使了什么手段拉来了两千人,这银两就已然是个大问题。
两千两百人,就是两万多两赏钱。别说康凌那点积蓄了,就是从现在开始当山贼没日没夜地抢,抢的全是来往的富商,到七月初一也未必能抢出两万两来。
而且今日才六月二十六,已经报了两千多人了,花溪镇一年也没招待过这么多人。真到了七月初一,怕是要把百里内挤得水泄不通,来了这么多武林人士,局势也不好收场。
从情感上,康凌希望阿瑾事事如意。但理智上考虑,他倒愿意抱着一种幸灾乐祸的态度看阿瑾无法收场。因为一旦她被搞得身败名裂,一是再也不会愿意大张旗鼓地抛头露面,二是她能安心跟自己习武了。
此后每过一日,花溪镇的游人就多一分。到了六月二十七,来往花溪镇的官道开始拥搡,甚至十几里外的柳叶城都受此波及,不得已增加了城门的人手。
六月二十八当天正午,原本的街市已经挤得快要进不去人了,塞一根簪子的缝隙都找不出。阿瑾安排在花溪镇后山,又开辟出一片更大的空地。往来的客商不下千人,繁华鼎盛远胜花溪镇积年之总和。
各方人士开始快马加鞭地赶赴花溪镇,这擂台的消息不胫而走,愈演愈烈,最终变成撼动江湖的轰然惊雷。这雷声阵阵,远播万里,连不喑江湖事的妇孺小孩也要来凑个热闹。
六月二十九,阿瑾一整日没有露面,反倒是祝天成在毕恭毕敬地招待客人。
当天还来了两位来头甚大的贵客,一位是当今三大剑主之一,寒山派的现任掌门韩山青。另一位是自幼修习家传秘功「凛阳掌」,武功超凡入圣后又投身商海,终成一代大商的老者左千嵩。这两位都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任是当今圣上也尤敬三分的正道武学大家。
这还只是康凌眼热的人物,有多少不为人知的高手此番也来比试,康凌尚也无法计数。至于韩掌门、左会长这样境界的人物,不可能单是为了请帖里奖赏的「妖娆女掌门」而来,更不可能是为了那十两银子了。
阿瑾到底做了什么手脚,能让声名煊赫、武功盖世的大人物也来趟浑水,康凌至今仍不得而知,但绝对「出价」不低。
除了困惑,康凌也不由得开始忧虑起阿瑾的身体。纵是这些高手念在阿瑾年纪尚浅、又是女人家,不会刻意下狠手,但刀剑无眼、拳脚无情,万一真有个什么闪失……
他此时便笃定地要自始至终看完打擂全程,定教各路人等点到为止,万不得已,他也会上台阻拦。
到了六月三十日午夜,阿瑾终于回来了。
看着阿瑾灰头土脸地从墙外爬进来,康凌站起身来问:「大门没关,你爬墙干吗?」
阿瑾明显被吓了一跳说:「老康!我以为你睡了。」
康凌说:「你没回来我怎么睡?你一个小丫头搞得一身土,去盗墓了么?」
阿瑾说:「我去擂台下面搞了个大秘密。」
康凌说:「什么秘密?」
阿瑾说:「现在暂时还不能说。」
康凌说:「你瞒着我干吗?」
阿瑾说:「不瞒着你,你就领会不了咱们万里派的伟大之处。」
康凌说:「先不说这个,你到时候怎么处理这两千人的赏钱?」
阿瑾说:「什么两千人?」
康凌说:「报名的两千人。」
阿瑾说:「哦,你说的这个。报名现在不止两千人了,一共六千五百四十二人。」
康凌这次直接从藤椅上吓得翻下来,他骇然道:「六……六千人!这就是六万五千两银子,你活生生变出来不成?还是财神爷托梦给你的?再说人数这么多怎么比,两两比试,比到明年腊月也比不完啊!」
阿瑾说:「打完擂我慢慢说给你听。至于人数问题……流程是这样的。一共分为三个轮次,第一轮大筛选,每个人跟我打,不用赢我,只要能在我手下撑十个回合,就可以进到下一轮。」
康凌惊道:「哪有你这么比的!六千多个人和你打,你就算是战神转世,头也要被打烂了!」
阿瑾说:「这你不用担心,我已经计划好了,明日卯时初开打,记得早起来看。」
康凌说:「不是,你真的要打六千个人么?」
阿瑾并未答话,转身走向自己的闺房说:「我睡了。」
康凌还在喋喋不休地追问着:「阿瑾!你真要打六千个人么?」
「你会死的,你真的会累死的!」
「哎!我说你这小丫头怎么不听人说话呢?」
「你得听话,你现在越来越任性了。你说要办擂台我依你了,但你也不能这么胡来啊。你要知道,我也是一步步习武过来的,我十五岁那年,正是……」
月光清凉。
过了两个时辰,康凌正端着板凳,坐到阿瑾门前接着絮叨。
7.
康凌睁眼时,已经日上三竿。
暖阳把他发丝烤得发烫,他惊觉时辰不早,从床上一跃而起,二话不说便向擂台一路狂奔而去。
他后悔自己昨夜睡得太晚,生怕阿瑾掉了半根寒毛。
路上他心里祈祷了千万次,希望这丫头没有半点闪失。等到他路走一半的时候,已经可以远远听见场子里的喧闹。他脚步愈快,听得喧杂声越大。等到擂台映入眼帘时,才看见整个场地已经被几层人围了个水泄不通,各路人士正兴致高涨地谈天论地。一些伙夫正在草地上现场烹烤野味,山鸭动辄五百两银子一只。来场的客人起了个大早,此时大多饥肠辘辘,出手阔绰一买三五只的富公子也不在少数。
阿瑾一袭白衣,面覆如雪白纱,正在擂台上傲然而立。她整个人的气韵压成一柄短小的匕首,却锋芒毕露。
祝天成正维持着秩序,他看了看手上密密麻麻的名册,高声喊道:「甲列、五百一十号,上台!」
从人群里走出一位其貌不扬的老太。她颤颤巍巍地登上擂台,眯着眼睛打量着面前的姑娘。那举止间内敛着一种狠意,康凌自觉阿瑾怕是要打一场恶战。
康凌在祝天成耳畔轻声问:「阿瑾打了多少人了?」
祝天成说:「今日上午是甲列的筛选,下午是乙列。从叫号来看,掌门已经打了五百零九人了。」
康凌吃了一惊道:「打了这么多人?阿瑾看上去连气也不喘,怎么打的?」
祝天成深吸一口气,沉思道:「我也不清楚,掌门大多不战以屈人之兵。」
阿瑾直视着老太说:「自报家门。」
老太说:「我乃柳叶城正门近花溪镇大槐树下卖枣陈家八代单传,陈枣姑。」
阿瑾说:「什么来头?」
祝天成在身后解释道:「大概就是个卖枣的老太太。」
康凌皱眉道:「老太怎么也到这里来了?」
老太说:「这擂台,本就谁都可以来。」
阿瑾说:「陈老太,你自觉打得过我么?」
老太说:「老妪自知不敌,当场认输。」
说完那老太领了十两赏钱,半刻就顺着小路走远了。
康凌说:「这种也算打擂?」
阿瑾说:「这种怎么不算打擂。」
康凌一时间无言以对。
祝天成又喊道:「甲列、五百一十一号,上台!」
霎时间,一位年轻的男剑客从人群中一跃而起,凭长剑而立,大袖飘飘,青丝微动。那剑客极为潇洒,剑柄轻轻一摆道:「失礼了。」
阿瑾说:「自报家门。」
剑客说:「我乃寒山派弟子谷星。」
阿瑾说:「谷哥哥,你想跟我打么?」
剑客说:「在下剑法粗陋,不值一比。」
说完剑客当即下台,领了赏钱又回到座位。
这情景康凌本看得一头雾水,而后转瞬明白了个中道理:大量弟子提前报名了擂台,结果没曾想一派之主竟然也来凑热闹。就算在这里赢了阿瑾,万一将来和掌门对上了面,岂不是好生尴尬。
就好比这寒山派弟子上台,可想那寒山派掌门韩山青说不定正冷眼旁观,与其徒增烦扰,倒不如乖乖认输。十两银子说多不多,但对一般人家、普通弟子,也绝不是可以轻易舍弃的小数目。
当日散场之时,阿瑾、祝天成、康凌三人流下来清扫场地。
眼见人走茶凉再无外人,阿瑾说:「右护法,点账。」
祝天成说:「今日卖出陆家特产的清酒六百五十坛,野味四百一十只,玉镯六十二对……」
阿瑾说:「总账,给个大概就行。」
祝天成说:「净入约十五万两银子。」
康凌忍不住叫出来:「十五万两!」
阿瑾说:「比我预计的还低了三万两。再加上客栈的分成、街市店铺的分成杂七杂八的加起来,今天赚了二十万两,也还好。」
康凌说:「也还好?你一天可是挣了二十万两雪花银,结果末了,就跟打机锋似的丢下句『也还好』?」
阿瑾说:「老康,不要鼠目寸光,计较些蝇头小利。这是万里派的小小营收罢了,今后你作为左护法,亏待不了你的。」
康凌盯着账本默然良久。
阿瑾舒展了一下筋骨说:「右护法,报一下人数。」
祝天成说:「今日,甲列、乙列共计一千六百人。其中淘汰败者一千五百五十八人,剩余两人。」
8.
康凌又观摩了两日的比试,愈发领会这擂台的个中奥妙。阿瑾能招来这么多人,并非出了什么天价。
她这些日干的最有用的事情,就是两个字:造势。
来客来头越大,花溪镇的势头就越大。花溪镇的势头越大,来头就会更大。当这势头大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万里派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反而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万里派人尽皆知,擂台盛名在外。没有收到请帖的宗门甚至会惶惶不安,生怕被旁人看低了眼。阿瑾那数千张请帖一扫而空,坊间甚至大量流传着精致的仿造请帖。
万里之内,无人不晓。
绝大多数人只是上来走个过场,但恰恰看中的是这过场。毕竟「曾跟万里派掌门打过擂台」,来日说出去倒也是个不小的谈资。
所以比试到了第二日,双方愈发心领神会。
「我乃百花山木槿仙子瑶清青,自知不敌,小女认输。」
「我乃花溪镇正门铁匠牛大壮,我认输。」
「我,张十九郎,认输。」
「我,徐远年,认输。」
「我认输。」
「认输。」
到了当日下午,出现了武林中百年难得一见的盛况:擂台之下排着浩浩荡荡的长龙,各路豪杰喜笑颜开地争相认输。
甚至认输也讲究起变化来,到底怎么认输最体统、最新颖、最惊艳,一时间众说纷纭。擂台旁还开了个赌局,投注一两。谁能靠认输博万里派掌门一笑,谁就能拿走这一千两赏钱。
整整一日,这一千两银子还纹丝不动地摆在那,碎银子倒是收了一麻袋。
并不是她不苟言笑,而是阿瑾戴着面纱,笑不笑,旁人也看不太清楚。
当然,这一日也不光是认输。队伍之中也不乏高手。但往往略微过招一二,阿瑾就会直接认输。
譬如寒山派掌门韩山青上台的时候,阿瑾就象征性地过去舞弄了一下拳脚,然后霎时半跪在台上。这位剑眉锋利、一身正气的中年男子纵横四海,江湖里的旁门左道见得不可谓不多,却还没见过这样没条理的打法。
他还正欲拔剑,阿瑾便突然捂着脚踝倒地不起道:「好强的剑气!是本掌门输了。」
说完阿瑾从擂台上纵身一跃而下。
韩山青乃一代名门大家,自然也不会和胡闹的小丫头计较。
七月初二当天就打了三千多人,初三正午就把六千多个报名者悉数打了个遍。除了阿瑾自己,任谁也想不到这六千多人三天还不到就打完了。
留下的只有寥寥三十人。
正午饭后,阿瑾召集群雄。但康凌没曾想过,这帮人打输了也还孜孜不倦地过来看热闹。擂台外远不止三十人,依旧用一圈圈的人墙把这里塞得满胀。
阿瑾说:「各路英雄,经过三日激烈的厮杀,三十位顶尖高手脱颖而出。在这几日的鏖战里,本掌门有数次命悬一线、气息奄奄,仍浴血奋战丝毫不怠。有几场惨胜的比试中,本派无上螺旋功的活学化用功不可没。纵是各大掌门使出当世绝学,在我九重天功法暴雨雷霆般的攻势之下,也只能堪堪躲过。」
台下一人应和道:「万里派秘功千变万化深不可测,实乃夺天地造化之神技。」
旁人一时间听不出来,但康凌一耳朵便知是乔装打扮的祝天成。
阿瑾说:「莫急。在第二轮比试之前,本掌门有一问。来路上各位都看到本派的不二法决『泰山压顶』。这四字不单是口诀,更是一大奥妙字谜,有真玄机暗藏。在座的各位英雄,有谁能破解此谜?」
一时间台下人声鼎沸,有轻蔑者,有思忖者,有高声叫嚷者。
「这有何难?泰山压顶,山压于顶,岂不就是『嵿』字?」
阿瑾说:「不是。」
康凌怔了一下,在下面高声喊着:「怎么不是?」
阿瑾说:「谜面是我出的,我当然知道谜底不是。」
康凌说:「你这叫硬掰。」
阿瑾说:「我说了这四个字里有大奥妙,哪里有面目上那么简单。」
康凌说:「那你倒说来听听。」
阿瑾说:「时机到了,我自然会说来听。」
阿瑾轻轻击掌三次道:「能参破『泰山压顶』者自有大慧根,我破例当场收他为万里派首席大弟子。第二轮比试于未时初开始,两两比试,具体事宜已绘制成图列于各位案侧。最终胜者将与十成功力的本掌门一决胜负,届时刀剑无眼,还望在座各位自求保全。」
9.
为了保全,康凌决定不再去凑这个热闹了,他还有太多公务要忙。
六千人打了三天,这三十人却打了足足六天,还远未打完。
第七天,阿瑾回家时说:「惨啊,人称『赤火刀狂』的雷万昌被韩山青一剑劈成了十几截,现在身首异处,血迹几个时辰都擦不干净。」
康凌愕然道:「用得着下此狠手?」
阿瑾说:「打到现在已经不是奖赏的问题了,而是颜面。这三十人都是各大宗门的一派宗主,谁肯在外人面前落了下风。平生习武,为的难道是个『败』字么。」
康凌说:「这雷万昌,算不算被你害死的?」
阿瑾说:「不算。因为我说了比拼点到为止,结果雷万昌明知不敌,还非要接二连三地挑衅人家。」
康凌默然。
第八天,阿瑾回家说:「惨啊,自称『九天真女』的玉莲儿被临云派掌门百里茗一掌打得通体爆裂,血迹几个时辰都擦不干净。」
康凌说:「玉莲儿也挑衅人家了?」
阿瑾说:「没有,百里茗虽上了年纪,但驻颜有术,也称得上是风韵犹存。结果玉莲儿仗着自己年纪轻浅,非要骂人家老女人,就被一掌打爆了。」
第九天,阿瑾回家说:「惨啊,『双生雪莲』沐雪衣和沐雪颜两姐妹就这么去了。两个冰清玉洁的小姑娘被凛阳掌传人左千嵩一掌打得粉身碎骨,血迹几个时辰都擦不干净。」
康凌说:「沐家两姐妹骂人家老男人了?」
阿瑾说:「没有,左千嵩还没等人家开口,自己跳起来就要杀人,拦都拦不住。」
第十天,阿瑾回家说:「惨啊,墓阴山第八代掌门,『活死阎王』段罗刹……」
康凌打断道:「被人打死了,血迹几个时辰都擦不干净,对吧。」
阿瑾说:「血迹倒是对的,但他是被自己打死的。」
康凌说:「怎么个死法?」
阿瑾说:「他的对手还没上台,他非要运功疗伤,也不知道哪来的伤。结果运着运着走火入魔,霎时自爆四分五裂。」
第十一天,阿瑾回家说:「惨啊……」
康凌低着头说:「哦。」
阿瑾说:「老康你怎么这么冷血,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康凌说:「哦。」
阿瑾说:「今天是真的太惨了。」
康凌说:「反正都一样,血迹又没擦干净。现在那擂台还有清净地方能站人么?」
阿瑾说:「这次不一样了。」
康凌抬起头说:「这次血迹擦干净了?」
阿瑾说:「不是,你脑子里想的什么。这次朝廷来人了,说这擂台违反《大宏律》,把当场聚众滋事的武林人士全都关进刑部大牢了。」
康凌吓得从椅子上跳起来,他为朝廷当牛做马,平生最怕听见的就是《大宏律》三字。
他急忙问:「然后呢?」
他这才发现,阿瑾又一身灰头土脸,又像先前爬墙进来那次一样。
阿瑾说:「然后当时在场收酒钱的右护法就被抓走了,擂台也被拆了。还没收了五千两所谓『赃款』。」
康凌说:「你怎么没被抓走,而且还这么淡然自若?」
阿瑾说:「我当时不是说留了个大秘密在擂台那里么。当时我在擂台正下方修了个地道,一看见官家来,我当时就跳进地道里了。」
康凌说:「你把右护法扔在那了?」
阿瑾说:「得有个人上去抗。过几天,你就拿钱去把右护法给我赎出来。」
康凌说:「过几天,右护法的血迹没准几个时辰都擦不干净了。」
10.
八月初一,凉风飒爽。
康凌看见阿瑾又在院子里写请帖。
康凌说:「你又想办什么擂台了?上次闹得还不够大么?差点要杀头的。」
阿瑾说:「这次我和江湖豪杰们约在一起钓鱼。」
康凌说:「钓鱼也有人来?」
阿瑾说:「当今二皇子都说要来了。」
康凌说:「万里派的名号打得这么响了么?」
阿瑾说:「那当然,你以为我折腾那么久为了什么。」
康凌说:「你害死了十几个武林高手,就为了你门派的名声和银子么?」
阿瑾说:「名声是大,银子是小。而且我跟你说了,那些个高手不是因我死的。我打听了,这些门派素有恩怨,而某些掌门又眦睚必报,只不过借着我的场子来寻仇而已。」
康凌听罢不由唏嘘。所谓江湖恩怨纠葛,往往起于干戈,止于干戈。到底缘何习武,习武又真的有什么用呢?单靠习武,到底是能使人杀人之技超凡入圣,还是修身养德、裨益身心,还是单纯的自寻慰藉呢?
所谓「强者固强,弱者固弱」,到底有几分戏言、几分真切呢?
康凌一时寻不到答案,也懒得寻答案。
康凌看了看地上的请帖问:「上个月陆陆续续有信过来,一直在问泰山压顶的谜底是什么。」
阿瑾说:「告诉你这榆木脑袋也无妨。是沉。」
康凌说:「什么沉?」
阿瑾说:「谜底是『沉』字,泰山都压顶了,能不沉么。」
康凌哭笑不得道:「那我还说『重』呢。」
阿瑾说:「所以说你这个人没有慧根。重就没有沉那么沉。对了……你昨天说跟朝廷商量好了,右护法今晚就能回来了,对吧?」
康凌说:「是了。我拿着你给我的一百二十万两银子当天就换成了银票,直接上缴国库,给户部大员笑得合不拢嘴,他们过了半炷香的工夫就去找了刑部……」
阿瑾还没听完,连请帖也不写了,轻轻搁笔道:「你说什么?」
康凌说:「他们过了半炷香的工夫……」
阿瑾说:「我说你把我辛辛苦苦挣的一百二十万两银子怎么了?」
康凌说:「全都上缴国库了。」
阿瑾说:「我说的是『把这一百二十万两银子换成银票,然后去把右护法给我赎出来』,没让你把银子都花光来赎他。」
康凌咽了口唾沫说:「没事,我还留了五百两。是我之前借给你的,现在我自己留下来了……再说了,你不是说『名声是大,银子是小。』么。」
阿瑾嗔怒道:「我不好好习武,老康……你就这么报复我么?」
康凌一时语塞,支支吾吾说不出什么:「我……我……」
阿瑾起身,用指头狠狠在他后背戳了一下,戳得康凌吃痛跳起来。
阿瑾说:「这是用我派功法教训你的,你再也不配当左护法了。」
康凌惊道:「别别别,我知错了,真的知错了……我已经心归万里派了。」
阿瑾说:「你当掌门小妾吧。」
她坐下去,又开始笔墨横飞地写着大红的请帖。
写完冷哼一声,递了一张给康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