褪龙鳞

作者:无色方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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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知乎

 

1.

徐远年也不知道这个时节的北海为何会泛起腾腾的热气

斜阳惨淡海边飘着一层层的浮冰凛冽的北风把整个船舱打得通透几百号船员顶着寒风最盛的时候装运着最后的物资

但极目远眺能看见水面上泛起一阵汹涌的热流阵阵白气热腾腾翻滚起来简直像是水下埋了一颗烧得发红的铁球

快点快点都别他娘的磨蹭身材纤细的女人把地上的粗麻绳一脚踢开嘴里不住地叫骂道

都快点还有半个时辰就要出海了

女人尽力粗犷着她的嗓门喊声震着码头的缆绳柱

偌大的商船已经准备扬起巨帆巨帆之下穿着白色皮袄的徐远年依旧在看着那团气雾

女人裹紧了自己身上的大衣走到徐远年身旁捏了捏自己的鹿皮手套说你说大当家到底是咋想的要在腊月出北海

徐远年轻叹一声他在北海走商船已经走了九年了确实也是第一次在这个季节出海物资的供给还不是最令人头疼的难题北海上彻骨的极寒才是真正的天堑

北海本已是苦寒之极偏又逢上最冷的腊月

他摸了摸船身这是青商最大的一批商船那船舵两臂都抱不满走船走了九年都没出过乱子而这一次他也不敢保证这船能安然归岸

至于出海的目的徐远年也不敢确定大当家到底是不是为了那个虚无缥缈的物件……如果是那这一趟更是凶多吉少

徐远年说兰姐当家的自有他的打算这一次要靠近北海冰堑取货那种至凶至险的地界肯定是笔大买卖

他瞥了一眼身边这个叫兰姐的女人在徐远年眼里她只是个面容姣好的小姑娘

兰姐并不比他年长事实上她或许是整艘船上年纪最小的那个只是因为她脾气火暴有武功傍身还当了徐远年的副手因此人人都尊她叫她一声兰姐

兰姐搓了搓手说我管那买卖大不大我只顾得上一船几百号人的身家性命

徐远年苦笑了一下随即眉头紧锁地指着那热气说你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么

兰姐怔了一下说真没见过

徐远年说是鱼还是什么器物那雾气像是还在动……已经翻腾了有一会儿了

兰姐说北海的鱼没有一条是我不认得的这种往水面上窜气儿的品种还真是长了见识

徐远年说是不是向咱们这边来了

兰姐说近了近了是什么东西看了不就清楚了么

气雾变成一道白色的飞舟隆隆地向岸边的两人靠近着船工们一时间慌了神只有这两人依旧岿然不动

当铸铁的船锚被节节拉起领队正呼号着众人登船而平静的水面突然浮上几个气泡

咕噜噜……

徐远年俯下身看着湛清的水面翻涌到滚烫隐约有一个人影正在缓缓地游上来

徐远年骇然道这人要游上来他要从水底游上来

兰姐摇摇头说不可能……谁敢说在这游……

她话音未落也一齐看见了那向水面游来的人影

活见了鬼了

那怪人已经游出了水面不急不缓活像是踩在浮冰上

他稳稳地上岸一言不发徐远年雇来的水兵们一齐靠上前把怪人团团围住

怪人是个二十出头模样的男人神情淡漠身形轻盈他一身褐色的麻衣腰后别着两把窄细的短刀这衣服相当单薄身上又沾了水在北风里很快地上了霜

徐远年本是心里打怵但真看见怪人游出水面那惊惧又弱了几分

毕竟站在他面前的再怎么怪也是个人

场面一时间僵住身后一层层的水兵们不会就此放松而这来路不明行踪奇诡的怪人一言不发怕是任谁也撬不动他的嘴巴

半晌后怪人深深鞠躬目光看向徐远年说船主

徐远年一愣说你怎么知道我是船主

男人在用手拧干身上的麻衣腾腾气雾从男人背后透出来看起来不消片刻衣服就会被蒸干

兰姐看在眼里却没声张眼神里添了几分疑虑

陌生男人说三分会

这话外人听了定然不明所以但徐远年心里清楚得很他是这艘船的船主也是商队三分会的会主

青商庞大如斯定然不可能统一调配因此按照地域分为七大分会这北境冰海一带就是所谓的第三分会问雪会

徐远年心中暗暗吃惊商队的分会调配向来秘而不发在外鲜有人知这位男子看起来年纪轻轻却对青商知根知底……又从北海深处一路游来着实令人捉摸不透是何等人物

徐远年平心静气问你呢兄台照礼应该先自报家门吧

男人说林默

他只说了叫他叫林默关于他的身份家业此行的目的什么都没有

就跟他的名字一样他整个人刻着一个

徐远年问林默你是要登船么

男人点点头说登船

徐远年像被无形间呛了一下还是依旧淡然说林默我们这里有外人不得上船的规矩而且你不说出上船的缘由也是万万不可能就这样放行……

自称林默的男人举起了一个腰牌

徐远年当即怔住了

 

2.

北境的夜晚来得很急不到申时整个渡口就快被夜色侵染兰姐把两侧的火把升起在熊熊烧着的松油火光下那枚银质的腰牌被照得灼目发亮

远年你是真见过大场面的看看这牌子有什么幺蛾子

兰姐说着的时候徐远年凑过来右手轻轻捏着那牌子感受着牌子前后细密的纹路他的眼神被腰牌正面那个笔锋刚劲的字深深吸住……

够了林默说着把牌子收了回去别到腰间

徐远年紧锁着眉点头说应家御印是真的牌子也是真的看来确实是朝廷的人敢问这位大人登船所为何事

林默说是厨子

兰姐突然大笑连脸颊都笑得通红说我说小兄弟你知道我们要去的是什么地方么连火都生不起来鸟不拉屎的地方还厨子

兰姐徐远年眼神示意了一下正色道这是带着御印的贵客要以礼相待不管他是做什么的既然大人要登船就应该让他登船

林默微微点头没说话

徐远年拍了拍兰姐的肩膀说上船吧时候不早了

一侧人举着火把为船主照明三人登上甲板

巨帆张满宝船出海

渡口船笛高响林默摸着栏杆环视着这艘巨舶轻声说好船

兰姐握着栏杆说说可不只是好船这大船长就有三十丈吃水可谓极深船板是耐火的焰心红木五天五夜熊熊烈火都烧不穿早些个年头跑东敖海的时候流寇里面有几个龟孙子还不知好歹地往上撞你猜怎么着连龙骨都稀烂喽

林默松开手面无表情他对刚刚兰姐的那些话好像兴致索然只是靠在栏杆上一坐闭目像是在沉思

眼看气氛有点尴尬徐远年见状说林默去屋里坐坐吧

林默摇摇头说不必了

兰姐长叹一声挥了挥手说走吧远年外面怪冷的

徐远年回头看了几眼林默这个年轻人好像已经睡着了他别过头去不再看他顺着梯走下了甲板 

寒风大起

浮冰下一层暗影绕着船身漂游又向深处散开

睡了两个时臣徐远年隐隐听到雷声从梦中昏昏沉沉惊起

徐远年起身他从舵楼的窗能看见外面惊起的浪涛这几日海上颇不宁静幸得这艘船吃水深舱室多在这种大风浪里也能走得四平八稳若是一般的小渔船一个浪头就要栽跟头

他又忍不住想起那个睡在甲板上的年轻人这等狂风大浪难道还没有进到舱室里么

反正自然也要去甲板上看看水势徐远年想着抓起一件帆布衣从卧室出来一路快步到甲板上

林默还靠着围栏睡着浪尖拍在船身把他的身背都打透在这种天气里林默紧闭着双眸模样还是睡得很沉

徐远年见他脸颊已经结了冰了连忙把帆布衣批到林默身上顶着大风呼啸喊着醒醒要冻死的

眼看着林默还是纹丝不动徐远年一怒之下发力想把林默整个抗起来结果发现林默竟然重如玄铁根本不是他这种武艺稀疏的寻常人能搬得动的

林默恍然间醒来微眯着眼睛问

徐远年道你不冷么北境的寒风由不得人使性子过一个时辰连耳朵也连根冻掉了

林默摇摇头说不冷

徐远年胸口发闷这个年轻人说话永远都是极短的只言片语交谈的难度极大他又喊着不管冷不冷了这么大的浪头甲板上也迟早不安生你还带着御印快进到舱室里来吧

林默抬起头凝视着徐远年片刻好像终于妥协一般说

 

3.

船行了三日虽然生拉硬拽总算是让林默不睡在甲板上但是徐远年头疼地发现情况还是没有半点的好转

即便把他拉到卧室里他睡觉也会开门直接就躺在地上要么就靠在墙边不睡觉的时候通常就在甲板上远眺偶尔把两臂伸出去探探海风

而且这个人完全不思茶饭这三天来他滴水未进粒米未食气色看起来却依旧不错

且不论这事的奇诡林默更是自称是厨子可哪有不饮不食的厨子

问他从何处来所为何事又因何入海只能答出一些零散琐碎的片段这几天说的话加起来还没有百字

你登船要干什么

去冰堑

徐远年问了三天总算得到了一条还算有价值的信息跟他们一样林默的目的地就是北境冰堑

你从何处来

南陆的什么地方稍微精细一点

偏南

徐远年当时感觉头一阵莫名的刺痛他根本没法从这个人身上问出个所以然

不知怎么徐远年竟然从这个人身上看到了大当家的某种神似两个人都是一样的年轻一样的不守规矩一样的琢磨不透

 

今天甲板上的风勉强算和煦徐远年看见林默还在栏杆旁盯着水面出神

徐远年靠过去问看什么呢

林默说

一旁扛着木箱的船工听了这话嗤嗤发笑说船主别跟这怪人搭讪了

徐远年微皱着眉回过头说好好干你的活儿

他听见背后的一众船工阵阵哄笑徐远年不大介意九年了这些兄弟早就熟络了他只是好奇北境冰海罕有游鱼素来为人所知林默盯着澄澈的水面到底说的是什么鱼

徐远年问林默你说的鱼在哪儿呢我怎么没见到

林默说下面

徐远年听罢哭笑不得这海上除了碎冰干净到极致连一片鳞都不曾见过更不要说鱼了

他还在思忖怎么能把这个话题继续问下去而不僵死突然听见兰姐的喊声

远年过来看看

徐远年转过身来才看见兰姐和一群船工围着副桅一边打量一边议论纷纷

这桅杆怎么了徐远年问

兰姐指着桅杆说这堆眼儿前些天还没有

徐远年细细一看兰姐所指的地方果然有几个大小相仿的孔洞约有小指粗细最浅的也有两三寸深

这孔洞的边缘像是被某种至锐的利器所刺但小指粗细对于锐器来说又太粗了

他昂起头一看不单单是这个位置整根副桅从底至顶已经被打了相当多的孔洞原本通体混整高耸伟岸的桅杆已经满目疮痍他长叹一声用手轻轻拍了副桅

徐远年说还没伤到根基这桅杆还能撑但再多打个一倍的洞怕是禁不住了

底下的船员已经忍不住群情激奋

这哪个没眼目的老王八干的

把他娘的干这事儿的崽子抓到了皮都剥去

徐远年跟兰姐低声商议了几句徐远年摆摆手示意大家静下说事还未明朗也不用先大动肝火你们看这最高的孔洞已经有五丈多咱们哪一个敢说能在那个位置安稳地刺出个洞来

众人的议论依旧没有止息林默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人群外静静地看着这根桅杆

徐远年看见了林默的凝视那眼神就像有所答案一般

流云走得极快船上几刻之内阴晴交错兰姐喊着好了要看到什么时候我跟船主会严查这事儿都别乱操那个心了

兰姐在这船上话语的分量不言而喻船工们各自也都散了林默却凑过来用手拂过桅杆上的孔洞

徐远年问你感觉这是人干的么

林默瑶瑶头

徐远年问那是用什么东西刺的

林默把手从桅上抽离说用角

 

4.

海里长角的东西徐远年不能笃定地说没有但的的确确是没见过几个至于北海澄净几近无鱼则更不可能有什么长着角的活物了

若是深究起来北海边上的乡民之中还真传过某种有角的东西的流言

是一段童谣

寒霜至角鲸起接云凌海千百里千百里愁云密木去枝叶龙褪鳞

徐远年想到这里摇头笑笑笑自己脑袋犯浑

又是一日

即便桅杆没有再次受损但这冰寒却是实实在在的

船身已经用粗铆钉加固过所用的木料也都是特质的即便如此在凛冽的北风下还是被刷成了一艘雪白的巨舶

夜幕低沉

远处的海面泛起稀稀落落的星光

徐远年忧心地说天气苦寒不知道能不能撑到那时候

兰姐苦笑了下说远年你不知道摇船橹那可是最苦最累的活儿最近多少弟兄都争着抢着去干

徐远年说因为冷

兰姐说因为太他娘的冷了弟兄们都想在人多的地方好好儿暖暖身子就现在这一撮柴火就是死撑着过去也未必回得来

徐远年说希望冰堑那边接头的一方有薪火可以接济一下

兰姐出大事了

领队的从船尾跑过来气喘如牛地说着新……新来的那小子发……发了疯

兰姐说怎么了

领队的扶着围栏说他把……把柴火放……放在甲板上烧糟践……糟践东西啊

兰姐听罢连外衣都扯在地上向着船尾狂奔徐远年听了也急了也不顾甲板略微结冰打滑打了个踉跄才跑到船尾结果看见一阵阵气雾和白烟正随风席卷而起一人高的灼目火苗正在剧烈地摇曳

林默果真在甲板上烧篝火一般地烧着木柴几位船工围着那团篝火不敢上前还以为这人发了什么病

那火熊熊地烤着徐远年看了直心疼这都是给兄弟们保命的柴火就是有应家御印可谁要是害了这一船人徐远年也得毫不留情地将这人丢下海里

徐远年两步冲上前去看着林默面无表情地烧着篝火怒声呵道柴是你偷出来的

林默不动声色地回答拿的

兰姐说你也配你是何等人物船上的柴火也能说用拿

林默说偷就是偷偷拿

她愈发气恼抓起地上的厚帆布说赶紧把这火灭了

林默说不能灭

眼见兰姐已经靠上前来林默抽出背后短刀中的一把说

这一抽刀所有船工和水兵都摆开了阵场绕着林默对峙起来俨然是箭在弦上的态势

只要林默上前一步长剑就能抵在他的后心

干什么在船上动刀子兰姐盯着林默吼道

徐远年冷冷地看着林默说林默这几日我一直对你以礼相待绝无半点亏待之意但你不要以为身有御印就可以在我的船上为所欲为就是当今圣上应天安来到我这船上也只有我船主徐远年能掌话

北风呼啸篝火朝着林默的方向倾斜火苗的焰尖已经快扫到林默身上但林默丝毫不为所动他还是用刚才的语气完完本本地重复了一遍说不能灭

徐远年说那我徐远年容你讲讲你的道理你来告诉我这火为什么不能灭

林默说救人

徐远年轻笑一声说这火能用来救谁

林默环视四下说你们

四围一阵哄笑大家都用戏谑的眼神看着这位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年轻人

眼看情况僵持不下徐远年心中已经暗暗决定不管怎么样今天必须把这篝火灭了就算里面有再大的玄机但话已经说到了这一步不灭这火他身为船主的颜面又何在

徐远年还未发声突然听见远处隐隐传来一声低鸣似乎某种庞然巨物在吐纳

那声音震得大船龙骨发颤一阵阵冰碴从远处如暴雨般甩在船帆上

 

5.

这什么声音徐远年问向兰姐

兰姐向巨响的源头远眺全然被漆黑的夜幕所笼罩看不真切寒气阵阵袭来船身嘎吱作响甲板上已然乱作一团

兰姐摇摇头说不知道什么东西这么大动静而且这天变得太诡道海面没个三五息就给冻了

徐远年和兰姐全都呼呵着船员进到船舱里去而林默的篝火依旧在剧烈地烧着

火苗跳得很高

林默站在焰火的一旁顺着火光刚好望向的是声音源头的方向他把右手伸到火苗上烤了烤沉声说来了

徐远年还没来得及问起什么来了从远处已经凌空跃起数千条白色窄细如长针一般的鱼鱼群如雪白的流瀑一般顺着迸溅的冰碴向船帆飞刺

兰姐见状不妙按着徐远年趴到了甲板上果然船身发出了叮当的金属碰击的脆响那应该是无数针鱼撞击到铆钉上发出的声音

鱼群在飞过船身上空时尽皆被林默的焰火所吸引很快地向下俯冲而去像一条白色的大蟒急坠而下

林默把一把短刀插在火堆中央纵身一跃迎着那鱼群所构筑而成的巨蟒的躯干腾起紧绷着结实的肌肉麦色的肌肤在火光下发亮

他猛地发力一掌重重地击在巨蟒的中腹

掌劲雄浑

鱼群几乎是应声从中部溃倒有如大蛇拦腰截断不止多少针鱼如雨一般散落在甲板上发出清脆的落响

偌大鱼群的共鸣如雷震耳声音中已然带着几分怨怒和凄厉被斩断的大蛇自左右分别向已经冰洁的海面窜去

徐远年趴在甲板上用余光瞥着这个来路不明的年轻人忙问一旁的兰姐这年轻人身手如何

兰姐绷着脸又盯了一会说远在我之上

徐远年也不吭声脑子里什么想法都在往上涌他耳朵贴在甲板上除了刺骨冰寒还听见下面一阵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一条针鱼自上空落下的一声就扎在徐远年左手的虎口稍前处他用拇指轻轻一碰感觉这鱼通体坚硬如精钢若是再偏一点徐远年的左手就要戳出个血洞

他总算明白是什么东西能把副桅扎成筛子了

徐远年头皮阵阵发麻忍不住向后缩了缩只看见林默还站在原地突然朝着他一伸手说别动

徐远年一愣结果看见他左手边那条鱼开始微微发颤发出嗡嗡的震响

这鱼还没死

鱼身悬了起来俨然瞄的是那团篝火和后面的林默它像飞箭一样蹿起快到徐远年双眼追之不及而林默连手都没有动一下

他咬住了那条鱼

徐远年屏息看着林默轻轻把那根长针一样的东西咬在两齿之间林默稍稍发力齿间发出晶石碎裂的脆声

他把那条鱼嚼了然后咽了

 

6.

林默跟鱼群缠斗了又有两三个回合鱼群的声音越来越低微不知到底是倦了还是怕了最后林默把火中的短刀抽了出来把烧着的火团朝冰面远处一挑

鱼群顺着火团的方向凌空消逝

冰面渐渐开化刺骨的寒意逐步褪去船舱里面的船工只听见外面若有激斗之声却不知到底发生何事

徐远年这才爬起身来他看见林默正靠着船尾的栏杆盯着那团火出神

宝船重新起航却没有人再管那团篝火了

流言已经四起船上所有人看向林默的眼神都悄然间改变含着敬重困惑……以及畏惧

徐远年坐到林默身旁他不知道刚刚与鱼群激烈搏杀完的林默这时候还能不能回答问题他只是试探着问林默刚刚的鱼群可是传说中的角鲸

林默点点头

徐远年倒吸一口冷气——角鲸是渔民口中的一道童谣正所谓寒霜至角鲸起接云凌海千百里传说腊月的北海在云雾之间会有着头角锋利的巨鲸穿行而过在角鲸面前大船渺如草芥

他本以为这不过是渔民们以讹传讹的妖言没想到角鲸确有其事只不过它不是一头真正的巨鲸而是数之不尽的小鱼构成的浩然鱼群

难不成先前年轻人所称看到的鱼指的就是这东西么可他又是如何在那澄净的水面之中发现端倪如何面不改色地同鱼群缠斗

徐远年毫无头绪

徐远年说看来是我徐远年粗陋了未曾想这小小童谣竟然反倒成了预兆……

他心里打了一个寒噤因为童谣接下来还有半段千百里愁云密木去枝叶龙褪鳞

现在既然这角鲸已经成真总不会腊月的北海真的有龙褪鳞吧

如果鲸不是真切的鲸那龙又该是什么模样的龙褪的又是怎番面目的鳞

徐远年没再多问他知道这年轻人绝不简单但关于他的追问应该点到为止不然依这位怪人的秉性只怕会适得其反

其他的船工一齐回去休息之后徐远年看着呆坐在甲板上的林默说你不回船舱么

林默说不回

徐远年想起了之前不愿意去船舱休息的林默莫非这年轻人是在观察海里的异动么

徐远年说你怕角鲸重新杀回来么

林默说

过了片刻他说六十个时辰只来一次

徐远年说那你坐在这是为了……

林默说习惯了

徐远年也不再多言和林默挥别之后带着惊惧之下的疲惫也在船舱睡去了

林默遥望着平静的海面出神大船恢复了寂静之后他快要凝固成一尊石像

林默

林默

林默感觉到身后有人轻轻拍着他的肩膀兰姐把自己肩上搭着的大衣披到林默的身上

她保持着和林默一样的姿势盘腿坐下好奇地别过头问你不冷么

林默说不冷

兰姐不好意思地抓着头发说那个……今天是我无理了见谅……见谅我脾气就是这么差船上的人……包括远年都是处处让着我我也是知道的

林默说没事

兰姐说你在生气么

林默说不在

兰姐说那你……多说两个字成么

林默转过头看着兰姐说说什么

兰姐尴尬地挤着笑说什么都好啊你的武功你的身世你登船的目的哪一样都行要不就说你怎么打败鱼群的吧

林默说我想吃了他们

兰姐愣了一下说因为这个么

林默说袁兰你想吃的话也可以做给你

兰姐愕然道你竟然知道我的名字船上的人除了远年没人知道我的名字

林默说我听来的你二十四岁

兰姐大惊不已她连忙跳起身指着林默结巴地说着这……这些东西你……你你这小屁孩从哪听来的

林默说耳朵

兰姐一时间哑然连话都懒得说林默见她没有反应从地上抓起一条坚硬如铁的针鱼在栏杆上敲了敲一脸自然地问着

吃鱼么

 

7.

不吃

兰姐不想吃鱼更不想吃不知道是鱼一样的针还是针一样的鱼的玩意

事实上她许久没有心情吃东西了为了能在腊月出海她和徐远年已经极尽所能做好了万全准备但是天气极寒远远超越了两人的想象接下来的凶险更是还未可知

大船不过是无垠北海中的一粒尘埃林默和兰姐两人更是淹没在这颗尘埃里寻不到一点踪影

兰姐觉得自己的眉毛要起霜了

林默把自己身上的大衣又披回兰姐身上去他转过身来凝望着面前篝火的灰烬出神

林默平静地说还会更冷的

兰姐说我当然知道

林默说你们不知道

兰姐说啥意思你老说半截话听得我脑壳痛

林默伸出一根食指他左臂肌肉的线条凝练饱满像是敲打到结实的精钢

他指着船头的方向说这个航向你们都会冻死的

 

满头雾水的兰姐费尽了口舌和林默谈了一整夜直到朝阳从海面破壤而出晨曦顺着浓雾砸下来

这时站在徐远年面前的是面色如常的林默和精疲力竭的兰姐

刺骨的海风从领口钻进来让半睡半醒的徐远年打了个激灵兰姐像今天这样一大早来敲他的房门印象里还是九年来的第一次

徐远年说你慢点说……我听得糊涂航线到底出了什么毛病

兰姐揉着太阳穴说按照这个速度再过五个时辰我们就会进入一片冷得出奇的海域

徐远年说北海本就已是透骨奇寒了……

兰姐说前面会更冷冷风会像一个大漏斗一样绕成一个圈圈里狂风暴雪永无止息海水至冷又黏稠如油整艘船上的人不消片刻就会全冻成冰疙瘩!

徐远年皱了皱眉说这是谁说的

兰姐说林默

林默点了点头

徐远年说林兄竟然如此善言

兰姐说是我的功劳每个字眼儿都是我从他嘴巴里抠出来的

徐远年说若果真如此那意味着船只要从那个冰漏斗之外绕行虽然能免于极寒但是却变相延误了路程如此一来到达冰堑的时间要更久消耗的物资要更多

兰姐说我们可以擦着那个冷风圈子的边儿走这个叫什么来着……

林默说借力

兰姐兴奋地点头说对对就是借力那一圈风速奇快如果航线正好绕着风环的边缘船只反而会提前半日到达冰堑

徐远年说航线事关重大今日正午之前要和其他的领队商议一下

兰姐面露不悦地说林默都这样说了你哪来一箩筐屁话快下令转舵啊

徐远年没想到只过了一晚上兰姐对林默的态度就彻底调了个头徐远年从不遮上一只眼看人他不会轻易疑人也不会轻易信人

他扣起食指敲了一下兰姐的头说你做事就是毛躁猴急凡事要该弄个清楚明白才做决定陆走太平土水走火上油你跟了我九年还不知道水路的凶险你是带着几百号人在腊月出北海不是带着丫环逛庙会你光说转舵转哪个方位哪个时辰转舵偏舵什么时候复位这些东西你问清楚了么

兰姐被劈头盖脸问得一时语塞她绷着脸半天憋出一句话说那你问

说完她当即转身跑开还重重踢了一下栏杆

徐远年心中苦笑道这丫头……

他看着林默说林兄你昨夜对整艘船的恩情我徐远年无以为报若是你说要修正航线我是万万没有异议的但具体怎么个修正法还请多多指教

林默说我不知道

徐远年怔了一下说什么

林默平淡地重复着说我不知道

他伸出食指稍稍向右便宜着说理应微微偏东

徐远年说是偏多少为宜呢

林默说说不清

他突然呆滞地望着眼前的无垠海域说有办法了

头痛欲裂的徐远年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说什么办法

林默说前面有艘船跟着他们

原本徐远年是万万不会相信这个时节的北海还会有第二艘船的但是现在听见这话他已经信了六成了

 

8.

侧面有艘船二公……

什么

我说侧面有艘船……

我问的是你叫我什么

裹着厚厚棉衣的侍女深吸了一口气重整神色说甄姑娘

甄盈盈冷淡地点了点头她向着侍女所指的方向远眺只看见隐隐约约一个果核般大小的黑影

甄盈盈说这就是姓陆的说的那艘船

侍女点点头说应该是的

甄盈盈不耐烦地说他们怎么这么慢啊信上说他们出发三天了连到冰堑的路一半都还没走

侍女说青商是从宏国境内出北海……和咱们从大沐顺着雪原出发有异

甄盈盈摆摆手打断了侍女说啰里啰唆的……他们到底认不认识路啊到时候又要拖我们的后腿

这艘轻快的小船正借风使力像一只褐色的猎鹰掠过微起波澜的海面搭着鹿皮袄子的中年男人也登上了船头轻轻咳了一声说小盈啊你真该改改你的臭脾气了

甄盈盈说和你又没有瓜葛……你也不过是比我虚长几岁也来教育我

她别过头去可以不再看这个男人右手不自觉地搭在腰间的佩剑上当她掌心白嫩的皮肤触碰到剑鞘的瞬间一股震动顺着腰间的剑鞘贯穿手背迸溅开发出一声刺耳的嘶鸣

甄盈盈吃痛表情也变得扭曲她强忍着痛苦不叫出声来眼见着手掌变得僵硬乌黑像是铁水在掌心刚刚冷却过一样且是用血肉淬火

男人连忙递过一幅手套说告诉你多少次了不要把铁剑佩上……戴上就算了还死活不戴手套

甄盈盈一把夺过手套套在右手上她紧紧攥着栏杆咬牙切齿地说我没事

她又看了一眼远处的黑影随即头也不回地踏着快步回了船舱

侍女像是如释重负般长出一口气说二公主脾气还是这么古怪……

男人摇摇头说以前更古怪

 

古怪

林默远望着湛清海面的一角那里在徐远年眼中看来茫茫无边空无一物

徐远年问什么古怪

林默说兵器多是象牙

徐远年连那船的影子都没一点眉目更别说什么船上人的兵器了即便现在林默所言完全是鸡同鸭讲徐远年也只好顺着话头一字不落地听下去

徐远年说那又如何

林默说他们不用铁器

这样一说徐远年倒有了几分印象坊间的那些流言像是撕碎的信笺重新拼接起来大宏再向北的苦寒北境并非一片蛮荒人人皆知沐国在此地发达兴旺沐国掌权的甄家相传体质奇特不惧严寒更对象牙木材玉器活用做工绝妙但更有人声称甄家如此热衷于特殊材质正因为其不会操使铁器

难不成大当家所说的下家就是甄家人徐远年对于到底是什么人来跟自己碰头一无所知能校验的也就只有先前背下的三句暗号而已

大当家吩咐好的珠宝和银两极尽丰盛全都在货仓静静躺着但是这一次取的到底是什么货徐远年至今仍一无所知但若果真是甄家人带来的东西那没准值得船上这金山银山都献上比几个沐国的文玩器物……在大宏里可是无价之宝光是供奉给皇亲国戚就不知道能尊享多少福泽

徐远年知道林默城府极深见闻广博索性趁此机会再过问几句林兄难不成那船上来的是甄家人

林默说没错

徐远年说甄家人当真是不会用铁器么

林默许久没有答话他摇摇头说不对

他们是太善于用铁了

徐远年顿了一下说恕我愚钝这话我听不太明朗

林默说用得太多会融进去

徐远年说融进去

林默说像是长在上面

徐远年想象了一下一个人半个身子融化进铁剑里整个腰肢连着血肉像是从剑刃上生长出来他差点为这个画面打了个寒噤却还是不明所以

林默指着自己腰间别着的两把短刀说这里面……

他缓缓地抽出短刀指着刀剑说融了一个人

 

9.

对于一个人融化进短刀里这种事徐远年不想再多过问而且林默看起来也不想再做解释

徐远年行走江湖的这些年了解到一些东西世人都以为是虚夸之言的时候往往确有其事世人都言之凿凿的时候往往只是捕风捉影

就像没人相信北海真的会有角鲸就像没人相信人真的会连着骨肉一齐化进兵器里就像天下人都认为大宏国力空前绝后世道富荣太平

听到甄家这两个字之后徐远年警觉起来因为他意识到这可能并非什么单纯的商业贸易——倘若只是真金白银换文玩反倒体量显得太小格局显得太窄甄家人在北境雪原偏安一隅已近百年和大宏素来是井水不犯河水让他们牵扯进一股铜臭味的商队里还要在北海这种隐秘之地交涉很可能交易的授意不止来自大当家而来自更顶层

大当家之上是朝廷朝廷之上是当今圣上圣上再之上……

徐远年不再多想只是对接下来的事情打起了提防

过了不到三个时辰船工传话说从侧翼来了一艘快船已经能隐约看见他们的旗子

徐远年早就听林默说甄家人船行极快没想到竟然比预想得还要快上一番他喊上兰姐开始在船头做指挥

旗令本身也是暗号之一只有身为船主的徐远年知道摇旗的顺序

海上隐约开始起雾淡淡雾气把大船的白帆裹在怀里

……

旗子只有红黄两种颜色但是排列极长却又暗含着奇特的规律随着日期天气方位的更迭每一次的暗号都会发生些许改变这本是大当家为了船队得以相认想出的法子却在当下的情形几乎没什么必要

因为在这北海上摇旗发信的只有两艘船……而且对面的小船已经先一步把暗号发完了

船梯

暗号吻合后兰姐高呼着号子将船梯随着隆隆铁轮声荡下来小船轻轻磕在了宝船的船身那模样像是一片叶子靠在了山脚下

登船的只有三人每一位徐远年都仔细看过最前的是一位高大的男人靴子重重地拍在甲板上他面露微笑体型健硕活像是一尊没有肚腩的大弥勒

随后的是一位身材轻盈的小姑娘妆容精致身披黑色大氅她腰间别着一把修长的佩剑剑鞘颜色雪白通体透亮

那姑娘正和先前的男人形成强烈反差娇小得像是阔羽遮蔽下的雏鸟

最后的女子样貌平平一直鞠躬含笑俨然一副婢女模样

那弥勒哈哈地笑着抱拳说徐船主久仰久仰

他嘴里的白气飘散在海风里话音又粗重简直是一通烟囱和徐远年简单奉承了几句之后说在下赤海是甄姑娘的贴身侍卫

随后他给那雏鸟般的姑娘使了个眼色说船主在这呢打个招呼啊

那姑娘冷哼一声说你招呼就行了

徐远年也跟着笑笑说姑娘这脾气秉性倒像是沐国的哪位公主

赤海尴尬地说公主架子罢了我早就说过……小盈你这招摇脾气在家里倒还好出来还不改改……

姑娘也没正眼看徐远年反像是自顾自说着我叫甄盈盈是沐国二公主你愿信就信不愿信也与我无妨

赤海停了整个人怔住然后无奈地点点头说依你都依你

随后甄盈盈指着身后的婢女说她叫甄容是我姐姐

婢女笑着说徐船主不要误会公主是在说笑贱婢生来便没有姓名只是公主宅心仁厚为我赐了皇姓和名字

徐远年听着三人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总有一种莫名的诡异感他堆着笑说甄公主率性而为自然难得不知道甄家这一次出海带了什么好东西给我徐某人

甄盈盈听了突然掩嘴笑着说你这傻船主竟还不知道你们要买什么傻透顶了

赤海伸出粗壮的右臂挡在还在笑着的甄盈盈前面说船主不要见怪只是我也不明白为何徐船主也不知道我们甄家的来意

甄盈盈听了笑得更厉害了她扶着栏杆笑个不停却看见坐在角落里的林默正在用猎鹰一般的眼神死死地盯着自己

她当时便不笑了

甄盈盈靠过去厉声质问他说你看我做什么

林默没回答

甄盈盈愈发气恼又重复问道我问你盯着我做什么

林默抬起头说怪事

甄盈盈挑眉问什么怪事你说说我身上有什么怪事

林默说像死人

甄盈盈怒极反笑那张精致的小脸因愤怒而扭曲她拔剑出鞘纤细的黑色长剑像是灵巧的蛇信正欲舔舐林默的脖颈

长剑架在林默脖子上的瞬间在一侧冷艳旁观的兰姐抽出佩剑寒光直抵甄盈盈的胸口赤海这尊不动如山的大弥勒依旧笑容满面只不过一个指头轻轻搭在兰姐肩膀上

船上的水兵和船工见状全都下来将甲板站得拥搡

徐远年看到剑拔弩张的态势突然长叹一声他走在僵持不下的四人中央挥了挥手说干吗呀动不动就张扬那点儿刀兵所谓愤怒伤脾胃心火损肝肾你看你们又是上火又是发怒的太不珍重自己身子骨了

徐远年瞪了一眼兰姐说袁兰

兰姐面露不悦地收剑入鞘甄盈盈和赤海也收了手

徐远年摆摆手示意身后的弟兄们散去他说这就对了我们大当家虽然年纪轻阅历浅但他有句话我很喜欢太平生大财你看这才四五人一闹就不太平了咱们还哪来的财路呢

他斜眼一瞥看见刚刚甄盈盈执剑的右手正在发抖她盯着面不改色的林默说你身上有股令人作呕的铁锈味

林默说大概吧

赤海打着圆场说一点小插曲无伤大雅徐船主是聪明人也识大体应当知道现在我们并不在预定的交易地点

徐远年猛然想起来他们要靠近北海冰堑取货

他点点头说这样一说……倒是没错原定的地点是在冰堑下方现在提前了不少

赤海摇摇头说错啦船主不是提前而是交易还没有开始呢换句话说我们能给你的东西只有到了冰堑之后才看得见

到了冰堑才看得见那是什么器物还是某个奇珍某个人

徐远年不解地问是什么

赤海说是技艺

徐远年说什么意思

赤海说这技艺能帮你们跨过北海冰堑最终到达那座岛而你们真正该要的东西就在那岛上

 

10.

什么东西

徐远年的这句疑问是脱口而出的他闯荡江湖几十年从来没有听闻过北海冰堑之外的地界也没有动过一丝跨越冰堑的念头那是蔓延万里的浩瀚冰原没有一艘船能逾越那道天堑

若是说冰堑之后有一座岛岛上还有一件价值无法估量的珍宝对徐远年来说则更是天方夜谭

在角落里的林默突然打断说褪龙鳞

赤海拍了拍手说不错船主你用人果真高明找了个切实懂行的弟兄

徐远年说褪龙鳞我从没听过这东西总不会真的有龙吧

这时那句童谣又钻进了徐远年的脑子里……木去枝叶龙褪鳞角鲸已然确有其事那龙作以一种无法预料的形式出现也未尝不是没有可能

果然大当家的吩咐绝非空穴来风

赤海说天知道船主想想看你们口中大宏京城的大殿里到处都是龙纹龙袍那是真龙么还是借了个巧意味讨了个好名堂这褪龙鳞我们只知道是好东西至于是不是龙褪下来的说实话谁也没关心过

兰姐问这玩意到底有什么用卖钱么有我们穿上的金银值钱么

赤海哈哈大笑说小姑娘你太有趣了卖钱哪个蠢材会把褪龙鳞卖钱这东西于人可使人长生使人武功大进使人得天地造化于军可使刀剑无坚不摧使兵马锐不可当于国可使国运兴旺万世永昌

兰姐说真有这么厉害

赤海说百年前这东西就引得何止万人趋之若鹜不惜以命相搏强渡冰堑而后无一幸还

徐远年说看来是徐某孤陋寡闻了只是在下不懂如果真如先生所言褪龙鳞可夯实国运沐国占着横渡冰堑的技艺干吗不据为己用呢

赤海说想要横渡冰堑不但需要技艺更要大船和无数劳力粮草沐国不过蕞尔小国实在没有国力像大宏造出如此宝船另外至关的一点是褪龙鳞虽效用无穷用法却繁复无比沐国境内既无相关的工匠也没有钻研此物的财力就像一个将死未死的病痨鬼与其抱着一桌咽不下的山珍海味等死还不如喝两口润喉的药粥这船上的金银就是沐国的药粥

徐远年听后释怀地笑了他拍了拍赤海的肩膀说能跟先生您合作是我徐某今生之大幸

赤海说船主客气了接下来前方有一海漩至阴至冷我会跟着甄容一起设计航线帮宝船避开风浪

徐远年说那有劳了

赤海和甄容很快去了舵楼而甄盈盈连着三次拒绝了赤海让她去船舱的建议她抱着双臂站在凛冽的海风里不知向海面凝望些什么

兰姐在徐远年身后轻语道甄家人可信么

徐远年俯下身趴在兰姐耳根子说甄家人和林默一样不可不信不可轻信对了那个叫赤海的大个子武功什么级别

兰姐皱着眉头说他应该不会武功

徐远年说真的

兰姐说他的气息脚步还有指头搭在我肩膀的瞬间我都感觉不出他是习武之人如果说他武功已经远远凌驾于我……那他没理由来看住我那种级别的高手一眼就能看出林默是在场武功最高的那位形式诡异的林默才是对甄公主威胁最大的人

徐远年说按你这么说我倒有些不懂了甄家人不会是善男信女若说他们对褪龙鳞毫无想法我是万万不信的但只凭船上这三人……

兰姐说你还真信世上有褪龙鳞

徐远年只是轻笑一声说我早就知道世上有褪龙鳞只是不知道在哪而已和外人合作装作越傻越好

兰姐面露不悦地说可我真的认为那东西能卖钱

徐远年说你不一样你是真傻

他抬起头看着甲板上的两个人心里开始发愁甄家人登船之前只有一个怪人傻站在冷风里现在有一男一女两个怪人他怎么照顾得过来啊

 

你叫林默

我叫

我听过这个名我听过这个姓氏我讨厌这个家族讨厌你们身上的味道

多谢

我听说林家选出了百年来最年轻的家主少年有为天资过人该不会就是你吧

不知道

你对我就不好奇么甄家的事你就没有一件想了解的

没有

甄盈盈又要抽出腰间的佩剑但她忍住了砍下面前这个男人脑袋的冲动

甄盈盈平复着语气说算了和你这样一无所知的下人没什么好发火的根本不值

林默说

甄盈盈忍不住在冷风里打了个寒噤她血脉里流淌的天赋像一块柔软的甲胄可以让她在任何环境下存活即便是如此酷寒也不会冻死但即便如此她还是会感到冷只不过皮肤不会龟裂不生冻疮而已

她直视着前面的大雾问你不冷么

林默说不冷

甄盈盈问你为什么不会冷呢我不记得林家有御寒的体质啊

林默说皮厚

甄盈盈深吸一口气她远了林默几步说算了我在家闷了二十几年除了赤海那个傻子一个男人也没见过第一个盯着我看的还是半个哑巴……

林默突然说赤海

甄盈盈说怎么了你想认识那家伙他可是很凶的凶起来吓死你只是看着软巴巴的……

林默说他身上淌着不该淌的血

甄盈盈说什么意……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突然猛烈的海风打了个踉跄她略带狼狈地站稳身子还没等开口只看见林默还是用最开始那锐利的眼神冷冷地看着她说回船舱吧

他指着死寂的海水说海面快冰住了雪会很大的

 

11.

大雪如期而至

窄叶一般的小船靠铁链紧紧捆在在宝船的船尾而整艘大船被淹没在暴雪之中已经彻底辨不得方位

兰姐已经看不清林默到底在不在甲板上飘雪在她眼前蒙了一层纱她巡回过整艘船听见船中腹最大的舱室里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大当家从一开始瞒着咱们就是有猫腻

屋里传来船工们一阵一阵的应和声

甄家心怀鬼胎咱们再按着路子走下去完完全全就是入了套儿了

你说入了套那好你机灵你给我指条明路出来你是想让那鱼戳成筛子还是想回去冻死

船上的人都叫你二驴我看你倒像头蠢驴要不你带着我们游过冰堑看你有多大能耐

兰姐听得出这是几位领队在争执不下这些走海路的汉子个个都历过生死谁也不想在没来由的事情上栽了跟头

好了

徐远年到最后一刻才发声屋里的吵嚷霎时间安静下来他的声音穿透了门扉直抵兰姐的耳畔

袁兰别在外面偷听了快进来

兰姐轻轻把门启开一个缝隙说你们聊吧我怕我感情用事

十一位领队围着大桌环坐徐远年位列正东是众人之中身材显得最矮小的那个却带着一种力压众人的威严

徐远年手指扣了一下桌面说你已经感情用事了坐过来

兰姐知道现在这情形不是任性的时候她别扭地坐到了徐远年右边的空位上

气氛一时间有点紧绷徐远年嘀咕了一句佩剑借我用一下

十一位领队默不作声只要船主一开口他们纵是有再大的埋怨也会消融无形

紧接着徐远年一把抽出了兰姐腰间的佩剑拍到桌案上起身环视着众人这里面有独眼的有谢顶的有肥头大耳的有骨瘦如柴的

所有这些人都是兄弟

他到底是哪个年头跟着这些兄弟们出海的

徐远年记不清楚了他记性好得像是账本历历往事都变成一条条账目的墨迹一字不落但他真的记不清了自打他接手这片商队开始遇过东敖的贼人见过北海的暴雪走过南陆毒虫遍布的密流

有句话是大当家年纪轻轻就常在嘴里念叨的

去日苦多

现在徐远年在桌前猛然想起这句絮叨当真是去日苦多

十一位领队大体也记不清时日他们只记得船上能拍板的只有一人就是他徐远年

徐远年是领了大当家的命出海的大当家一言已出便是死令无数他愿意为此赴死却也希望众人平安返航

归根结底徐远年是普通人普通人豁出生死走上海路断不可能毫无顾忌而既然已经到了这个份上徐远年也思忖过良久最终笃定不能空手而回

徐远年说如果大当家从伊始就告知我们此行的目的大家考虑冰堑凶险归途未卜肯定要忙中出乱届时人心不稳只怕会适得其反而走了这小半路现在各位领队都对这海路熟知了一二反而是获知真相的好时机

既然认了腊月出北海说明各领队和下面的弟兄无一是贪生怕死之辈那就请给我徐某一份薄面我信任大当家也请诸位信我

说完徐远年深深鞠躬鼻尖几乎要碰到桌案上

领队们先前是只嘴上不吵现在是心里也不吵了因为他们吵不吵其实都在等一个人说话

面上是各谈各的耳根子里都竖着听徐远年开腔

徐远年不开口那人人都可以是船主但凡徐远年一开口这船上永远只有一个船主这件事上到袁兰下到船工谁心里都是透亮的

他们只是等这一句话而已徐远年一句话是金山银山也压不倒的

几位领队相互对视然后开始放生大笑笑声中一一起誓

船主我二驴信了你

我大猪也信了

算我陈九一个

那我王瞎子也信

……

最后到了兰姐她也跟着轻笑起来说我袁兰算是信了吧

她一把夺过徐远年手里的佩剑说舞弄完了吧快还我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完会之后刚巧是晚饭时间领队们各自分散在大堂里大快朵颐屋子最角落里坐着甄家三人盘子里摆着点自备的简单素食与哄闹的众人显得格格不入

徐远年见状徐步靠过去问道怎么船上的餐食不合口味

甄容笑着摇摇头说公主食量极小在家也是不喜吃东西的

甄盈盈听罢起身攥紧自己的佩剑说我吃饱了去上面透透风

她的脚步声啪啪地回响在大堂里屋里的一众尽皆斜眼看她

赤海爽朗地笑着说公主一直如此还请船主见谅

徐远年说甄公主这样倒显得率真可爱赤兄你也不吃么

赤海摇摇头说你看我脑满肠肥少吃几顿对身子大有裨益正好船主你来了有些事情要先问个明白

徐远年说但说无妨

赤海说按我的消息宝船是尖底的福船型有十张硬帆十个舱区对吧

徐远年说舱区和硬帆都是十一个

赤海说看来是鄙人见识短浅了看来宝船是比预想得更宏伟的巨舶但我要先提个醒即便是这样体量的大船想要通过冰堑也只能说是勉强

徐远年说先生不要说是勉强了按我先前的想法就是全无可能

赤海说当然也不是全无可能否则我们也没有必要大费周章前来登船接下来我会给船主一五一十地讲清如何逾越冰堑如何到达那座岛又如何取得褪龙鳞我希望全船弟兄都能知根知底好在接下来能随机应变

徐远年点点头说在下愿洗耳恭听

赤海说首先要从船头拆一根桅杆……

 

风雪肆虐

漫天大雪几乎是横着拍向帆面打出簌簌的响声雪花黑白相间揉成一团暗淡的墨色

甄盈盈登上了甲板看见林默闭目靠着栏杆像是睡着了他有如宝船那粗大的铁锚深深沉在甲板上和这船身敦实地并在一起

甄盈盈说你占了我的位置了

如此大船当然处处有位置可占但自从林默瞪了她几眼之后甄盈盈就像莫名地想变着法子***难这个男人

林默猛然睁眼他向外靠了一个身位说请便

甄盈盈站到林默原来的位置说你到底是站岗的还是放哨的怎么一直在船头当班啊

林默说这里自在

甄盈盈说你之前说的赤海身上什么血……什么不该的到底什么意思

林默说讲不清

甄盈盈面露愠色说注意你的语气下人你想好跟你聊天的人是谁

是甄家二公主对吧

兰姐在两人身后悄声出现她右手按在自己的佩剑上像是蓄势待发

论年纪的话甄盈盈实则要比兰姐年轻如果当下船上排排辈分唯一能名正言顺叫她一声兰姐也只有这位公主了

但甄盈盈永远不会这样叫她甚至不会正眼看她

甄盈盈侧过身说连下人也来指点我了

兰姐厉声说你是在大宏青商的商船上不是在你那弹丸小国的破庙里自居高人一等我是船主徐远年的副手论资格当然可以指点你

甄盈盈说你也配

她当即用左手抽出长剑兰姐几乎同时是下意识地拔出佩剑两人的剑刃顷刻间捧在一起斩着雪花发出一声脆响

甄盈盈恶狠狠地骂道连你在内整艘船的所有东西所有人都让我感到无比恶心闻着像猪舍吃的像猪食这些跟这些又蠢又脏的下人挤在一间屋子里我都快吐出来了

兰姐再无二话她有如蜻蜓点水在大雪里划出一道流虹随后顺着甄盈盈右臂劈了过去剑刃掠过冷风暴雪像在一具精致完满的瓷瓶上破开一道裂纹

甄盈盈甚至没有闪躲的意思她摘了右手的手套用掌心死死地抓住了兰姐的佩剑手掌和精铁接触的部分发出刺耳的嘶鸣一阵滚烫的气雾从那贴合处迸开

兰姐发觉连剑柄都在跟着发颤这把剑竟然像是硬生生地被人手熔断

她骇然地盯着剑的断口处——平整的断口微微发红甚至能看见精铁的断面向内蔓延着血丝与其说是熔断倒更像是甄盈盈把剑的一部分消解进身体里了用部分血肉取而代之

甄盈盈眉头微皱她重新戴上手套露出轻蔑的神色说给我滚下人我不想再看见你那张死人脸我能废了你的剑也能废了你的命

兰姐怒火攻心却又因刚刚的情形所震慑吓得站不起身还没等她有所反应甄盈盈已经起身一剑劈下来发力很轻但那剑刃极其锐利当即刺破大衣伤了兰姐的左臂划出一道两寸长的血口

刚刚的吵闹和缠斗引来了诸位领队的注意一时间众人涌上兰姐身旁尽皆面露敌意地看向甄盈盈

吵嚷声越来越大领队们搀扶起兰姐开始对这个到处惹是生非的罪魁祸首大肆谩骂甄盈盈本就是娇生惯养这些日夜走海路的糙汉子骂人又是极尽羞辱肮脏之能事掘了人家三代祖坟不说还要连骨子带皮的把人从头到脚骂个通透

甄家的二公主哪里遭过这种委屈眼见事态愈发不可收拾人群里传来一声大呵

回去

徐远年踏上甲板看见这一团狼藉的烂摊子说都给我回去

兰姐今天又受了委屈那小丫头实在是贱骨头欠教训

兰姐这可是受了伤船主你现在总不能最后一点脾气都丢了吧

诸位领队忍不住又一五一十地把刚刚的事情复述了一遍

我说回去徐远年厉声呵斥道陈九大猪王瞎子还有我没喊到的人都给我回去

众人面露不悦还是一一下了甲板

你去哪给我站住徐远年看了看起身就准备走人的兰姐说袁兰你等会儿你等我说完

徐远年说你说谁先起的争端

兰姐说我先搭的话

她说这话的时候正扯下衣服上的布条给自己左臂做简单的包扎

徐远年说向甄公主道歉

兰姐冷眼瞥了徐远年一眼但还是深深鞠躬说甄公主是小女冒犯了还请公主海涵

徐远年又看了一眼兰姐左臂的伤口说谁伤的你

兰姐沉下头说甄公主

徐远年面朝着甄盈盈说甄公主吵闹归吵闹缘何要大动干戈呢

甄盈盈冷哼一声说不是我先动的干戈

徐远年说这样你看可好袁兰是我心腹看在我徐远年的面子上我心腹胳膊上的一道伤能换公主你一次低头么

甄盈盈说我可从不向下人低头

徐远年笑了两声说袁兰不懂事我会好好教训她的但也请公主明白你在什么地方做事动的是谁的人这些人背后都是谁没有人是不能低头的只要把头割下来放在地上就行了

徐远年轻轻拍了一下兰姐沉声说着

直到两人下了甲板气得发抖的甄盈盈才怒道小小船主竟敢如此无理

一直冷眼旁观的林默末了活动了一下身子极平静地说

 

12.

姓林的下人我问你刚刚我和那个什么兰是谁有错

是你

你也放肆

若不是赤海出发之前劝着我早晚我把这一船人都一一砍了最后还有你尤其是你要千刀万剐狠狠地杀

你不敢

林默抬起眼帘面无表情地看着甄盈盈说甄家先人曾于默有恩默破例与你多说两句

甄盈盈听罢一惊暂时收起了高高在上的脾气说没想到你这愣哑巴也有开窍的一天你说我听

林默说你砍袁兰的时候左手发抖说明你根本没有杀过人你刻意避开要害劈向她只不过未曾想过袁兰惊惧之下不会闪躲你本不想伤她的

甄盈盈深吸一口气没有答话

林默说你底子很好又有血脉傍身但论武功你不是袁兰的对手领队里的习武者不在少数且个个都不亚于袁兰是能独当一面的硬手腕

甄盈盈转过头盯着他说想说什么直说便是

林默说如果支开你的侍卫你在船上这些高手的围攻下活不过半炷香甄家血脉不是罗汉金身你会死

甄盈盈冷笑着说你怕我死了

林默说默说该说的事你的死活与默何干

甄盈盈说自作聪明的下人

林默说还有一件事我提醒你少用你的右手没有必要为了逞个威风花掉自己保命的本钱

甄盈盈若有所思地说你对甄家……到底了解多少

林默不再答话他合上眼睛又像是徐徐睡去

甄盈盈又高声问道下人问你话呢

眼见林默没有反应她猛地一脚朝他腿踢过去结果像是踢在一块千斤重的玄铁柱上

她吃痛地收回脚来抱着脚腕跳了几下怨怒地说我还是找个机会先砍了你吧

 

船舱里浪声很轻

徐远年把着兰姐的断刃端详了半晌说以我对甄家的理解甄盈盈熬的痛苦比你要更多

躺在床上的兰姐猛然坐起说你的意思倒是我错喽

徐远年说我们就事论事你又坐起来干吗不让你好好养伤么

兰姐赌气说这点小伤是什么伤哪里比得上甄家二公主心口的伤严重

徐远年说你看你又犯小孩子脾气对错现在不重要现在在这海上要处处小心但凡还能用到甄家人一时就要忍她一时

兰姐说那你想用他几时

徐远年正欲答话船身骤然传来一阵剧烈的动荡大船像是被一只巨手重重地拍在船侧连船舱里的徐远年都差点翻倒在地

隆隆的震响回荡在船舱里有如惊雷掠过龙骨

徐远年也不惊惶他扶稳后说很快刚刚船身已经沾上了海漩航速会突飞猛进不消两日就会抵达冰堑

他合上门扉临走之前说我要去跟领队们讲一下接下来的行程你好好休息不要乱动

徐远年走远之后兰姐自顾自地嘟囔着嘁……这时候柔声细语的少来

 

徐远年很快和赤海甄容碰了面三人又马不停蹄地开始设计经过冰堑时的诸多细节他们自从昨晚一谈之后就没有休息过倾注全部心血在方案的设计上这一次林默甄盈盈和其他领队也来一起旁听毕竟接下来的航程事关重大万万疏忽不得

徐远年说接下来我们会绕过海漩再过两日会抵达冰堑下方冰堑是一座冰原横跨整个北海它并非和海面平齐而是高出海面十丈有余这样的高度肯定是任何船只无法逾越的但在冰堑中腹的位置有一道材质近乎黑铁的大门这大门甄家人称其为押龙关他们会帮我们打开押龙关

紧接着徐远年拿起一根筷子说我们要拆下一根桅杆横在打开后的押龙关因为大门打开后随着时日推移会渐渐闭合一旦闭合甄家人将无法从内打开桅杆是这船上除了龙骨最坚硬的东西它会抵住大门直至我们归来进入大门之后的事情还是由赤海给大家解释为好

赤海起身的时候像是屋子里轰然立起来一座小山莫说甄盈盈这雏鸟连还算结实的林默在他面前都衬得娇小起来

鉴由先前的矛盾领队们对甄家人多少还带着敌视可这尊带了头发的弥勒方脸大耳看着总是比尖酸刻薄的甄家公主舒心赤海开口的时候声音浑厚笑容满面倒也让这讲话变得格外顺耳

赤海说多谢船主和各位领队担待了进了这押龙关之后是乱流激荡会一直持续到我们走出冰堑这是必须要大船的缘由之一如果是吃水浅的小叶子一个浪头就翻了身

赤海说褪龙鳞所在的岛名为葬龙岛葬龙岛和冰堑之间还有一段海路这走的是浊海这浊海是什么我也没见过我只知那海水不可饮不可游而要想在岛上取到褪龙鳞还要准备大量海水湛清的海水若是提前取水船吃水深航速慢因此在乱流里是我们最后能取水的机会这也是大船的必要之二没有这体量根本盛不下足够的海水

林默听到这里沉重地合上了眼睛像是久久疲惫之后的休憩

众人听罢尽皆倒吸一口冷气这前路不可谓不凶险条件不可谓不苛刻十几年来的水路加起来连这一趟的苦难一半也无诸位领队议论纷纷各类见解层出不穷

要那么多海水干吗呢底下一个瘦高的领队问

赤海说岛上的机关遇水开化这是必要之需

傻子也知道越是向北越他娘冷若是过了冰堑岂不是万里冰原哪来的浊海

赤海说极北之地不可以常理而论冰堑以外是何情形你我都尚未可知

徐远年明白领队们的忧心纵是这再不羁的生意也没有动过逾越冰堑的念头这无异于虎口拔牙狼腹取食

赤海在嘈杂声中笑着说诸位放心倘若世上确有奇兽你我也要为凰拔羽替龙刮鳞

甄盈盈反常地没有在众人交谈时插嘴她在赤海说完最后一句时不屑地冷哼一声随即大步跨出屋去

她只给这间屋子留下了短短一句话真是无聊

堆着笑的赤海摇了摇头也马上追了出去

林默这才睁开眼睛他环视着在场的众人难得地欲言又止

 

13.

林默的梦又来了梦里还是孩童的林默紧紧抓着父亲的衣襟两人穿行在火海里四下都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怪响

那声音密密麻麻像是在凿碎什么物件透过火苗地上躺着一个发黑的陶钵里面白花花的物件被凿得细碎

那年他还太小他不知这研磨的是鱼骨是人骨还是什么别的骨头父亲用宽阔的臂膀护着他说晚了晚了这家已经没救了

一道大浪打向船身靠着桅杆睡去的林默缓缓睁开眼睛海水里伴着碎冰碴离冰堑还有不消半日

他很少睡着更少做梦往往三五日才得一时安眠但凡做梦梦境与那陶钵大火总分不开而他分明记得父亲最后一句说的不是这家而是哪个他明明记得真切的姓氏司空见惯如张家王家可纵使他再百般苦想也提不起一点念头了

林默

甄盈盈的声音极易听辨这船上每个字儿都像在呼呵杂役的姑娘就一定是她了

林默没答话

甄盈盈说你真哑了

林默说

甄盈盈说拿着

她说着丢过一把佩剑林默背着身却也是轻松接住了像在手里掂量一枝柳条

林默在剑柄上轻轻摸了两下说袁兰的剑

剑身平整如新倒比先前更多了几分锐气

甄盈盈说这剑还正像它主人又低贱又好养活

林默说你修的

甄盈盈说废话你以为我是谁我就是证明给船上的人看我能废了她的剑又能修好她的剑这断剑是我特意向徐远年要来的不然怎么办指望你们这些蠢猪么

林默说

甄盈盈说好什么好你在这嗯嗯啊啊的活脱脱像得了疯病你替我把剑还给那什么兰

林默说有甄容赤海在

甄盈盈一时间急了说那还得了让我的下人去跟我自己去有什么两样纵是我的下人也远比下人的下人更高人一等届时乱了辈分成……成何体统

林默说我去还何以证明是你修的

甄盈盈见状面露愠怒她夺过林默手里的剑丢在甲板上精铁发出悦耳的脆响随即她像林默先前的姿势靠着栏杆坐下说算了就把剑扔这到时候说是天候异变如鬼神难测雪里飞来一把剑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我的佩剑呢

扔了

扔了不可能你都快扣成木鱼儿了哪舍得扔东西

真扔了

不对……不对准是你没有佩剑才偷偷把我断剑拿走了我说你也挺大个男人不能上后舱的兵器房里随便拿一把别上么干吗每次都抢我的剑

徐远年说这是为了在弟兄们面前显示一种气度身上没有刀剑也能以礼服人

冷风凶猛地顺着缝隙钻进来它舔舐着兰姐露在外面的每一寸肌肤并榨干身上的最后一点温度

但披着单衣的兰姐只是把臂膀抱得紧了反倒是穿得最厚实的徐远年打了个哆嗦

即便是受了点轻伤又许久没有活动但兰姐毕竟是习武之人根骨再不济也要比徐远年强上许多

兰姐指着徐远年笑出声来说看你那娇弱样像个短毛小丫头现在这怎么办我身上就这点衣服总不能装腔作势地也脱下来披给你吧

徐远年说你呀亏你笑得出来你知道大船上有多少人么

兰姐说合你我在内共计七百九十二人

徐远年点点头说倒也没错你多算了甄家和林默四人这七百多号人里至少有一半的人不会武功更不可能懂什么奇门秘术他们怎么熬过苦寒再者绕着海漩前进除了船行变快难道没有坏处么仔细听

兰姐屏息片刻后面色也变得凝重起来

徐远年说听到了船身的嘎吱响吧海漩在左船左舷势必更靠海对中腹部底部的船板都是难以想象的损耗再加上海风肆虐桅杆多半保持侧斜状态整艘大船就像一个佝偻前行的老朽还要被大力推着跑按这个情况还能撑几时只能说听天由命

再者海漩中央极寒即便是擦身而过也难免会被殃及我命你这几天修养你有所不知或许你感觉天气并未转冷太多那是因为我们已经用完所有为返程预留的柴薪现在要更进一步了你也知道宝船的造工精绝奇巧是木铁杂合但凡是无关紧要能拆下来的木头这几天基本烧了个精光

还有半日就到冰堑届时整艘船将彻底化作冰窟再无一物可取暖如果逾越冰堑没有转暖甚至在冰堑之中就已经熬不住时这七百八十八人有几人能活

听了这些还笑得出来么

干吗笑不出兰姐套上自己的大衣站起身说说的那个窝囊劲越是听了这些越要笑听得越多笑得越要大声

 

巨浪狂涌每一缕风都卯足了劲力要把大船拖进万丈深渊里整个左舷连带着船身向海面侧斜那风浪的力量直可开山裂石要把这大船丛正中劈成两段伴随着痛苦呻吟声的船骨挑起了半片海的担子维持着倾覆和摆正之间的微妙平衡——好似再加一钧力大船就要粉身碎骨

兰姐不由叹服甄家人所设计的航线把这艘船维持到刚好到极限的情形在烧得发烫的刀尖上这船人在踮起脚跳舞 

袁兰这……这不是你的剑么咄咄怪事我扔了它又回来了

兰姐低下头当即从甲板上捡起自己的佩剑说这断剑究竟怎么复原的

徐远年说是天意

兰姐说你当我六岁

徐远年说我把这剑纵力一丢入海没想到今日竟断剑复原失而复得难道不是天意么

兰姐说胡来那好端端入海的铁剑是怎么鬼使神差地回到甲板上的

徐远年说天候异变如鬼神难测雪里飞来一把剑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兰姐笑了一声说鬼扯

她扫视了甲板平日里最喜欢出来透气的甄盈盈不在这倒罢了连全然是住在甲板上的林默也没了踪影现在站在大雪里的只有她和徐远年二人海漩顺着左舷把刺骨寒意透进皮肉里

她想起了一些东西想起了九年前刚刚认识徐远年的时候徐远年那年勉强还算是个年轻人他不通水性隆冬掉进了北海里兰姐那时说好听的是个游侠实则就是个借着武功到处浑水摸鱼的江湖骗子

兰姐从船上跳下来腰间缠着纤细的缆绳她一把将徐远年抬离了水面几寸说身上有银子么

徐远年怔了一下说没有

兰姐面露失望地说叫兰姐

徐远年说我铮铮男儿死也不舒服了你这小丫头片子

兰姐长叹一声说你又不叫兰姐又没有银子那就去见海阎王吧

眼见兰姐手腕的力气越来越轻徐远年又要没进冰窖里他连忙说我有船我有船我是北海最大的船主到时候你坐大我做小

兰姐扑哧笑出来说编瞎话都不会编还北海最大的船主你以为你是姓徐的你要真有艘大船我就日日夜夜替你干苦力干到我死

兰姐此后的许多年一直在后悔她没想到徐远年真的有艘船一晃九年她还在这船上挥霍年华

她凝视着深不见底漆黑如乌云的海漩深又向船右看了看猛然间惊觉道我们是不是在向西

徐远年说海漩逆时而旋向北而发到了头必然是会向西的照理说……

兰姐替他把话说完照理说现在应该是离冰堑最近的角度

徐远年说风雪这么大哪里看得清冰堑的远近现在当务之急是把船稳住如果再被海漩卷过反而与冰堑南辕北辙

兰姐转身就向船尾跑去边跑边呼喊着说抛锚下令从右舷抛锚要不就晚了等到跑到船尾之时才看见先前消失不见的甄家三人和林默肩上积着雪像是早已恭候多时

 

14.

徐远年气喘吁吁地赶到船尾之后默然不语的甄容这才含笑说船主我们的交易现在算是正式开始了

兰姐说是来帮我们抛锚么

甄容笑着说袁小姐说笑了宝船的铁锚虽稳重却并不足以脱离海漩

凭立着栏杆的甄盈盈不情愿地回过身说容姐要拖拉到什么时候

甄容说只要船主开口即刻就可以开始

徐远年说我徐某虽然见识短浅但对甄家是十二分放心的二位想做什么随性便是

甄容点点头说那还请诸位稍退几步公主……

甄盈盈不耐烦地伸出双手和甄容的双手一一合掌一阵和先前触碰铁剑类似的气雾从两人掌心窜开像是四手凭空焊死一样接着两人各自向后退去淡蓝色的丝线从掌心一点点成型像是从掌纹之间拔出的糖丝软糯又热得滚烫

开始只是窄细的丝线丝线很快相互交织成大网大网又渐趋细密网格最后小到不见最后一柄近乎大斧的海蓝色器具赫然间砸在甲板上落地声如闷雷那混润的形态闯进了徐远年的视野里

两人抖了抖手又重新抽出一根细线然后直接轻巧地割断了铁锚上端的那圈碗口粗的链环把大斧随手焊死在铁链下

船主甄容侧过身谦恭地说可以下令抛锚了

徐远年点点头说绝妙绝妙啊甄家之技艺今日一见只恨我徐某人见识粗鄙晚见一日就是虚度一日

甄容说船主过奖了

兰姐说我是个粗人按我的意思这船锚结不结实……应该是看锁链而非下面的锚吧

甄容说袁小姐所言极是现在这艘船是被全身捆上了锁链

兰姐许是端详了良久才看请那大斧的确不是船矛是确实的活物万千莹着微微蓝光的细线颜色极浅淡才致使兰姐无法看清这些丝线像是触须一般钩住了船身的各个角落每根细线都像是蟒蛇绞住了猎物他们无孔不入缠住桅杆栏杆船板龙骨那斧子顷刻间被这些丝线把大船扣在瓮中它像是荼毒入骨可让大船顷刻瓦解却也像贴身软甲可保大船安若泰山

在场的兰姐徐远年和甄家三人一时间莫名哑然失语眼色在相互间流转转瞬间不知有多少心话相互流传最先开口的反倒是最喜欢置身事外的林默

林默打破寂静说还有多久

同样也默然了许久的赤海说以这个速度两个时辰之内便会抵达冰堑

林默说

他试着用手捏了一下那些蓝色的触须随即盯着自己的掌心出神

半晌后他抬起头看着面前所有人倒像释然

念念自见,万法无滞,一真一切真万境……

你又神叨些什么

赤海哈哈笑着声音浑厚得像是大鼓

他说学两句禅诗免得来日再被公主笑话粗浅

公主少听他乱讲甄容也笑着说不过是耍两句嘴头充个有慧根的

赤海说所谓见性成佛没准就因为这两句嘴头将来升天也能混个莲台呢

整艘船上似乎也只有这甄家三人还和气轻松那些染了风寒的生了冻疮的哪里有功夫舒展眉头

赤海说小盈你父皇也教你笑口常开你看你整日板着脸显得丧气……

甄盈盈挑眉问道你也来絮叨我

赤海连忙噤声

甄盈盈说容姐刚才你我扯出来的罐子像是比以往要大你步伐和手势和之前有什么不同么我不记得以前的须子有这么多过

甄容一脸茫然地说奴婢不知道……

紧接着她像是要哭出来直接扑通跪在地上求饶说都是奴婢的错……都是奴婢的错又让公主劳神费心了

她哭得妆又花了手上的脏东西在脸上乱抹细腻的妆容彻底变成了鬼脸儿

甄盈盈皱着眉头用剑鞘在地上猛地一磕说给我起来你是我姐姐

眼见甄容还是在地上痛哭流涕甄盈盈从嗓子眼感到一阵恶心她起身便走凶狠地骂了一声废物重重地摔上房门

她不知道到底怎样才能让甄容复原成那个平凡的姐姐

甄盈盈一登上甲板迎面看见一道无垠的黑铁门饱满的龙纹蔓延百里像一道苍茫的地脉凌海而起

船上已经挤了太多人了林默徐远年兰姐十一位领队船工伙夫水兵…所有人屏息凝视着冰堑流传于大宏千百年的秘闻今日终于得以相见

大雾徐徐散去冰堑掀开面纱

人常道北海之大大于有形冰堑之大大于无形甄盈盈先前听着像和尚打机锋今日才知半句不假

浩荡冰海滔天巨浪被铁门截断晚霞掠过冰层穹顶轰然倾泻下来

徐远年凝望着远方良久最后呼喝到都别看了回去打点好东西准备过门北海的晚霞之后长夜要来了

 

15.

对于冰堑来说它并不关心徐远年的这艘船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是活人是死人亦或是一艘空船

贯穿海面的铁门是一个缄默的护卫他一言不发地凝视着顺海而来的大船丝毫没有放行的意思它只要把去路连带着冰海一齐斩断便不会再受到使命的苛责

大船因海漩的侵蚀左舷已经微微扭曲变形而铁门矗立于北海不知千百年至今尚无一丝锈迹

当船头轻轻磕上铁门的瞬间像在完成某场逾越百年的交接徐远年再回头看向茫茫大海刹那间恍如隔世

徐远年曾想过如果不跟着大当家走海路自己要去干吗他想起自己家境富裕或像翠山城的哪位阔少一样整日想着哪几年鲜衣怒马哪几年雪月风花但现在他离了岸还跨越整座海来到冰堑正下的无人之境背后家国早已被远远甩下

徐远年来验一下货吧

甄盈盈背着晚霞说霞光把她勾勒成一个纤盈的轮廓

徐远年说公主要亲自来看看么

甄盈盈说不了赤海会跟着的

徐远年知道现在两伙人要交付最大的筹码了——甄家人兑现他们开门的承诺而徐远年要奉上整船的财宝

走下甲板赤海已经在廊内恭候多时了

徐远年说随我来

船舱的回廊是盘错的迷宫徐远年带着赤海绕过最深处的舱区指着左右手的四件舱房说左下右上右下这三间分盛装的是金银珠宝兵器我已吩咐下人开了锁先生可以自行验货了

赤海含着笑只是简单扫了几眼把物件略微打点了下说船主连兵器也卖了么

徐远年说按这海上的情形真是生死攸关之际普通的刀兵派不上大用场

赤海说真金白银明珠美玉船主的东西看了叫人眼馋端着叫人心痒这等财力看来也没有再验下去的必要了

徐远年说先生放心就好我马上安排人把东西搬到你们的船上

赤海说接下来的航路这小船不便再随行了我们会把船停靠在押龙关之外

徐远年说先生自己定夺便是

赤海说只是有一事好奇船主左上的舱房放了些什么

徐远年笑了笑说是船上吃不了的花椒大料油盐这些船工好吃食因此备的总要多上许多

赤海嗅了两下说所谓有备无患船主多备些物资自然是妥当

他略微思忖了片刻说若按以往公主应该快把铁门洞穿了吧

徐远年略带惊异道甄公主已经在开门了么

 

让开

我说让开

你挡着我开门了……你身子太耽误事情了

你有脑子么

蹲了许久的林默从甄盈盈的胳膊底下撤出来但依旧凝视着她两掌和铁门交融的位置

甄盈盈紧锁着眉头说你蹲在那到底要干吗

林默说我在看门

甄盈盈的两臂像是渗进冰寒的铁门之中黑铁融成铁水顺着血脉流淌进她娇小的身躯里整座大门被她硬生生地洞穿出一个数丈宽的大洞

顺着火把的火光能隐约瞥见铁门之后的冰穴蔓延无际缕缕寒气正满溢出来

甄盈盈愠怒地把胳膊抽出来剧烈的气雾从她两臂升腾开铁屑像是细沙微微洒落

她转过身说你现在可以看个够了

林默用食指轻轻抚过大洞的边缘能感觉出黑铁的断口处脉搏般的律动领队们开始高声传话押龙关已开准备桅杆

甄盈盈一抬手呼呵道甄容

甄容不敢怠慢当即跑过来说公主奴婢在

甄盈盈轻瞥了她一眼说我有事问你

她带着甄容走到四下无人的角落眼见没有隔墙之耳便低声说你为什么怕我

甄容低下头说奴婢不怕公主……

甄盈盈深吸一口气说你是我姐姐不是丫环

甄容说可从小我就是公主的丫环……圣上也吩咐我当您的丫环

甄盈盈说从现在起……我想当你的妹妹陪我演一下

甄容说奴婢不敢……

甄盈盈想出来闯荡更想要自己的姐姐

当大船缓缓驶进押龙关的时候冷风带着冰屑呼啸着扫过甲板甄盈盈恍惚间想起甄容曾经也在一个冰冷的地方用同样的语气说过截然相同的话

甄盈盈曾经有一个姐姐唯一的姐姐

甄容是长甄盈盈五岁的姐姐但并非嫡生而对于注重血脉的甄家来说庶出是生来的大罪这种罪名本足以致使甄容胎死腹中但圣上胸怀天下自有悲悯之心特赦甄容为婢女

甄盈盈记忆里最后的姐姐是在六岁那年北境的大雪落满了屋檐火炉的柴薪哔哔啵啵的爆响

甄容抹着眼泪说公主到了读书的年纪了

紧接着甄容跪下来那张美艳的脸蛋变得黯然失色她谦恭地说着奴婢自此就是公主的贴身丫环

还是个小丫头的甄盈盈说可你是我姐姐啊

甄容诚惶诚恐地说奴婢不敢……

那时候的甄容和现在别无二致她裹上了一层谦卑的壳彻底从姐姐塑成了丫环再之后的事情变得蒙眬年少的懵懂回忆从来都不真切

她们还是在一起度过了太多日子只不过甄容始终把姐姐二字拒之门外她毕恭毕敬地和甄盈盈相处着似乎从未和这个妹妹真正靠近过

甄盈盈结束了对往昔的追忆猝然感到胸口一阵刺痛她轻咳了一声整个人瘫软到半跪在地上双手按着长剑勉强撑住说我……我融了太多的黑铁了……需要……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甄盈盈一把将正欲搀扶她的甄容推开用极低的声音说我要……自己走不能……让外人发现我这么虚弱

甄容忧虑地说公主……

甄盈盈说你试着叫我小盈吧

她重新站起身来恢复成了那傲慢的甄家二公主低眉看着欲言又止的甄容说算了不勉强

甄盈盈强撑着平静的神色走向船尾正和迎面而来的徐远年擦肩而过

相对无言

远处是甄家的小船在静流中微微摇曳

大船静静地飘荡在冰海上那些淡蓝色的触须将船身扯在铁门之内的数寸微微光亮从冰穴的穹顶洒落那些冰岩的缝隙透出银白的光芒像是烧起来的星河

急流顺着两侧朝着铁门之内汹涌而过只要下一瞬就会被这冰穴一口吞食

徐远年平静地深呼吸着他要带着大船航过从未存在的凶险海域

他用手肘轻轻推了一下兰姐兰姐心领神会她举臂高呼插桅杆

收帆

起锚

 

16.

甄盈盈一挥手拖住整艘宝船的大斧应声没入水底淡蓝色的丝线根根断裂随着海风剧烈地飘动起来

失去了束缚的大船顺着急流闯入了押龙关那些触须并成一排绚烂的旗帜整艘船看上去是一面湛蓝的长幡

轰隆隆的水响震住了其他所有声音更加刺骨的严寒笼罩着船身徐远年先前只知道入关之后的冰穴暗流遍布没想到这海流比他平生所见所想之和还要更狂放不羁上几倍

兰姐嘶喊着舵楼的运帆的还有我点的三位领队全留下来无关人等给我回到船里

徐远年死死地攥着栏杆说林默是不会下甲板的

兰姐回过头喊着你在这干吗还有心思问林默的事情给我滚下去你是无关人等

徐远年说我是船主

兰姐说船主在我这也是无关人等……

徐远年还没开口突然一个大浪猛砸过来几乎要将整艘大船打得侧翻过来船身像一块小木牌被猛然甩到左侧的冰岩上发出一声刺耳的断响

徐远年几近被荡到船外兰姐当机立断把住了他的手她发力想把徐远年从空中扯回甲板没想到卡在冰岩上的船身开始复位随着震耳的碎冰声左舷重新拍在水面上从左侧舱区连带到甲板三层船板崩裂成飘荡的碎秸留下一个五丈深的创口

海水从甲板漫灌下来

徐远年感觉呛了一大口海水他死死地攥着兰姐的右手浪头竭尽全力地想把他带向海底冰水把他整个人浸满他全身发沉似乎再也提不起一丝气力爬上甲板

耳边的声音变得混沌不清隐约能听见一阵阵渐趋虚弱的惨叫声和呼救声徐远年不知有多少船员在这次撞击中被卷入乱流少则十几人多则上百人

他心里无暇计数因为他想活命

徐远年感到兰姐那边的气力在增加他顺势冲破了水面整个人重重地摔在甲板上肺里撕裂般的剧痛

海水仍然在向舱区倾泻着徐远年只在心里略微估量了一下水流便当即喊道封舱

他喊完还在颤抖着咳水

兰姐愕然道你疯了么甲板上还有十几个人

徐远年仍在喊着舵楼封舱

他的声音埋葬在狂暴的海浪里泛不起一丝波澜但舵楼的船员们听得这声音如洪钟大吕无一人胆敢怠慢

当当的链锁声响起铁板在齿轮的碾动下咬合

封舱会断绝舱区和甲板的联系在甲板和第一级船板之间产生一个新的隔层这是宝船在极端情况下的自卫手段也是维持船身浮力的最后一道防线

海水将无法从甲板漫灌到舱区但这也意味着甲板上的十几个人彻底被抛弃——在走出冰穴乱流之前生死自由天命

他猝然间失去了几十位船员甚至尚不知道他们姓甚名谁他要竭尽所能保住还活着的人

徐远年剧烈地咳嗽之后说这么大的海流半炷香的时间就能灌满十一个舱区冰穴暗礁遍布吃水太深无异于自掘坟墓

徐远年扫视了众人被困在甲板上的还有袁兰甄盈盈甄容林默领队大猪陈九二驴还有七位运帆舵楼的船工共计十五人

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年头如果是大当家在这必然会豪情壮志地高呼今我十五人同生共死誓不分离

但徐远年只是搀着兰姐说各位自求多福

没有用来对付海浪的武功兰姐面色凝重地拍着徐远年的背帮他吐水

船身仍在剧烈地震荡着她拖着徐远年想找到更稳定的依凭刚刚被她攥住的栏杆已经被扭成铁结根本无法支撑到下一个浪头

她看见了丝线

兰姐试着抓住桅杆上飘荡的蓝线却听见身后的船工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这……这线里有……有邪有邪

回过头去看见船工的右手穿过那蓝色丝线被像蜡一样熔成两截这些丝线切割着血肉和筋骨就像是掠过流水毫无阻拦

如果不是反应及时船工的整个右臂都要被这丝线划下来轻巧得像是卸下一个铆钉

甲板上的众人议论之声大起连狂风巨浪的势头似乎都被压了下去制造这些丝线的甄家成了所有人的肉中刺三个舱区彻底损毁也成了疥癣之疾甄盈盈和甄容则是滔天的祸端

当目光聚集到甄盈盈身上时她并无表情而兰姐看到这一幕仍心有余悸——如果自己手再快一点被切下臂膀的一定是自己

兰姐抬剑指着甄盈盈眉心怒呵道姓甄的

甄盈盈面不改色地说我是甄家二公主……

兰姐的剑又向前挪了几许说我管你是谁你在船上布下着邪异的物件还伤了我的人

甄盈盈面不改色地说我不知道罐子里的须子为什么会像今天这样

兰姐说少放屁你还在船上瞒了什么东西

甄盈盈侧过头问姐姐你瞒了什么

甄容拉着甄盈盈的胳膊声泪俱下海水从她的脸上洗刷下来把泪水变得更咸更苦她哭哭啼啼地说奴婢奴婢真的不知道奴婢只是按照往常的规矩行事奴婢全然没有……

够了……

甄盈盈打断了她

甄盈盈感觉自己已经站不稳了她把着栏杆说我姐姐说不知道

你……盛怒的兰姐还没等开口突然被徐远年把住肩膀

徐远年向舵楼呼喊道传话全船不要触碰丝线无论发生任何事万万不可触碰丝线

船工的哀号并着浪声钻进甄盈盈耳畔里扰得她心神不宁而浑身发抖的兰姐始终不肯把剑挪开剑鞘在冷雨中开始起霜

甄盈盈盯着兰姐长呼一口白气说下人你的剑砍不了我而且即便你砍得了我死我甄盈盈一人无碍只是苦了宏沐两国百姓我沐虽蕞尔小国安逸百年但遇干戈便倾国之力至死方休此后北境连年苦战葬白骨何止千万

半晌后兰姐收剑入鞘

在场的十五人默破例为大家说几句

靠着栏杆无言了许久的林默突然发声没人知道他是如何在浪头里安然无事也没人知道他如何在纷乱的丝线里免受其害

林默指着桅杆上飘荡的丝线说其一船上有脏东西的血从现在起戴好手套不要直接碰任何东西

他又指着甄盈盈说其二甄家血脉体现在血肉与外物的相互侵蚀和容纳她可以用血侵蚀铁门同样黑铁无可避免地会流入她的经络所以她现在极其虚弱袁兰你是可以砍到她的

在场一众哗然

甄盈盈冷笑着说别太嚣张

林默说默讲清此事不是为了让你们杀她正相反她现在需要人关照

紧接着他指向船下说其三不要试图救任何落入海中的人包括默自己

他沉下头蜷缩回角落里渐渐合上眼说就这些

徐远年顺着林默的方向看去他看见林默像是一尊铁像牢牢嵌死在船头浪花从他两肩沱而过而他用身子无形间成了替甲板抵御海流的一道小小蔽障

下一息船头被浪尖卷起海浪顷刻把这整个甲板淹没激荡的乱流中众人被席卷而起徐远年屏息没入水面保住副桅几块锋利如刀刃的碎冰从他脸颊划出了两刀口子刺痛让他从极度的疲惫中打了个激灵他看见兰姐正不顾一切地向船尾游去

每当徐远年没入水面那种无力回天的窒息感就会让他想起那一年他不慎跌入北海的那一年被兰姐救起来的那一年他邀请兰姐上船的那一年徐远年不知道她要干吗但想来跟那一年的事情相仿在兰姐力所能及之下她不会见死不救

但这不是翠山城的小池塘也不是北海渡口的湛清海水这是北境冰堑下最恶毒的暗流

徐远年忍不住想叫骂一声这才想起来自己还在水底他呛了一大口海水心里却还一遍又一遍地絮叨着

小丫头给我好好活着啊

 

17.

隆隆水声渐趋平静甲板上的海水让他想起北塘口的潮起潮落

徐远年的全身冻僵了之后反而渐渐感到温暖海流从他背后渐渐褪去他甩了甩像是要冰结的手臂好像有一种暖流在肺腑之内涌动

但他知道自己再这样下去几刻就会冻死了而船上的幸存者却连哀号的气力也没有了

冰穴内部的乱流捉摸不透时而凶戾如猛虎时而平静如草木这个间隙水波像是倦怠般平息下来甚至比塘口的静流更要缓和

细碎的银光正从冰穹顶洒落

大船重新恢复了一时的安稳徐远年回过头去看见兰姐正把甄容从海浪里拖出来兰姐娇小的身躯正和巨浪角力直到甄容被安稳地抬到甲板上甄盈盈蹲下身来摸着甄容青紫的右手欲言又止

兰姐忍不住冷得发抖说你死了我怕船上这些线成了祸患

徐远年见状快步敢过来还没等开口兰姐抬眼冷哼道你靠过来干吗保好小命吧

徐远年说我说你傻

兰姐说你不傻你会去乱流里救我么

徐远年打了个寒噤说我不会因为那是送死

兰姐点了点头像是压着一腔失落说你最机灵

她一言不发地继续向前走直到听见甄盈盈微弱的声音

你……

兰姐看见甄盈盈用一种再不含任何雕饰的表情看着她——没有平日的傲气凌人却也没有任何别的感情不是感激不是恐惧是平淡到极点的漠然她微微地含着身子说袁兰多谢对我姐姐的救命之恩

兰姐没答话

一个是从六岁开始闯荡江湖混迹于黑市赌场和市井流贩之间的姑娘另一个是生来就被困在父皇赐予的宫殿里望着窗外大雪覆成银河掩埋了自己所有自由妄想的姑娘她们的对话往往无始而终

兰姐把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的帆布一个个扎紧把那些飘散在外的蓝线尽力包裹在里面

一根触须从上方摆落下来轻轻扫去了她几寸鬓角的发丝这些邪异的丝线可以把血肉皮发视若无物再把人切成严整的碎块

她在极寒和畏惧之下颤抖不止却从未停止过手上的动作即便这东西或许能轻而易举地把她的头颅摘下

大船在颠簸中前进徐远年背靠着兰姐缓缓坐下来他们数次要被剧烈的震荡翻下船身所幸靠着自己或船员们得以生还乱流之中的航程确真是自求多福——无论是大商还是公主生死自随天命

浑浑噩噩之中徐远年不知过了多久他看见兰姐嘴唇发绀想是要熬不住这苦寒而后转念一想兰姐毕竟是习武之人自己的境况怕是要更差所谓物极必反徐远年连胸口都冰得通彻却感觉肺腑之间里好似住了一个火炉

徐远年苦笑着说我现在感觉通体发热怕是回光返照

兰姐说你死了倒好那船主之位就是我的我当上船主第一件事就是把金库端出来给兄弟们一人发一百两雪花纹银让他们各自回探亲我一个人驾着大船逍遥快活

徐远年说这船没有百人是出不了海的而且你不识水路不辨天象哪里能逍遥呢

兰姐说那我就烧纸钱给你让你把这些东西托梦给我

徐远年笑了一下指着一旁的肉山一样的胖子说大猪用船号传音给舵楼问一下舱区的情况

那胖子再无多言拖着一身赘肉跑得却丝毫不怠过了半刻他喘着说船……船主甲板之前泻水太多只有七个舱区尚存了

宝船有十一个舱区而航行最少要有五个舱区完好现在的船身仿佛五脏六腑都被捣烂成肉糜本就是强弩之末再损毁两个舱区已是极限

冰穹顶传来细碎的脆响冰碴有如白瀑倾泻下来

徐远年说牵一发而动全身宝船的温度或许侵扰了多年未经更变的冰穴大概自我们进入押龙关的那一刻起便早已身入死地

这些冰碴一层层堆积在甲板上徐远年甚至开始感觉自己的身躯正在和这些碎冰融为一体他脑子开始糊涂不禁开始幻想起如果自己真的死了兰姐到底会如何

她大概会把宝船在岸边永远地停泊自己驶上一艘轻简的快船到处逍遥把纸钱撒到海里逢人还会提起他徐远年的名号

你呀不晓得我当年还在北海最大的船主手底下干事哪里知道没几年他就去见海阎王了稀奇得很

她说这话的时候到底是笑还是哭呢

徐远年满脑子都是像浮冰里撒着纸钱的兰姐那些铺天盖地的黄纸时而变成棉衣时而变成火焰

无尽的海水正把他彻底淹没

他神识愈发蒙眬只觉得四肢没那么冰冷反而越来越暖和像是一旁有人在烤火

他突然惊醒过来以为自己命不久矣神智错乱徐远年摇摇头清醒下来才看见真的有人在烤火

徐远年忙问我刚才睡着了么

兰姐说是呀太暖和了正让人浑身发懒你就靠着我睡着了

徐远年连忙从兰姐身上起来看着面前那团篝火正把甲板上的冰碴融出一圈雪水众人环坐在篝火旁得到了庇佑风雪的依凭

徐远年说哪来的火

兰姐指了指远处的林默

巧的是林默刚准备走过来他右臂在火苗上微微探了探须臾间赫然从手臂上升出层层叠叠的细鳞在鳞片里黄浊的浓油大股大股的滴落到火苗下面原本稍显萎靡的火焰霎时间又蓬勃起来

徐远年着实吃了一惊又加紧嗅了嗅空气微微的苦味刺激着鼻腔

徐远年说这是墓阴山大花蟒的蛇油能在隆冬腊月里烧上数个时辰而不止息你怎么会……

林默在稍稍远离众人的位置坐下说船主是懂行的

兰姐说林默刚才说他的身体能记住所有吃过的东西

徐远年说什么

兰姐说是林家的体质吃鸟便能生翼吃鱼便能生鳞

徐远年说但大花蟒可有剧毒这蛇油虽用来取暖是极好但若是服用心肺最后都会烧成黑的一股邪火烧着人的经脉人因为剧痛而蜷缩最后活像一捆干枯的风滚草所以这油当地人都叫他滚尸蟒油

林默说船主所言无差但我自吃下大花蟒的那一刻身体便记下了这条蛇它如果不会被自己毒死我自然也不会

徐远年遽然出了一身冷汗怪不得林默能和角鲸缠斗角鲸们对抗的不是林默一人而是不知千百种生灵之力

吃了大花蟒就记住了蛇如果吃了褪龙鳞呢

整艘船中唯有林默能最大程度地利用褪龙鳞之威届时要是葬龙岛上真有传说的那东西他又一口吃下谁人是他的对手

徐远年又忍不住深想下去先前他说两把刀融了两个人他看起来又对甄家了解颇多如果他……还吃过人呢如果林默曾经吃过一个甄家人是不是就有了甄家之体

不管林默缘何此刻袒露实情但某些情状却已经悄然更易

另一方面林默本可以不救这些人在场的十几人除了甄家不知是否交出了底牌之外如果没有大变故其余十几人要悉数冻死林默如果在岛上准备发难此刻或许就不该救人

毕竟此前谁也不知晓他身子里还装得下几大桶滚尸蟒油

徐远年又开始浑身发冷了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船行平稳甄家预估最多三个时辰就能离开冰穴除了偶尔伴着咔咔声从穹顶洒落的冰碴外再没有翻涌的暗流侵扰

甄盈盈突然起身走向船头看起来先前融化铁门带来的损伤已经自愈得差不多了甄容毕恭毕敬地跟随其左右半步不离

甄盈盈把左臂向前伸得笔直轻声道我们到了

甄盈盈不知道自己一直以来渴望的更大的天地究竟意味着什么冰宫外缤纷绚烂的世界可能是美景撩人也可能是千难万险她自命不凡却和任何人都一样怕死

她裹紧了自己的黑色大氅

甄盈盈话音落下的时刻一股浓烈的暖风正迎面扑来擦着冰壁呼啸而过而背后的冷风与其针锋相对让远处破碎的帆布猎猎作响

甲板上的十几人全都站起身来远眺历经生死的众人几乎感激涕零地迎接着出口的到来徐远年正下令开舱舵楼又重新运作起来

各怀心思的一群人各怀心思地继续向前他们竟然就这样通过了令天下人可望不可即的北境冰堑——或许前路是鬼神难测之境

一冷一热的两股狂风相互盘绕继续推着宝船前行刺眼的阳光从前方的小小洞口汹涌而来很快一片白芒将宝船淹没

自冰穴出豁然洞天

一望无际的黄浊大海极远处的孤岛仿佛一个墨点

水流不急不缓刚好向着岛屿的方向看来宝船连扬帆的工夫都可以省了它将顺势直接漂荡到岛上

甄盈盈正在舒展着懒腰林默还在闭目养神受伤的船员们被抬下了甲板——这一趟颠簸徐远年就折损了二十几人沉默笼罩着宝船惊魂未定的众人前路未卜

徐远年望了望黄浊的海水如果这里的确是真龙埋葬之地到底是什么弄混了海水古往今来通过冰堑的旅人们又有多少像他那些弟兄般化为海底的森森白骨

他一声令下当即号令全船十一队一个时辰后于主舱集合

登岛之前还有最后最后最重要的那些事

 

18.

兰姐远远地丢过来一把剑徐远年踉踉跄跄地接着一边说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兰姐撇撇嘴说你用剑我可信不过他陪我的时间比你陪我的都久

徐远年说没事我对他也会比对你还好

兰姐说甲板上没烧完的蛇油我已经吩咐人帮你打扫下来了就在你旁边的铜盆里

徐远年说好嘞         

兰姐说你要这些蛇油干吗

徐远年说砺剑

兰姐说我不懂还是说你要……

徐远年打断道你不用懂马上我说的那一个时辰就到了集合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嘱咐给你

兰姐说什么事

徐远年说最里面的舱区你知道吧一共有左右各有两间舱房

兰姐说当然知道

徐远年说接下来我要告诉你的事情只有到最最绝望的时候才能想起来当你再没有可以选择的时候记起它九年来船上只有这件事是我还没告诉你的

 

默然无声的潜流正把大船推向葬龙岛甄家预估最多只要两个时辰的时间就可以登岛赤海正在主舱吩咐登岛的事宜——最后的事

众人心无旁骛洗耳恭听

赤海说葬龙岛上林木繁茂但据悉一共只有两种树一种名为反木其特点是根在地上而树干在下反木的树根不能直接接触它正是靠汲取停落在其身上活物的精血而生长所以虽然气候转暖各位都换上了夏装却依然不能裸露肌肤

徐远年听罢不禁暗叹一路跌跌撞撞走来岛上却也是险象环生

赤海说第二种树才是关键名为金梧桐这种树的树叶叶脉是金色的岛上有不下万棵金梧桐但只有一颗年轮六十层的也唯有它才能通往藏有褪龙鳞的地穴所以我们要伐木再观察它的树桩如果发现符合条件的树桩要先用淡水使其软化再挖开不然金梧桐底部硬如铁石难伤其分毫

林默说时间

赤海明显有些诧异他没想到一向无言的林默突然开口不过他还是笑眯眯地解释道林兄提得很对最关键的就是时间因为寻找入口绝非易事而押龙关的铁门无时无刻不在愈合如果超过两天还没有找到入口我们就必须折返

徐远年接过话来又事无巨细地嘱托了一些船上船下的事宜大会了结众人大快朵颐准备享用登岛之前的最后一顿饭

甲板上陆陆续续站满了人明媚的日光铺满昏黄的汪洋像是一层暖黄的薄纱

不知晓名目的飞鸟成群地掠过海面斑斓的羽翼像在海风里游曳

一些纯白的草叶顺着海流飘荡来成为浊海里视线为数不多的落点剔透如莲的叶子随风飘散起一些零零落落如雪花般降在甲板上

甄盈盈正试图拾起那些草叶林默突然死死扣住了她的胳膊

甄盈盈愠怒地盯着他还没等开口林默便率先道你会死的

林默微微高声道甲板上的东西名为莹骨草只要被一株缠住其他同类便仿佛闻讯而动覆满全身人仿佛浑生满白骨故名莹骨草

船员听罢哗然大惊跑的跑跳的跳不少人浑身拍打起来还有人用大衣癫狂扫动着地上的草叶所幸宝船船身高耸飘上来的叶子本就寥寥无几只是虚惊一场

甄盈盈靠在栏杆旁瞥见极远处的一只停在树杈上的鸟儿被蜂拥而起的莹骨草裹紧然后没入水面

她咽了口唾沫说多谢搭救

林默说没什么

甄盈盈说为什么你会对浊海如此了解

林默说道听途说

甄盈盈说这海水到底为什么是黄的

林默说好奇害人千万不要喝这海水不然你再也无法离开此地

甄盈盈费解道难道这海水也有毒么

林默摇了摇头此后无论甄盈盈如何催问他都置若罔闻

甄盈盈放弃了

有惊无险的一个多时辰后葬龙岛近在咫尺徐远年听完赤海的说辞之后下意识地认为葬龙岛不过弹丸之地但靠近之后才发现实在是大得可怕

光这南北的一望无垠徐远年就敢断言哪怕把整个京城搬到岛上都是绰绰有余

他带好了兰姐的剑选了最靠谱的八位领队和先前以防万一调来的三百位精悍水兵

登岛的除了这些人还有甄家姐妹和林默赤海和兰姐被吩咐下来看船以防不测

所有人下船的时候都没有多言毕竟一路上他们早已知晓各自的安排也没有什么依依惜别的场面都是走了快十年水路的人了哪还会像深闺怨妇一样絮叨浩浩荡荡数百人靠岸之后干净利落陆续下了船

最后的是船主徐远年甄盈盈和林默两位有分量的人物叮嘱着下属唯有林默形单影只默然向来路的方向远眺

兰姐告别时说善待我的剑

徐远年笑着说善待我们的船

徐远年看向脚下的白沙又看了看宝船才发现自己的来路有多漫长背靠漫漫浊海抬头巨岛无垠

涛声阵阵海风和煦

徐远年和随行者走了许久才到树林里却已经听不见浪声看不见宝船了抬头绿叶成海枝条相掩遮天蔽日鸟声百转无绝

他攥紧了兰姐的剑

 

19.

向密林深处行进了半个时辰陆续竟折损了几十人没有陷阱没有敌人更无毒虫猛兽只因赤海先前所说的反木太过凶悍

这种反木的树根在风中摇曳像是枯槁的死人手臂看似脆弱却极其坚韧难缠稍一碰触它便活分起来把人死死捆住无论多精壮的汉子不消片刻便骨瘦如柴须发染霜再迟一会儿恐怕会被吸成人干

麻烦就麻烦在被缠上的人要三五人才搭救得了稍有不慎救人不成自己反倒也被牵连其中

徐远年虽没有武艺傍身但一靠气运二靠谨慎倒是侥幸免遭祸害但再走下去先不说徐远年自身的安危纵是这水兵们再忠心耿耿也非得哗变不可

更何况他们还要在反木丛生细密如网的葬龙岛砍不知多少颗金梧桐一边规避反木一边背负分量不低的淡水一边伐木这个行进之艰难可想而知

眼看众人体力损耗过半徐远年当即下令停止前行找了片还算空旷的草地歇息下来好好休整一下

士气低迷不振前路又凶多吉少徐远年正踌躇接下来该如何是好林默突然开口道默有一个意见

徐远年说你说

林默说时间这样浪费时间不如默一人去找入口待我找到时再用狼烟传唤诸位

但林默说这话的时候显然没有给在场的任何一人哪怕一息的考虑时间

他霎时起身欲走俨然是要先行一步强夺褪龙鳞的意思众人不肯罢休也有雷霆反应四位领队纷纷拔剑一跃而起从林默身后铸成犄角合围之势甄盈盈戴上手套也凌空挥刀劈砍下去一时间林默腹背受敌恍若置入天罗地网再无法脱身

利刃的破空声此起彼伏

但林默面不改色他双臂一抖从宽阔的两臂生出厚重如大毯的灰羽林默一扭头又面生獠牙利齿当即咬住了甄盈盈迎面劈来的细剑

层层羽毛更胜甲胄庇护了他的后背利齿尖牙有如镣铐锁死了前方的兵刃

僵局

这一前一后的攻势被林默轻巧挡下他旋即猛一转身硬生生靠蛮力把五人震开

徐远年完完本本地看了这一切想来在场所有人一拥而上恐怕也不是林默一人的对手刚刚的意见不过是个托词罢了林默只是在试探众人的实力

先前在船上没有发难想必船上有他所顾忌的事物而来到了岛上再无人可以阻挡他的脚步

林默快步向前跑出一丈俯身道诸位等我的消息

他身形矫健迅步如飞眼看要消失不见只是徐远年一个眼色又有五位领队和一纵水兵紧紧跟上林默的方向他隐约料到林默会翻脸不认人还好留了一手后招

甄盈盈见状也起势欲追在场的除林默外她是无可置疑的唯一高手可刚刚跨出一步徐远年便抽剑出来轻劈过去

甄盈盈冷笑一声伸手便攥住了剑身刺啦一声将其当场融断

她昂起头盯着徐远年说船主我本也敬你三分你对我不义也罢却也像下人般愚不可耐妄图用铁器伤我的人尽皆死在我剑下了

徐远年说我从未想过用铁器伤你

甄盈盈刚要开口突然胸口猝然一阵刺痛她半跪在地再也说不出话来

徐远年平静道是剑上抹了墓阴山大花蟒的蛇油我知道你会连并着剧毒一起把剑身融进你体内你虽能免于刀剑之伤却并非百毒不侵

甄容见状眼泪霎时下来了她连忙抱起渐渐失去意识的甄盈盈说我家公主从未想独占褪龙鳞她只是玩心重又好奇才有刚才的举动求船主饶她一命求船主……

徐远年说甄姑娘不用和我哭诉你们在船上编织玉凰的时候从来没有考虑过我弟兄的姓名何必惺惺作态更何况她是甄家后人未必就会因此而死

甄容说玉凰

徐远年说你以为我不知道那蓝色的丝线是什么东西么如果你真的不知道我徐远年来好好教教你这丝线名为玉凰弦又可称为玉凰是至恶至凶的杀人器袁兰之所以留在船上就是为了看住这些玉凰

甄容涕泗横流着摇头说奴婢真的不知道……

徐远年说我不会再为难你们姐妹你也不要再跟过来了现在好好调理贵公主的身子或许还有救

他收剑入鞘大手一挥道我们走

甄容的哭声很快淹没在密林里

 

20.

在远去的哭号声里徐远年难免想起自己最早那些年每当出海满载而归之后他都会在庆功宴上痛哭流涕一边喝得酩酊大醉一边泣不成声毫无船主的威信可言

只要全员平安返航他就像是受到了莫大的殊荣激动到无以言表

他像什么都忘了抱着兄弟们没心没肺地喊着来啊喝啊

从海上归来像是一扭头躲过了铡刀活着像是侥幸喝酒吧酒里什么都在

久而久之他在酒桌上刻骨记住了所有人

二驴出来是为了他病重的小女儿大猪要养他读着圣贤书的弟弟陈九一脸没个正型却比谁都怕老婆

还有还有袁兰

袁兰爱逞能却不胜酒力上桌时豪言壮志酒过三巡就开始跌跌撞撞从她嘴里听来在邻里乡亲的口中她打小就是个市井混子混迹了多年没什么名堂好在根基不错是块习武的料没有高人指点她无师自通倒也算小有所成

再喝下去就耍起酒疯来把杯盘一扫跳到桌上叫号老娘老娘才不嫁人

大概谁也没提她要嫁人的事

只有徐远年才搬得动他活生生把她抱下来再放到毯子上她就能这么浑浑噩噩地睡上一夜

徐远年知道这伙人都是普通人更是粗人粗人什么也没有就这一条命能豁出去干些生里来死里去的买卖

袁兰说她自己人穷仗着命硬

每当徐远年大醉的时候就对着茫茫北海许愿要是老天让他们命硬了这么多年也不差再刚硬个二十年

毕竟大当家对他恩重如山再怎么说也得继续干个二十年吧

船主林默应该就是从这里下去的

旁人的一句话点醒了徐远年他才注意到自己已经赶了这么久的路了葬龙岛似乎没有昼夜更替很容易让人混淆的时辰

他看向前面这颗被砍倒的金梧桐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涌进他的鼻腔草地上的斑斑血迹还未彻底干涸似乎刚刚发生一场恶战

但仔细看下去却没那么简单这些血迹是泼洒在草地上而非飞溅更像是用某种容器倾倒途中不慎迸溅出来的部分鲜血

这颗金梧桐原本足有两丈粗树桩中央被掏空一个大洞血迹就是顺着这里蔓延下去的

徐远年自语道且慢……赤海说软化金梧桐需要用淡水但林默所找到的这颗用的显然不是水而是……

他猛地一个激灵几乎是一瞬之间脑子里电光火石般涌现出无数毛骨悚然的想法甄家人和林默伊始就骗了他如果他刚刚猜的都是真的那这艘船出海的瞬间就早已驶入了鬼门关

他浑身开始发抖鸡皮疙瘩一阵阵地起来

徐远年回身号令众人你们留在此地等我出来我一个人进入地穴

他的语气不容驳斥水兵和领队们再无多言

徐远年带上一根火把翻身一跃跳入木桩中央的洞口那阵刺鼻的血腥让他阵阵干呕而这个可怕至极的想法更让他如坠冰窟

木桩下面是一条蜿蜒向下的隧道徐远年走了不知多久才看见光亮那光芒丝毫不亚于日光半分

他熄灭了火把看见一片白茫茫的细沙了无边际抬起头来阳光正穿过绿荫的缝隙洒落下来在沙地上有如细碎的烫金

反木根在上而身在下参天巨树自穹顶向下生长密如伞盖的枝叶把地穴的天幕凝成一块通透的翡翠

近处远处偶尔会有几缕白沙掠过树叶的缝隙流淌下来是这幅画卷里为数不多还在移动的景致

他一边被这奇景所震撼一边步步向前

不过近百步回过头来自己来时的隧道已经变成眼中的一根岩柱而这地穴中岩柱林立错综复杂很容易迷了方向

此后每一步徐远年会用脚在沙地上发力画出一个痕迹即便如此不消片刻他已很难继续分辨自己走了多远到底身在何处又该去向何方

四方都是茫茫沙海头顶是碧绿林叶如浪地穴里除了偶尔传来的沙子哗啦啦的倾落声实在是静得可怕人在这种地界似乎湮灭了意义失去了价值徐远年感觉自己马上就要变成一粒沙

船主

不知何处传来的声音指引了迷茫的徐远年他霎时听出了说话者的身份

你来得慢了些

 

21.

甄盈盈醒来时耳边的海浪声大小刚好

她浑身酸痛想要起身却半点力气也没有睁开双眼她蒙蒙眬眬间看见甄容正在不远处烧着干柴

甄盈盈嘴里呢喃着姐姐

甄容靠过来说你醒了

甄盈盈说我只记得我中了剧毒是怎么活下来的

甄容说你身上的毒我已经帮你汲出来了

甄盈盈身上一阵虚冷她强挤出一个笑容说劳烦姐姐了

甄容说小盈你知道我为什么把你救过来么

甄盈盈听到姐姐叫自己小盈原本甚是欣慰因为在雪原上的潦草十几年她作为甄家公主几乎是被供奉起来的她的身边环绕的永远都只有木偶般毕恭毕敬的丫环

她想要一个姐姐哪怕有点严苛的姐姐

但听完之后甄盈盈心里抽动了一下什么叫为什么救过来

我是甄家二公主大沐的女儿你的亲妹妹哪怕你我只是萍水相逢你就会见死不救么

她想不到时隔多年再和姐姐促膝长谈竟然是以这样的方式开场

甄盈盈摇了摇头她不知如何作答

甄容笑着说因为我的好妹妹我有话要跟你说呀

甄盈盈微微不安她低声问什么话

甄容说你可知我比你大几岁

甄盈盈说五岁

甄容说不错甄家只有两个女儿在你出生之前虽然我身为庶出但父皇也曾犹豫过是否要破例选我为公主我五岁那年纯净无瑕的你出生了好妹妹啊你一出生就是父皇的心头肉父皇的嫡女整个大沐都要围着你旋转按照祖训即便我是他的亲生女儿也和婢女无异

甄盈盈说但我想要的是姐姐

甄容笑着说小盈难道这十几年来你就没有一天因为自己高贵的身份而窃喜过么没有因为你的养尊处优而狂妄过么没有因为你能颐气指使把你的姐姐像狗一样奴役而洋洋自得过么

甄盈盈沉默了

这个问题超出了她回答的能力

她深吸一口气道我不知道但我想要的始终是姐姐

甄容说你的出生是一个错误如果没有你……如果没有你我会是独一无二的我会是万人仰慕的终有一日我在大沐也会是至高无上的

她说到后面咬牙切齿面庞显得狰狞而扭曲

甄盈盈摇摇头说你疯了出生至今我使唤过无数下人但唯有对你每次我都迟疑良久我曾无数次向你表露过不要再侍奉我你却偏执地要当一介贱婢但我不知道你竟阴暗到这种地步如果你想要这公主之位我大可赠给你来日我云游四海父皇再也拦不住我逍遥快活

甄容说我不用你的馈赠我会自己拿到我应有的东西每次我佯装对你的关切对你的卑躬屈膝都感到无比恶心你不会知道这么多年来我有多想把你的头按在冰岩上狠狠地磕下去让你那目中无人的眼睛再也泛不起光来

甄盈盈隐隐发出了啜泣声她哽咽道我不敢相信你陪了我整整十九年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远比母后陪我的要多宫中的每个日子但凡能不让你干的粗活我都吩咐了别人就算没有血缘你也是我独一无二的亲人我们一起谈天说地一起看雪一起画着大沐江山俊美一起读书就连这次出海我想的也不是要使唤你而是你陪我在冰冷冷的大殿里待了十九年我想让你一起出来解闷

她哭诉道我没想过要褪龙鳞也没想过金银财宝漂洋过海想的是和姐姐去见更大的天地但你告诉我你每日想的都是如何置我于死地恨我深入骨髓

甄盈盈的话音愈来愈小最后只剩下浅浅的抽泣她哭得两眼通红凝视着甄容的脸庞一字一顿地说着你不是我姐姐

甄容说我从来就不是以后也不会是

她两指扣在掌心伴着细碎的铁砂从手心抽出一把纤细的匕首然后用火苗把刀尖烤得红烫

甄容说这把刀我在身子里融了很久今天终于有机会派上用场了

甄盈盈看见那火苗心中陡然一惊她刚才太过痛苦疲倦还没来得及怀疑火堆的用处岛上暖风和煦甄容到底为什么烤火

而现在甄盈盈心里大致有了答案了

甄容把炽红的刀尖按到她妹妹白皙的小臂上发出刺啦的气响

甄盈盈在钻心剧痛下发出了哀号却依然很克制地压低了声音

甄容咧开嘴不可抑制地笑着说我等这一天等了太多年了

甄盈盈颤抖着说我没有选择被母后生下来也不是我的……

她突然不做声了痛苦肆意蔓延在她的四肢百骸她忍不住又噙着泪了

甄容说你看看你那漂亮的小脸蛋哭的时候也这么叫人喜欢怪不得父皇这么偏爱你

甄盈盈昂起头说我不能死在这我死之后沐宏两国必兴战火多少无辜百姓要为此陪葬

甄容说不会的妹妹我会说宝船卷入暗流漩涡葬身大海而唯有我和赤海两人侥幸乘小船离开赤海此后会归隐山林我是名义上唯一的幸存者

甄盈盈说唯一

甄容说当然这一整船人除了我们两个谁也活不下来宏国的海商和水兵全军覆没大沐的女儿也化为鱼食死无对证之后只能可悲可叹水火无情天灾凶猛

甄盈盈说到底……什么意思你和赤海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么

甄容说你想的太天真了你以为我们只是来通商的从一开始就没有人来做买卖只有一个贪玩的甄家二公主一个杀心渐起的婢女还有一个图谋不轨的野心家

甄盈盈气息虚弱地说野心家你是说赤海

甄容说你知道赤海先生姓什么吗你不会以为那尊笑眯眯的大弥勒就叫这个名字吧他是皇宫里身份颇高的贵客怎么会如此没有来头他姓程名为程赤海

甄盈盈说程家不可能他们已经百年没有消息了……

甄容说总有后人在世上各处零落既然都到了这个份上我也不向妹妹藏着掖着了我和赤海早已商议好我们各取所需我要你的命他要褪龙鳞

甄盈盈说可船上的水兵和商贾没道理陪葬

甄容说你不明白的事还很多没有他们的血取不走褪龙鳞我们在船上编织的丝线就是最好的兵器或许我们正说话的空挡里赤海他已经行动起来了……

此后的甄盈盈恍惚间像是过了须臾百年哪怕一瞬间都痛苦得无比漫长她的姐姐在她曾经无瑕的胳膊上留下了累累创痕她也曾几度因剧痛而晕厥

甄盈盈放弃了言说也放弃了抵抗她看着姐姐若有若无的笑容知道这人的心神已经彻底腐烂变成发臭的死肉

而折磨似乎永远也不会止休

海岸远处猝然传来一声撼天动地的巨响滚滚风尘沿着席卷而来甄盈盈感觉脚下的沙地都在剧烈地发颤仿佛整片浊海被重重地锤打了一下

绚烂的火光从巨响来源的方向烧起来层层浓尘和火苗交缠着像是晴空里陨落的炎日黑烟恍若翻倒的砚台弥漫在碧空如洗的天幕

甄盈盈骇然道是宝船的方向发生什么了

甄容皱了皱眉不由低语道难道船上又有什么变故马上要去瞧瞧不能在这里耽搁了

甄盈盈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身子像是要融化在风里她说给我个痛快吧大沐的女儿该有个光彩的死法

甄容攥紧匕首说只可惜我还没真正痛快

甄盈盈说我记得我们小时候还曾一起习武两三个回合你便佯装输给我我知道我打不过你但我却觉得你笑得很开心想来大概是我自作多情你从未真正开心过

甄容提起刀来说或许你说得没错

甄盈盈啜泣着说即便你要杀我我也不恨你

她盯着那刀尖面无惧意只是满眼委屈地哭着那楚楚可怜梨花带雨的模样连甄容也不禁觉得这是公主有生以来最好看最惹人怜惜的日子

甄容看着妹妹通红的眼眶里碧波流转她突然顿住了

她不知道这究竟是后悔还是惋惜究竟是心痛还是怜悯她在那弹指间的挥刀里迟缓了下来

她只是犹豫了那么一息

但这一息却无意间露了一个莫大的破绽出来几乎是绝无防范的活靶子

被妹妹的哭泣深深触动到的甄容忘却了妹妹眼神最后闪过的那一丝冷厉

下一刻甄盈盈扭转腰腹一脚凌厉地向上劈起靴子在空中划出一道月牙她一脚猛劈到甄容的下巴上骨节嘎嘣作响

甄容还没来得及痛叫出来身形飘忽而甄盈盈攻势行云流水她又俯下身右肘凶狠地撞在姐姐的小腹上这一击力道如惊涛拍岸硬生生把甄容像一株稻草般震倒在沙地

甄容再也站不起身了

海潮哗啦啦地涨落时不时地淹没甄容的脑袋她因呛水猛烈地咳嗽着

甄盈盈笔挺地站着悠悠地走到甄容头颅的一旁眼神里带着一股戾气

她说我难过的不是你恨我而是你没有懂我我能看穿你诈败也能真的打败你儿时我屡屡为了配合你从来就没有真的发力过

甄容开不了口只能发出痛苦的喘息声她面容狰狞不知是憎恶还是悔过

甄盈盈说可我没有骗你到现在我依然没有恨你只盼你休要恨我大沐本可以有两个女儿但姐姐却强求一个

甄盈盈拾起佩剑说那这个人只能是我不是你

她发力抬腿啪啪两脚踢在甄容的腰身

甄容像是一片浮萍漂向海面直到一株莹骨草发现了她

那株草勒紧了甄容的咽喉像一只八爪鱼牢牢捆死猎物甄容终于连呻吟声也发不出来很快海面上那些雪白的草叶耸动起来纷纷跃出水面有如万鲫过江莹骨草蜂拥而起甄容修长的身形转眼间被雪白的莹骨草覆满倒的确像是浑身生满白骨

那具密密麻麻封盖着的骸骨很快没入了水面

甄盈盈一直凝望着姐姐的死状许久才把目光挪开

她一步一歇地走向宝船靠岸的方向墨色大氅在风中飘舞起来

甄盈盈脸上只剩下泪痕了

 

22.

徐远年看到林默时并不吃惊正相反地穴里没有林默他才吃惊

顺着林默的声音徐远年来到了沙海中的一湖清池旁这池子最长也不过几十步在这地穴里显得娇小宛若窈窕淑女亭亭玉立

林默就站在湖边凝视着湖心的大莲叶徐远年看了看周围的沙地派来的手下们大多横死在这里尸体像是枯叶零落着

徐远年是普通人但他贵在出奇的克制

他不由心惊脸上却面不改色道你一个人把他们都杀了

林默说没错

徐远年说林兄你本领过人干吗不孤身来找褪龙鳞呢

林默说我打不开那铁门而没有你们甄家人不会来

徐远年指了指湖心说这莲叶该不会就是褪龙鳞吧

林默说小的才是

徐远年仔细打量着碧绿的大莲叶其上躺着一片剔透的乌黑鱼鳞那鳞片泛着异样的光泽甚至让人模糊了它的形状

徐远年说看来龙褪下的鳞片也没什么特别的

林默说不是龙反木死后会变为白沙这些天地精华积累在地穴里有了一株六十年生的绝世草药便是褪龙鳞

话音落下刚好有一缕流沙自天上静静地淌下来

徐远年发现林默娓娓道来这些天材地宝的时候似乎没有那么沉默了

徐远年说我知道林兄惜字如金有些事我徐某心里始终放不下接下来问的你愿意多讲便讲不愿意讲说句对错也成

林默说

徐远年说能软化金梧桐的不是淡水赤海伊始就骗了我们对么

林默说

徐远年说用来打开入口的其实是人血

林默说且须是比较新鲜的大量的血

徐远年说所以甄家和我们合作看中的不只是大船抑或根本不是大船只因偌大的宝船才装得下那么多用来杀伐的人我们整船人都是亟待送死的活祭品

林默说没错

徐远年说甄家有铸造之工巧他们却扭曲了他们的锚在里面掺杂了玉凰有了玉凰或许能杀完整船的人

林默说不全对玉凰是杀人器又能采集鲜血那名为赤海的假和尚深谙此道

徐远年说有如于我船上放了个大水蛭

林默点了点头

徐远年说可林兄是从哪弄来的这么多人血

林默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徐远年只笑自己愚不可及

徐远年说懂了是徐某忘了林兄身怀神通你为了此事先前不知生饮过多少热血怪不得你的身躯如斯沉重这些血还是太占分量了

林默说还吃过一种能辨树龄的鸟

徐远年说深谋远虑叫人不得不服

林默看向池水说船主看这水底

徐远年仔细打量着池水这一汪清池里沉满了密密麻麻的枯叶几乎成了一张厚厚的草席

徐远年说我认得这种叶子是浊海的莹骨草

林默说这池子的莹骨草和褪龙鳞相伴相生草保护着鳞鳞为草提供养分

徐远年说可草尽皆枯死难道褪龙鳞也要……

林默摇摇头说我吃了反木的树根是我榨干了池水和空中所有的莹骨草

徐远年苦笑起来说机敏应变我输得心服口服

林默手脚生蹼颈下生鳃纵身跃入池水轻巧摘下了莲叶上的褪龙鳞鳞片被拔起的刹那大莲叶当即枯死

林默游回湖边把褪龙鳞缓缓放入口袋看见徐远年已经在用剑指着他了

林默说袁兰的剑

徐远年说现在是我的剑

林默说你宁愿与我为敌也不愿放弃褪龙鳞

徐远年说只要大当家一句话性命早已抛之脑后

震耳的轰鸣突然从地上传来连地穴也为之战栗海岸似乎发生了不得了的巨变而徐远年清楚地知道个中缘由

宝船已经不复存在了

他心中一阵刺痛陪伴了他整整九年的船要消泯于这片浊海

徐远年还记得说出这个秘密的时候兰姐骇然的神情

他说回廊深处左上那个舱房还记得么当钥匙在锁眼正旋的时候是开门而逆旋的时候会点燃一根引线这根引线半刻就会烧完随即引爆一种火器……

焚龙匣

这种火器威力巨大到可以把仓房摧枯拉朽般变为齑粉爆炸的余波牵连方圆二十丈熊熊烈焰会洞穿三层船板最后彻底将整艘船化为灰烬

这将埋葬宝船却也是维系宝船尊严的最后一丝避障

徐远年已经料到赤海或许会在船上利用玉凰发难他告之兰姐当事态彻底无法收场起码要让玉凰不继续为害人间

启动那个机关后还有半刻的时间可以弃船入海到时只能听天由命究竟有几人能侥幸脱难徐远年不敢细想

这是最后的反抗最最绝望下的火光

徐远年突然笑了起来他抬剑对准林默的喉咙说林兄听到这巨响了吧我想和你做个交易

林默说

徐远年说这声音意味着袁兰引燃了火器大船灰飞烟灭但我还留了最后一条保命的法门——一艘小船被焰心红木保护起来的小船而唯有我徐某熟悉进入船舱的机关

林默说我懂了

徐远年说如果林兄愿意分半片褪龙鳞于我我便搭载着众人一起返航否则就是你也不可能渡过这茫茫大海

绝境中的徐远年掏出了他最后的杀招这艘小船是他现在唯一的筹码他必须赌上一赌即便上船之后林默还是有可能一毁前约靠杀伐独霸小船但甄家姐妹应该还活着再加岛上的人手……或许还有一战之力

林默说船主想得很远默原本的确不可能游过整个北海但在刚上船不久默吃过一种鱼

徐远年愕然道角鲸

林默说角鲸群最善于在冰水里游荡纵是三五日也不会疲倦困顿靠着它的天赋默可游穿北海

徐远年反倒释然了他纵横北海近十年还未听闻过这等奇人深不可测的智谋独步天下的武艺改夺天地造化的神通林默的强悍绝伦只能说是可怖

甄家青商都不过是他的棋子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甄家只认自己是黄雀却反被螳螂炸进了火海那公主天赋异禀却也中了徐远年的算计

但徐远年无论怎样布局也想不到林默能做到这种地步渔民发现大鱼并非漏网而是咬碎了渔网那种怅然与无奈是徐远年难以言说的

徐远年说林兄这等高人到底为谁屈尊卖命

林默说不可说

徐远年急切追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林家到底效忠于谁你又藏着多少事

林默说只是一把剑罢了剑没有对错错的是剑客

徐远年神色消沉垂下了头但他恍然间发难一剑刺向林默的咽喉林默微微闪躲他抬手用食指的一声弹在剑身

那长剑不受控制地猛颤起来徐远年虎口一阵刺痛终于把剑丢在了地上

林默说默不愿意杀船主你和你们当家的一样都是聪明人默害怕聪明人却也敬重聪明人

徐远年说你认识大当家

林默说认识只是他未曾见过默

徐远年说我劝你还是快点了结我我听了太多不该知道的东西了

林默说虽然留下活口会很麻烦但默还是给船主一个机会默不杀你只要你能自己找到路走出这地穴这命就算天给你的

徐远年想了想大概自己也算是个命硬的汉子

他说给林默的最后一句话是或许只是我枉费口舌但我求求你放过我的弟兄们放过袁兰……放过袁兰

林默凌空一掌猛劈在徐远年的后颈这位曾老谋深算的船主霎时间眼前一片昏黑倒在了沙地上

 

23.

林默走出了地穴他舒展了一下筋骨嗅着海风里的咸湿

他很喜欢海海是世上拘束最小的地界了

林默一生里都在井井有条地履行着林家安排的职责他绝大多数情况下都不会过问这些任务的目的极少数的时日里他会泛起一丝丝的好奇心

世上能让他好奇的事屈指可数随着他背的林家图越来越多未知就越来越少这本古书把他能想象的所有奇闻秘事和天材地宝都囊括其中把他的脑海灌满

他没有朋友也没有伙伴甚至没有敌人如果不妨碍他的目标他不想杀任何人不是因为怜悯是因为他觉得杀人浪费时间

所以林默没有无意义的说辞没有无意义的动作他只说必须说的事只杀必须杀的人

他像是一柄剑剑自己是不会伤人的

即便他知道褪龙鳞有多珍贵他并不对其趋之若鹜只要能严丝合缝地按照安排行事哪怕费劲周章取回一块破布条对林默来说也是别无二致的

林默返回岛上的刹那瞥见了一层层的人那是徐远年的领队和水兵这些人对船主忠心耿耿不可能被收买更不可能屈服放走了他们靠徐远年口中的小船也几乎无法返航

想到这里林默抽出了他的短刀

短暂的厮杀过后地上又多了上百具尸体林默杀完了这些人断定岛上没有多少活口了

他快步跑向大船靠岸的地方那里是一大片乌黑的焦土与浓尘刺鼻的硫磺气味在空气里久久不散烧得炭黑的尸首正被莹骨草一一拖入海底

林默微有不悦他担心这里的景致会被这火光浸染

你叫林默对吧过来帮帮忙

他看见甄盈盈正抱着一个姑娘在海浪里艰难跋涉着

甄盈盈精疲力竭地把姑娘轻放在沙地她急切地说我听见呼救声就下水去救她了没被莹骨草吞没多亏她命大

林默认得这个年轻姑娘船上的人都叫她兰姐

林默说是袁兰

甄盈盈说你懂得多快帮忙看看她到底怎么了我救她出来之后她就一直喘得很厉害

林默说你下水的时候没有喝海水吧

甄盈盈说没有

林默上下扫视着浑身湿透昏迷不醒的袁兰这姑娘剧烈的喘息声盖过了海浪他两指成爪扣在袁兰的脉门上

林默眉头微皱道完了

甄盈盈不解道怎么了她到底怎么了你说话啊

林默扶起袁兰连着三指敲在腰腹上袁兰身子一倾哗啦一声吐出大口大口黄浊的海水

林默起身说你来帮她

甄盈盈连忙搭手轻拍着袁兰的后背袁兰就这样吐了许久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掏干不知多少海水从她嘴里流淌下来直到袁兰开始干呕像是再也没有海水可吐

林默说有清水么

甄盈盈四下打量说没有

林默说你用力掐住她左右手脉门

甄盈盈如言照做猛一发力袁兰果真清醒过来

甄盈盈欣慰地笑了起来但她的笑渐渐僵在脸上因为袁兰的状态着实太过古怪不但浑身烫得厉害饱满的胸膛还在剧烈地起伏着明明只是静坐她却气喘如牛

醒来后的袁兰始终没有说话她第一件事竟然是冲向海面想要重新爬回水里去那癫狂的神情仿佛像换了一个人从水里救出来的袁兰一瞬之间不再是她了

见此情状的林默说把她拖开远离海面越远越好

甄盈盈吃力地和异常亢奋的袁兰较着劲但无论如何都拗不过像是迷了心窍的袁兰反而险些被拖进海里去

眼看她支撑不住甄盈盈怒而回头喊着你干吗看戏过来帮我啊

林默面无表情地走过来发力把两人一齐拖出水边

又过了须臾袁兰微微缓和过来她看了看抱着自己的甄盈盈说甄公主

甄盈盈连忙点头说是我

袁兰说我……到底怎么了

林默说你喝了浊海的海水

袁兰说海水

林默说人不能喝这浊海的水喝了就没法离开这里了这里的水类似罂粟喝完会使人快悦无比叫人成瘾喝得越多便越想喝循环往复下去心神都被腐朽有如行尸走肉

甄盈盈说我想起来了你在船上还提醒过我这件事你缘何不告诉所有人

甄盈盈的厉声发问丝毫不会改移林默的反应

林默平静地说因为无所谓

甄盈盈说你为什么觉得我的死活是有所谓的

林默没有回答

袁兰笑着说都一样就算没有这海水我多半也会溺水而死

甄盈盈说船上发生了什么

袁兰说那些线和赤海一起从甲板杀到船舱里死了不知多少人我……我……

她停了下来像是要用巨大的意志力才能压制那股邪异的欲望

袁兰说我没办法……我启动了机关要炸毁船跳海时为了……为了搭救别的弟兄救人不成我反倒……反倒……

眼看袁兰又要起身林默当即两手压住了袁兰的脚踝这股深沉的大力硬是把狂躁袁兰死死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甄盈盈说赤海呢其他人呢

袁兰说我不知道多半都……不在世上了

袁兰说完浑身又抽搐起来

林默说人已经废了她就算能在莹骨草面前活下来这辈子也只是浊海的一坨活肉

甄盈盈说难道就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么

林默摇了摇头

袁兰在喘息中哭了起来但被浊海腐蚀了心智的哭声难以分辨究竟是笑还是啜泣她一边淌着热泪一边说林……林默远年他……还好么

林默说他还在林子里找褪龙鳞

袁兰说不要……不要为难他也不要……也不要告诉他……关于我的事

她每说上一句话就要剧烈地喘上一阵子能维持理智似乎已是强弩之末

林默说

袁兰说问他……有没有……想过要娶我

林默说

袁兰不再哭出声音泪水却满溢到止不住她咬紧牙关说不如……杀了我吧

甄盈盈湿了眼眶和林默对视了一下

她刚想开口问只看见林默像是心领神会般又摇了摇头

袁兰又重复着求求你……杀了我吧

林默说

他抽出短刀干净利落地刺向袁兰的胸口这个豪情四溢的姑娘霎时间不再喘息鲜血很快把她的衣裳染得殷红但血流又飞速地向那短刀聚集起来没有散开

他拔出了刀子用海水洗了洗

袁兰死时脸上挂着莫名的笑容甄盈盈不知道究竟是因浊海的效用还是这姑娘相信自己的遗愿能被林默转述

林默把袁兰的尸体扛着丢入海面任其被莹骨草吞噬

甄盈盈凝视着林默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林默说什么都一样你的姐姐呢

甄盈盈说她被我杀了

林默说你能面不改色地说这种话却为一个萍水相逢的姑娘哭泣

甄盈盈说你不会懂我

林默说的确

甄盈盈说赤海他们的事我完全不清楚我只想出来闯荡却从来没想过要杀人……

林默说我知道

甄盈盈说但船主不知道他还想用毒置我于死地

林默说他已经死了

甄盈盈说徐远年死了

林默说我杀了他抢了褪龙鳞

甄盈盈说你骗了袁兰

林默说你不必关心仇人的女人

甄盈盈说害我的是徐远年又不是他的女人

林默说大概吧

甄盈盈说如今宝船已毁徐远年又死了你我怎么返航

林默说做一个木筏渡过浊海然后默游回北境至于你沿着冰堑有一条密道可以走回沐国

甄盈盈说我还不是很懂你为何搭救我我到底对你来说有什么特别的我是大沐的二公主不可能嫁给你这种没来路的男人的

林默说祖训里要后人搭救甄家人默只是守规矩

甄盈盈说你怎么知道我和徐远年的交易的

林默说青商有内鬼

甄盈盈说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乌七八糟的怪事情林家真的选了你当家主么你为谁卖命你这身本领全是天生么后天可以修炼么你这短刀是什么鬼东西你能生翅膀也能飞么褪龙鳞什么样能不能给我看看还有我跟你说一会路上就我们两个了你要胆敢对我行不轨之事后果……

林默突然打断道你问得太多了

他一掌敲晕了甄盈盈然后盘坐在沙地上

林默脑子里什么也没有他只是想安静地看看海吹吹风

葬龙岛并非没有夜晚只是这里的日夜要远比外界漫长不知多少倍林默知道如果他能继续安然坐在海边如果没有这么多悲怆的死亡如果没有人下令要自己夺走褪龙鳞

他就能心无杂念地望向海面看见莹骨草汇成一道弧线泛着月白的皎洁荧光

 

24.

徐远年是被沙子打醒的

他醒来时林默早已不见了踪影徐远年虽然嘴上说着无关生死但求生的本能不会因任何事更易

为了活下来他必须找到这儿的出路

地穴里的沙海的确叫人迷茫在绕了太多太多弯路之后徐远年终于找到了捷径

他发现了不让自己继续混乱下去的方法他能清晰地记录自己走过的每一寸沙地

靠血

徐远年用佩剑在手上割出一个小口一直不让它结痂鲜红的血迹成为茫茫白沙中最醒目的痕迹他再也不会漫无目的地绕圈了

依凭滚烫热血徐远年终于走上了正途即便如此他还是浪费了难以计数的时间他几度因失血而晕眩却依然强撑下来

待他走出地穴的时候岛上只剩下燕语莺啼

人呢人都去哪了大猪陈九王瞎子袁兰哪怕一个水兵出来说句话也好啊

徐远年喊着有人吗喊到嗓子喑哑金梧桐树桩的尸体显然没法回答他他几乎走穿了密林依然没有发现半个活人的身影林默不见了甄家姐妹不见了他的弟兄和袁兰也不见了

曾经风头无两的船主此刻成了孤家寡人被流放到一座孤岛

徐远年失魂落魄地跑到大船停靠的地方除了那艘焰心红木的小船外海浪会带来零零散散的木桶这里面是淡水和干粮对他一人来说绰绰有余

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徐远年望向海天一线找不到视野的落点除了一片残骸他甚至再没发现众人来过的痕迹先前每发现一具尸体他的心情便沉重一份

他想着报仇想着谁也不放过甄家林默罪人皆当剜心碎骨

而看过如此多的死者他反而麻木起来

他甚至还想过倒不如此刻就见到所有人的尸首给个下落也好让他死心

九年来他几乎没折损过兄弟而单这一次便让他一无所有

徐远年木然了

他没有离开岛也不知要去哪三十好几的大男人本是铮铮的汉子自然不可能号啕痛哭更何况他连流出眼泪的意思也没有只是望向化作残骸的大船偶尔会一阵哽咽

他在岛上多少还待了一阵子久了之后不禁产生一种幻觉或者说一种不切实际的遐想

会不会这些找不到尸体的人都自己回去了

会不会他们抛下自己早就走了已经跨过冰堑返回北境了

会不会袁兰也还活着等着自己还剑给她她就在先前自己常去的酒楼里又开始耍起酒疯来

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

越这样想的徐远年越是兴奋他神采奕奕像是一下子走出了困境找到了答案

他要回去他必须活着回去还有那么多人在对岸等着自己

就算吃喝不愁但这艘小船真的能带他回家么回家路上的凶险一点也不会比来时少一个浪头就可能让他葬身鱼腹

可那又怎样他总不能一辈子活在葬龙岛上就算没了褪龙鳞最多也就是被大当家数落

毕竟岸上可有人在等他啊

徐远年找到了烧得只剩下半幅的旗帜找到了残破不堪的船橹他装上木桶把小船推入水中

一叶孤舟飘荡在浩浩浊海里了无形状

前路九死一生但徐远年欢悦地唱起歌来他坚信自己命够大哪怕上天只留了一道缝给他他也能全身而退安然回家

徐远年沙哑的歌声混在阵阵浪涛里融化了海风

半世伶俜……终觉浅

知交颦笑……胜千言

与君酣醉……三百年

人间冷暖……俱如烟

……

 

25.

天佑四年年初大宏朝发生了一件震惊朝野的大事

天下第一商会——青商的现任商主亲自赴京请命

放到三十年前这也不过是件鸡毛蒜皮的坊间流言但今时不同往日这一任商主自封名讳大过年纪轻轻却城府极深他手段精明老辣为商妙计频出不到十年便让青商如日中天财源滚滚

七大分会遍布五湖四海俨然成了大宏的根基命脉大过商主自此更是名震天下九州之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纵是当今圣上也须得给他三分颜面

一介商贾做到这个地步只能说盛极二字怕是三大剑宗与各地藩王也难以比肩

可即便声名显赫到这个地步商主本尊的样貌甚至真名却鲜有人知就算与朝中往来也只是书信互通单单是这份神秘也让流言汹汹四起

至于本尊赴京觐见圣上这种事自然想也不用想毕竟京城何其繁盛要是在宫里露了面他哪里还有半分神秘可言

无人知晓大过商主究竟所为何事也无人知晓青商还会有什么动作

但无论如何京城为此一震消息不胫而走青商行队所经的城门附近一时间万人空巷拥搡的百姓连绵数里尽皆要一睹大过商主的真容

至于赴京的缘由恐怕只有商主本尊真正清楚而青商内得到的口信是三分会自腊月出海后一去不回会主徐远年生死未卜商主勃然震怒发誓彻查此事因此赴京

知情者明白徐远年和商主是至交有此反应倒也合情合理但闹出如此阵势只怕难以收场

朝中幕僚称圣上极为重视此事于大殿内设宴迎接商主来客不但有朝中重臣皇亲国戚更有各地名门正派的诸位掌门大宏朝最有分量的那些人基本上来了个齐全

这宴席并无名号可言但坊间不知哪个诗人用了天子所象的青商名讳的随口起了个诨名皇青宴此后这名字流传甚广皇青宴也成了百姓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

皇青宴最终作为某个更宏伟大事的序曲而名垂史册

而这一切都始于数十天前北境渡口的一艘小船

 

26.

渡口的船员已经在寒风里等了整整十天了

自徐远年出海后船员就日复一日盼着他归来会主徐远年是一个很守时的人最长延误的时日也不过三天但这十天过去整船人杳无音信任谁也无法安心

更要紧的是徐远年带走的十一位领队是除了他和袁兰地位最高的十一人都各自有掌船的权力这几人全部出海之后三分会一时间群龙无首所幸青商纪律严明很快推举出一位名叫李德敬的德高望重的老前辈作为临时会主

弟兄们不止一次要求出海寻找老大的去向李德敬的指示是

再等五天最多五天

说实话到这个地步李德敬已经不再指望徐远年还能平安归来他今年六十二了原本并未见过徐远年几面却见过太多的海事这种情况下用凶多吉少形容都是乐观的

他只是不信邪非要倔脾气硬等上几天

北海没有辜负李德敬就在这天下午一位眼力好的小船工突然惊叫起来有旗子有旗子

李德敬猛然抬头极尽目力看见北海远处的的确确有人挥舞着红黄两色的旗帜

李德敬连忙吩咐快帮我看看他挥的是什么

小船工眺望了片刻说红……黄……我懂了这是平安返航的意思回来了徐会主回来了他们全都回来了

一时间渡口沸腾了船工们几乎是咆哮着欢呼起来甚至开始列队准备迎接他们的会主

李德敬顶着海风凝望着突然感到一丝不安他连忙挥挥手示意众人安静

他又怒喝道别吵了

李德敬说这他奶奶的不对这船太小了

他深吸一口气咽了口唾沫喃喃道这船太小了……

很快所有人都看出这是一条窄细的火红的扁舟它就像是海面上飘荡的一颗火星仿佛下一刻便会黯然熄灭

欢悦的众人又死寂下来陷入了更极端的绝望里

但船上摇着平安的人的的确确是徐远年

李德敬马上派人出海去迎接他们的老大徐远年发丝蓬乱面容枯槁手脚全是冻疮谁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孤身一人靠这样一艘小船横渡北海回家的

李德敬不禁心里一颤可他没想到徐远年上岸第一句话就是李叔这些天辛苦你了

李德敬老泪纵横道只是区区几面没想到徐会主你还记得我

徐远年嗓子喑哑还是勉强说着记得记得我当时就叫你别那么客气叫我远年就行了

李德敬吩咐道快抬会主去休息

徐远年摆摆手说不必我还好着呢对了袁兰他们人呢在哪等我呢

李德敬诧异道什么人您是第一个到岸的人我刚才正想问那些领队……该不会……

徐远年听罢笑了笑身子突然卸了力差点瘫倒在地好像这些天来支撑他的那股气恍然断了

此后徐远年辞去会主之位终日在渡口闲逛口中胡言乱语人人嘴里不说可心里难免地想着徐远年疯了

继任会主的李德敬每日都来看他有时徐远年抱着那柄剑就在海边能坐上一整天

实在于心不忍的李德敬某日坐在他身旁问道远年你这是何苦呢

徐远年从怀里掏出一厚沓信笺李叔帮我把这些交给大当家都是我肺腑之言

李德敬颤抖着接过信笺总计十七封他拍了拍徐远年的肩膀说交给我吧你也不要每日在这里摧残自己的身子了划不来啊

徐远年点了点头他攥着剑起身

徐远年说李叔你看这海浪永远也不会止息

posted @ 2022-08-31 14:39  Mistletoes  阅读(220)  评论(0编辑  收藏  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