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雷

作者:无色方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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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知乎

 

1.

咱们这次是去偷什么

晴空雷很大估计是百年来最大的一道雷

那能偷得下来么

陆丰泽看了看满眼困惑的弟弟朝着他后脑就是一拍不是告诉你多少次了怎么还偷偷偷的那叫窃窃雷偷雷好听么

弟弟捂着脑袋连忙摇头说不好听不好听

入夜后晚风渐凉山岚在枯槁的林叶间奔涌过来把地上的干柴吹得散落陆丰泽用袖里的短刀在掌边划了一道窄细的口子他把刀口的血珠轻轻抖落下落的血滴突然像蜡油一般熊熊地烧了起来

他泛起阵阵恶寒这血烧得越快就意味着他剩下的时日越短

篝火霎时被引燃阵阵暖意从焰尖弥漫开

陆丰泽屏息望着火苗心中默道这病确已深入骨髓再这样下去还能撑个三年五年到时候谁来接班弟弟么

他瞥向了昆子

一眼看去他和昆子半点不像兄弟他披着白色的大氅左手戴着乌黑的玉镯腰间左右各分列三个窄细修长的银筒他半眯着眼睛露着浅笑一眼看不出神情里的想法 

昆子穿着苍色的布衣身上半点饰物也无身材不算高大但孔武有力臂膀的肌肉也很结实只是眼神还是太淳朴真挚……还只是个大孩子

父亲说过在他们这个行当里单纯就近乎于蠢

盗取一道天雷这种寻常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对于昆子来说实在是太有诱惑力了就在数月前他还亲眼目睹了一次灼目的白光把夜幕撕开一个口子碧蓝的雷光透过陆丰泽的白氅在有如瀑布水响的隆隆声中陆丰泽脚下的沙砾顷刻之间化为焦土烧起来的火环明如日轮

昆子一直都想学但是陆丰泽一直不肯教因为他不知道到底该不该教

陆丰泽自知现在想不出个答案也不继续徒增困扰大不了就再拖个三五年

兄弟二人坐在篝火旁已经能遥遥远望临云城的一瞥陆丰泽昂着头看着高耸的临云城墙有点头晕目眩

陆丰泽心里默道都说这临云城高……还真不是以讹传讹啊

他咳了咳说昆子这次唤你跟来也是想让你好好学学怎么窃这个东西等你大哥再过几年老了干不动了你就接我的班……

昆子咽了口唾沫说哥你今年才二十四……

陆丰泽愣了一下不敢跟昆子谈起自己的病来话锋一转说是啊是二十四没错那就再过个几十年早晚有我干不动的那一天是不到时候我把这身行头给你银瓶也给你你就替我走南闯北去

他犹豫了片刻接着说道还有从现在开始不要叫我哥

昆子惊异地问那叫什么

陆丰泽说没有称呼或者就叫这种听懂了么

昆子沉着头没答话

陆丰泽瞥了一眼昆子说朝廷那边的意思我跟你说过吧

昆子点点头说说过你说朝廷那边不让偷……窃雷

昆子犹豫了片刻问不过咱们窃雷是为了啥

陆丰泽愣了一下他又拍了一下昆子的脑袋厉声说告诉你三五次了祖训让咱们救人天雷劈到临云城里城中的百姓怎么办就算百姓得以苟活世代积累下来的家业怎么办咱们这是在做救济苍生的善事

昆子连忙点头陆丰泽却忍不住冷笑这种理由只能拿来骗骗昆子连自己都骗不过

陆丰泽说到时候进了临云城凶险的地方多着呢所以你更得机灵着点明白不

昆子愣了一下说明白明白

陆丰泽摇摇头说你能明白个屁

他从背后腰间一摸掏出一个小方盒递到昆子跟前说这盒东西是程家弄的你拿着早晚能用上

昆子接过方盒在手中端看把玩方盒的材质似玉非玉又有点木质的拙朴背后淡淡地刻着三个字……

欠骨……看不懂这写的是啥东西昆子攥着盒子问

陆丰泽深吸一口气又长叹一声道那叫软骨霜

昆子问怎么用

陆丰泽说等到了临云城我再告诉你还是那句话到了城里一切听我吩咐

他手一抬篝火的一声熄灭一团火焰被抽离成泼墨般卷进陆丰泽的右手那手烧得有如发红的木炭阵阵黑红从经脉中散去他右手又回复如常

昆子虽然不是第一次看却依旧看得呆了问道这我啥时候能学

陆丰泽气恼道学个棒槌赶路在这学要是让隐司望见了咱还回得去么你怎么又叫我哥了

昆子羞愧地抓抓头说以后不说了可你提了好几次了这隐司到底是个啥

陆丰泽说我问你捕快是不是抓贼的?

昆子说是啊

陆丰泽说隐司是另种的捕快咱们是另种的贼懂了

昆子说懂了

陆丰泽长叹一声说我先前听到风声说隐司已经盯上了临云城现在……十有八九隐司已经到了

昆子说咱们抓咱们的那个叫什么隐司的捕快厉不厉害

陆丰泽的右手还在火辣辣地隐隐作痛他倒吸一口冷气说不厉害

昆子安心地了一声

陆丰泽说但比我厉害

 

2.

厉害厉害阿瑾在一旁散漫地鼓起掌来故作钦佩状地称赞道

在阿瑾的面前一根铁签刺穿了铁碗的碗底正中签子没入桌面六七寸赫然把整只碗横住这等劲力寻常人即便用铁锤也未必能干得干净利落

但碗口正对着的男人只是收回了微微发麻的食指他目光在阿瑾身上游离又不屑道厉害什么三年前我用竹签都能刺得穿现在只得用铁签

阿瑾揉了揉眼眶扒开了手中的荔枝轻轻抛入嘴中说你上次不是说三年前不用签都刺得穿

男人看了看阿瑾身旁堆成小山的荔枝壳不再答话这个叫康凌的男人刚刚过完三十五岁生日却已经准备服老了

康凌是隐司长所以有着远胜他人的危机感隐司就像是一个凶悍的狼群每个人的两目都分外清澈獠牙都分外锋利他们只抓捕那些最特殊最棘手的犯人就像是口味挑剔的狩猎

康凌希望自己身为头狼永远是最强健的那一个否则在隐司这种分外注重淘汰的组织里羸弱的头狼跟那些待宰的肥羊没什么不同咬断喉咙之后都是一嘴血腥

他从八岁加入隐司一路摸爬滚打才得到这隐司长之位从一个一脸英气的少年熬成了满下巴胡茬的大叔而且胡茬带点儿白臂上还有疤他承认自己手脚没前两年利落了但是现在……起码到现在他还是狼群里最有权威的那个整个隐司都在听候他一个人的差遣再顽劣的狼崽在康凌面前也温顺得像是羊羔一样

只有一个人例外

阿瑾

他忘了是哪一年还是个小女孩的阿瑾来到了隐司一处营地的帐前阿瑾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低声说着要进隐司看她一介女流同辈都相顾正欲发笑可下一刻又都笑不出了这个营地建在山林腹地林间多豺狼虎豹还有些许道不上名号的凶悍异兽上山的游人都一去不返而后来往的客商宁愿多绕五十里路走临山的镇子也不愿途经此地

几十年来这山路得了个仙不过的名号隐司也是在山中凿出条密道才得以驻扎可这女娃究竟是怎么走过来的

那时刚刚当上隐司长的康凌听到吵嚷声走出帐子来看见阿瑾右手死死地攥着什么东西他定睛一看竟是一块骨头

一众人都看得呆了康凌把捏着骨头说道骨成扇状菱形隆起如丘再加上这长短粗细应当是虎的肋骨吧

阿瑾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稚气的脸庞上却藏着一股刻意隐忍的戾气

康凌凝视着阿瑾的眼睛心中泛起寒意他又问小姑娘你拿着这骨头做什么

小阿瑾一脸没睡醒的模样她揉了揉眼睛说防身山上东西太多

康凌咽了口唾沫说你就这么一路杀上来了

阿瑾依旧是坦然点头

自那之后十几年过去了阿瑾自然而然地当上了隐司副长有人说阿瑾是怪胚有人说她是邪器妖人但是在康凌眼里阿瑾更像一匹桀骜的独狼

今天的独狼看着不大对劲……康凌嘴里低声嘟囔道

阿瑾缓缓回过头问你说什么

康凌甩甩手说没什么他瞥了一眼穿着花纱外衣搭着白披帛的阿瑾有点回不过神来——修长的身段拖着曼妙的裙摆交错的青印染在轻容纱上他甚至隐约嗅到了一丝脂粉和熏香味而这通常是在阿瑾身上不可能遇得见的

先前阿瑾一直束胸又身披甲胄不饰妆容而到今天他才发现阿瑾出落得全然是个美人引得他眼神不住在阿瑾若隐若现的粉肩和白皙的脸颊上乱瞟

时间太长康凌早已忘了终日与他舞刀弄剑的阿瑾是个女孩

说到底不知他是否该感谢陆家兄弟若不是他们闯进来窃雷……也没有机会让阿瑾换上这常服混入临云城……

想到这里康凌突然惊出一身冷汗看了两眼阿瑾差点把真正的要事都忘了他猛眨了两下眼睛把脑子里的杂念都排净

先前他收到朝廷的线报说陆家兄弟将会在近日赶到临云要盗走七日后未时的晴空雳

窃走天雷的代价有多大康凌是知道的朝廷也一定是知道的至于陆家兄弟是否知道……不好说朝廷要抓陆家兄弟也不是第一次了上一次吩咐给康凌的时候他没有带阿瑾来然后扑了个空这一次再也不会无功而返了

他和阿瑾出发时曾经一本正经地说这是匡扶天道的善事一定要擒住这两个贼人

阿瑾轻笑一声说为了什么苍天正道黎民百姓都是假的说难听点隐司是朝廷养的一只猎犬朝廷想要咱们咬谁咱们就必须咬谁而到底咬了什么人你我无需关心也没资格关心这种事不叫善事叫本职

这大概就是康凌不愿意和阿瑾同时行动的原因了即便她手段高明却总是和他格格不入

康凌想到这里无奈地叹口气打开了一旁的书简那上面用清秀的细楷完完本本地记载了有关陆家兄弟的种种特征

这一笔好字是阿瑾根据线人口述抄写下来的康凌此前也没有想到混在兵痞子里面的她竟然也有这般学识要知道隐司里还有好多弟兄连自己名字也写不成的

阿瑾……你没有抄错是吧

阿瑾摇了摇头她还在一边吃着荔枝一边远眺着临云城的城墙那上面渐渐变换游离的纹路有一种莫名的魔力……可以让人把目光死死地锁在那上面

康凌瞪着书简说这里面的第一条写着两人虎皮为靴珊瑚做冠朱玉织衣金银铸鞍绘像倒是蛮还原的可这也太显眼了吧别说贼了就算普通人谁能穿成这样

阿瑾终于把目光从城墙上脱离开她轻叹一声说线人只说给你讯息又没说讯息是真的再说人家是窃天雷的异人穿点儿奇装异服不是很自然么

康凌勉为其难地点头又道第二条倒还算靠谱说是陆家兄弟能窃走火这个很多人都见过应该确有其事

阿瑾说雷都偷得走火是雷末按理来说没差

康凌深吸一口气他埋下头说那好你带着陆家兄弟的绘像让下面的人给城防的侍卫都安排好万万不可让这两人溜进城里

阿瑾心里默道不用安排我亲自上场就好了顺便可以找个机会买两袋荔枝

她心中已经暗暗构想了一个计划——除非陆家兄弟不来否则足以让二人走不出临云城的计划

眼看着康凌凝望着临云城的地图出神阿瑾轻轻敲了桌面说或许陆家两人根本就不会来了呢临云城现在正是游人极盛的时日人家也是有操守的总不会在这种人多嘴杂的闹市动手吧

康凌轻笑一声说操守这两人要是有操守他们还是贼么

阿瑾语调慵懒像还没睡醒一般说人家不自称窃雷么

康凌许是业已习惯阿瑾懒散的模样他撇撇嘴反问道窃什么不是贼

 

3.

陆丰泽险些笑出声来他毫无顾忌地拍了拍昆子的额头说你刚才说咱们是贼

昆子缩着头生怕被拍了脖子他低声着答复了一下

陆丰泽微微摇头说昆子你管救万民于水火的人叫什么

昆子果断地说大侠

陆丰泽点点头说那便是了咱们属于救万民于火的那类大侠而且是雷火

眼看昆子又开始心中不知寻思些什么陆丰泽指了指远处说别想那些了你好不容易出来走一趟还不看看这临云的城墙

大宏朝内的诸城数中陆五城城墙最为高耸而中陆五城之中又属临云以连城如峰而闻名天下

陆丰泽昂起头来极目远望险些看不清城墙的边沿面前巍然而立的不像是城墙反倒如同一道横立的接天断崖

关于临云城城墙如斯之高的原因中陆之内一直众说纷纭有说当年高筑城墙是为了防范北境荒民的但此地离北境遥遥万里有说连城如崖曾为抵御山洪但此地地势高耸究竟怎番洪水滔天才能惊动这临云城

大宏朝的大平盛世之下藏着暗流就像手心里隐隐的一根肉刺南淮的百里和杜家早已开始厉兵秣马雪城的甄家也传出正在备操军势的风声如果说是为了进一步巩固城防防患未然倒也算说得通只是临云城至今何止百年先人铸城高耸如斯究竟意欲何为

还有一种说法就比较耸人听闻了临云城的城墙不是刻意铸成这么高的而是近百年来城墙有如活物一般缓缓生长成这么高的

陆丰泽当然认为这都是以讹传讹的无稽之谈他只是感觉到一阵顶在胸膛的压迫感快要喘不过气来只好沉下头去不再看这城墙

城门前的官道人潮涌动身为中陆五城临云城不单单名声在外也自古就是富饶鼎盛之地各地的客商游人络绎不绝车马穿行如龙

而再过三日又是临云城闻名天下的云压之景届时云雾下沉悠云有如巨舶于城中飘行而过是十年一遇的奇象

游人从大宏各地慕名而来操着不同的乡音穿着各异的装服讲着一路上的见闻和笑谈

入城的客商则大多披着宽大的衣袍背后和袖口绣着两个醒目的青印

昆子四处打量着问这些大袍子上面的青色是个啥东西

陆丰泽轻慢地笑了一声说青商然后狠狠地用手肘怼了一下昆子

昆子随即反应过来称呼又错了他说对不起啊我错了你先说青商是个啥

陆丰泽听着昆子这么用字觉得一阵别扭不过总比接着喊哥强得多他从背后的布袋里掏出一个梨子生猛地啃了一口说唔……天下第一大商盟大宏国运之商队一年的赋税要占到朝廷的四成被皇上插了不知道几千几百眼线的一帮商贾

他囫囵地吞下口中的梨肉转过头问你吃不吃

昆子摇摇头他一时半会却还没想通青商听起来势力如日中天哥哥的语气却如此的轻描淡写

昆子问怎么会起这么古怪的名字

陆丰泽说我怎么知道大概是根据哪个大人物的名字所演化来的吧

昆子问青商具体都卖些什么啊

陆丰泽又啃了一口梨子说那可海一般了上到珍珠玛瑙玉器文玩下到城防水利粮草甲胄……

陆丰泽突然顿了下说你话怎么这么多银瓶藏好了么车上的行李都点清了么我给你的小盒子呢

昆子笑着说都妥当了

陆丰泽说都妥当了还说什么话今天晚上还想不想让我教你手艺走你的路

昆子了一声沉下头不再讲话

陆丰泽只是觉得这些事情自己知道就罢了昆子嘛

他还小

陆丰泽不知道自己的判断到底有没有偏差但是他隐约地感觉到或许自己正在无形间害了昆子对于要教给昆子的事情上陆丰泽总是向着尽量少说的方向权衡

有些事陆丰泽倒也不是没在昆子面前提起过但昆子要么在胡吃海塞要么在自顾自地玩闹多半是没入心听的既然巧的是没听到索性陆丰泽也干脆不再讲

再等等还没到该懂的年纪

总是秉持着这种想法的陆丰泽有时候会恍然惊觉都已经年及弱冠的昆子还有什么是不该懂的

要是现在不该懂又要等到几时才知晓

可要是让陆丰泽把自己平生所知全盘托出他心里又有点打怵昆子每天夜里好奇的那些问题他都有答案可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陆丰泽自己全然没有决断青商的秘密要不要说九年来父亲的去向要不要说昨天夜里自己烧得炽红恍若灯烛一般的右手到底是怎么回事要不要说

听到昆子的喊声陆丰泽猛地从思绪中回过神来扭过头看着弟弟昆子被陆丰泽冷漠的眼神吓了一跳他忍不住向后撤了一步车辙险些碾过他的足踵

如云的行人正在从两人的身侧穿行而过陆丰泽揉了揉眼眶说没事走吧昆子

昆子咽了口唾沫问你刚才在想什么

陆丰泽摇摇头说没什么

昆子说不可能我都看见你……那种模样了

陆丰泽说那种是哪种

昆子说就跟爹想事情时一样……

陆丰泽说爹还在家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屁孩呢哪能记得住这种事快别想了

你们两个过来过来城墙下侍卫们望见了堵在城门一旁的二人正在不耐烦地呼呵着他们

侍卫们穿着黑铁的重甲佩刀一齐是斜挎的虎纹长刀他们嗓音粗重身材高大斑驳的白发凌乱又枯槁向下打量这些人手上满是厚厚的老茧五指的骨节突兀得像是锻锤陆丰泽一眼就看出这是从北境调来的荒民后裔

千年前北上的中陆人没有像现在一样跟当地的荒民大动干戈他们也曾世代交好通婚的子嗣们被称为荒遗身形与中陆人迥然不同的荒民通过不知多少代的血缘稀释到今日才能让这些荒遗们站在人群中显得不那么突兀

众人皆知荒遗们留着先代荒民军神般骁勇的血即便这份血已经稀薄如水却还在发烫他们是大宏所有御卫精锐中的精锐竟然一齐调了这么多到临云城下……足以见得朝廷的重视

你们两个鬼鬼祟祟的在城边嘀咕些什么呢领头的侍卫跨上前来吼道他的佩刀最为宽大腰牌也跟普通的略有不同

后面的侍卫正在低声耳语着他们一齐打量着兄弟二人陆丰泽知道这些人正在比对自己和昆子的绘像——朝廷到底还是摸到了他的踪迹

不过他全然没有忧心因为这些年来打点了不知道多少江湖上的画师外面的这些绘像全都错得离谱陆丰泽四下简单打量看见角落里正有一个披着宽厚大衣戴着面纱的人正在纸上疯狂写画着什么

他别过头看向那人两人的眼神短暂地接触了一下透过面纱看不清容貌可那人的眼神生冷冷地刺了过来藏在外表的散漫下面却分明地透露着鹰一样的锐利而直到最后那怪人的笔都没有停下来过

兵爷陆丰泽不再看他而是谄媚一笑从口袋掏出几锭银子在桌上一按说道初来乍到就当打个照面

侍卫之中传来几声冷哼昆子甚至听见了佩刀着地的声响一众荒遗的脸色都铁青难看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

领头轻蔑地看了陆丰泽一眼啐了一口唾沫大手一挥说把你那烂银子揣回去快滚别挡了路

陆丰泽诚惶诚恐地点头连把银子一手划拉回兜里拉着昆子一路向侍卫摆着笑脸进了城

待到走远后昆子低声道人家……看起来不稀罕你的银子啊

陆丰泽冷笑一声说他们肯定不稀罕荒民后裔最重骨气当然看不惯这种市侩手段今天偏偏又是客商如云又不知道有多少富家公子前来游山玩水像这样伸手就拍银子的主儿只多不少这帮侍卫定然看腻了这幅嘴脸要是扮成这种土财主的模样反倒是不容易起疑

昆子听罢喃喃地说骨气……

陆丰泽心中默道这世上没什么买得来骨气但骨气偏偏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昆子大概不会感觉到刚刚的异样但是城门那个角落里的怪人让陆丰泽到现在都有些隐隐的不舒服那种冰凉又锋利的眼神仿佛正在射向他的脊背

他微微摇头不再去想咬下了最后一口梨肉不知是吃的急了还是有旧疾在先陆丰泽赫然发现梨核上染了一块殷红口中隐隐一股血腥

陆丰泽随手把梨核丢到了城墙边抬起头来是一座耸立的铸铁巨塔

陆丰泽心里清楚这座巨塔已经庇佑临云免遭雷火数百年了

他知道昆子不大识字所以刻意把塔身上篆刻的如沟壑般深的偌大文字念出声来

君座立地茫临云垂天苍

 

4.

也只有临云城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在城里最显眼的位置刻下这种句子来康凌远眺着城中央的巨塔玩味般地轻笑一声说哼……君座立地茫临云垂天苍

阿瑾刚刚吃完了新买的一大袋荔枝还在把玩着手里的发簪说是簪子尾梢却尖利如刺簪子的材质是在大宏境内根本见不到的鸢尾色古玉淡紫如烟青商纷纷入驻以后城里的摊贩之多更胜以往大宏内外诸多罕见的奇珍异宝如今就像是最轻贱的布匹和宣纸尽皆放低了身段进贡般呈到游人的眼前当然价格也是高得叫人咋舌——单是这一撮南国的香料就动辄五十两雪花银阿瑾这玉簪自不必说几乎榨干了康凌的荷包

她看着手里的簪子微微露出笑意转过身说道若没记错……君座正是皇城的古称

康凌点点头说正是当年临云城的先人筑城之时有意把君座喻为地临云喻为天这一天一地难让人不想到临云势压君座一头这层用意只是皇图霸业过眼云烟先朝的故人早已逝去君座的名讳更易难临云城也成了中陆数一数二的大都这句子因而随着存续至今

阿瑾没有答话只是一脸原来如此的模样

其实能背下前朝数百年国祚期间所有城名变迁的阿瑾又怎么可能记不清皇城的古称呢

她自幼熟读各类经籍学识功底自然是二十几年都未曾沾过书卷的康凌所不能及的所以每次康凌洋洋得意地谈吐时阿瑾早已知晓个中原委却依旧佯装不甚了解

康凌接着说道可今日一看临云城说这句话自然有足够的底气

顺着窗户看去巨塔如峻岭巍峨而立临云城明媚的灯火汇成一道白茫茫的长河它们把巨塔的塔身照耀得熠熠生辉

高耸的城墙造成了临云城无比漫长的阴翳但极尽绚丽的灯火弥补了所有的缺憾所有的民居飞檐不是翘起而是垂下门灯悬在垂下的四角灯火满溢在格局通透的房间里穿过了窗纸从高处鸟瞰这一排楼宇都如同在熔炉里烧到发白的铁方明亮得像在发烫

巨塔恰与城墙平齐从塔顶分出八条极细的铁链正通向临云的八个方向夜里它们会融化在星幕在白日整个临云城将变成一个巨大的日晷巨塔的日影会在八条刻度上缓缓偏移八条铁链向下分割出八块区域而影子停留在哪个区域就能大致推测当前的时辰

八个方向都立着一位精悍的望塔人他们日夜不眠庇佑着蔓延无际的临云城墙和中央的巨塔已经如此上百年了

阿瑾心中默道这巨塔是临云至宝只可惜经年久远土石松动不得已要用八根木梁固定塔基木梁的摆置虽是匠心独具却也必然让巨塔少了几分原有的傲气

她望着夜色轻声道临云是极美的城池若平生不来看一次倒也分外可惜

康凌说你这算是感谢陆家兄弟

阿瑾说你当然要谢他们朝廷为了抓这两人连荒遗都调过来供你差遣你不是说一直期待着指挥大批人马运筹帷幄么

康凌摇摇头说朝廷的意思我现在看不懂这一次只来了隐司六成的弟兄剩下的被朝廷以要事的名义征走了再向上问既不知道要事到底是什么事又不吐露是什么人安排的事情你说说看什么人的授意能比圣上的意思还大

阿瑾的确明白朝廷内部正被某个阴影里的人物牵动和左右着但如果细问这个人是谁她只能这般说不知道

康凌深吸一口气说也罢要抓陆家兄弟也用不着那么多弟兄今天侍卫们安排得怎么样有什么收获么

阿瑾掏出了厚厚一沓白纸说我亲自在城门当哨记下了所有可疑之人的特征

康凌不敢置信地快速翻弄着面前的纸堆说道这…这得有百来张了吧

阿瑾说是一百七十四张我不会漏过任何一个哪怕有一点点异样的人

康凌看到白纸上密密麻麻的样貌记述和可疑之处每一页的记录之详细让人发指而阿瑾竟然就这样记了足足一百七四页康凌觉得一阵莫名地头大他轻咳了两声说这里面就没有比较明显和突出的么

阿瑾微微皱了下眉头犹豫了片刻像是自问自答般说道要说明显……的确也没有我分辨人大多是通过眼神今日有一位举止言行都是一幅乡绅嘴脸的年轻男子但我第一眼看见他的眼神却奇怪得很虽说不像是贼的眼神可也一定不是公子哥的眼神…

就好像……阿瑾顿了顿说一个将死之人生死都置之度外明明淡漠到极点却偏偏带着一股不甘心

康凌说这说法实在是夸张到了极点……到底是何等复杂的神情才能让你如此形容……

阿瑾摇摇头说很难说我许多年都未曾见过如此接近无神的眼睛虽然下一刻他马上就把自己伪装起来但我还是感觉到……他好像什么都不想要却又不甘愿任何事

康凌说如果真如你所说要么这是位隐世高人要么是位千古难遇的恶人

阿瑾点点头她只是心中在想那男人看上去如此年轻到底经历过什么才会变成今天这样

康凌说无论如何不能过早地轻举妄动这一百七四个人之中很可能正包含着某些达官显贵皇亲国戚一旦惊扰了这些人游玩的兴致又是隐司头顶上的一道麻烦我让其他弟兄们分散看好其余人咱们两个……就盯紧你说的这个人好了

阿瑾没有反驳就算康凌不说她也会咬死那两个人不松口的

她问有一点我没想通如果真的有天雷要降下来而我们阻止陆家兄弟窃雷岂不相当于拿整个临云城送葬

康凌指着窗外耸立的巨塔说大可不必担心这巨塔是城中最为高耸之物可以接引天雷临云城本就处在无形的庇佑之下自然也无需窃雷来保全百姓其实临云城自古以来已经有十余次雷劫尽皆相安无事

阿瑾心中暗道要果真如此就好了只可惜情况要远比老康想得复杂…

现在的她只希望这陆家兄弟不是窃雷的愣头青

 

5.

听着窃雷并不是一门独立的手艺这手艺要经历极为复杂的工序还有积年累月的准备与练习工序从前至后分为五步名字分别是容火容雷寻雷引雷窃雷

随即陆丰泽把一根烧着的明烛端到昆子面前说今天就来学容火

蜡烛上浅浅地印着三字绯云居这是临云城最显眼的客栈自客栈之外遥望楼身正如其名形如一朵天角的火烧云绯云居同样也是临云最豪华的客栈之一从茶点到酒水乃至客房中的一切布置装饰都极尽奢靡这老坑玉的瓦顶和细绒的毯子就足以让一户寻常人家倾家荡产屋里淡淡弥散的木槿香气许是哪个外域流入的珍稀香料屋里的器具尽皆是打磨精细的银制连夜壶也不例外

女人则是绯云居最大的奢侈大堂里擦拭崖柏的女人为客房端上香巾丝枕的女人眉开眼笑为你温酒的女人这些无处不在的侍女无一不衣着裸露妖娆美艳姿容绝色平凡人家可不要以为绯云居的女人本性轻贱——为你褪下两个肩带或许不止千两赏钱更有一些占着几丝古怪的倔脾气偏偏是如何都不肯被轻薄的

那些富家公子哥们为搏红颜一笑往往一夜豪掷千金银票从袖中一挥而落有如废纸裂帛

所以陆丰泽现在还听得见四下里隐隐的放荡笑声还好这客房的位置相对僻静否则免不了听得富绅们彻夜推杯换盏纵情享乐

只不过陆丰泽可不是来这里找乐子的自他通过城门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被盯上了如果继续在城里东游西逛早晚会变成隐司的活靶子而绯云居这这些贵客足以让隐司束手束脚不敢大动干戈……就像是蚌肉外坚硬的蚌壳

陆丰泽想着脚下发出了嘎吱的响声他连忙收起脚来生怕踩坏了上好的梨木

昆子看着那烛火怔了一下说等……等一下哥我没太听清楚那几个步骤都是什么来着

你现在只记住第一步就够了能学会这一步也算你天赋异禀陆丰泽的食指轻轻搭在蜡烛的火苗上指尖正把烛焰轻轻吸走烛芯顷刻熄灭而他的手指一时间明亮如炬

陆丰泽缓缓地倒吸着凉气正在渐渐暗淡下去的指尖传来火辣辣的刺痛

他把整个右手浸在铜盆冰凉的清水里疼痛才微微有所缓解一阵白腾腾的气雾在水面氤氲

陆丰泽转过身说今天你只要能练到吸走烛火就够了你是陆家人你的这幅身骨就是你的天资

昆子问啥意思

陆丰泽说意思是这种事你生下来本就该会把手在烛火上探一探很快你自己就能找到门道

昆子缓缓地分外谨慎地向前伸着自己的手指就像一只受了惊的猫当他掠过火苗的上方时每一个指节里的血都像是在亢奋仿佛找到了同源血脉正在不安分地躁动着一股炽热的潮汐正在在他身体里打转

火苗的一声蹿起来有几颗火星钻进了昆子的指尖一阵针扎般火热的刺痛险些疼哭了这个汉子

痛……昆子吃痛到五官都快扭曲冷汗顺着脸颊流淌了下来青筋也开始暴起

陆丰泽用眼神瞟了瞟说你身边有一盆冷水疼了就在里面浸一浸

昆子急把手指伸进水里他分明地感觉到手像是正被剧烈地淬火

陆丰泽看着昆子龇牙咧嘴的模样问道昆子容火一开始时就是这般痛的你还要再学么

昆子咬着牙点点头说

昆子抬起头看了看陆丰泽问道你当初是花了多久才学会这一步的

陆丰泽轻叹一声说你先抽自己两个耳光然后我再告诉你

看着昆子委屈的眼神陆丰泽摆着自己的食指说刚刚你在学东西我不怪你现在你又喊了一声哥算上刚刚那次一共两个耳光以后每叫一声你就抽自己一个耳光你要是忘了我来帮你

昆子啪啪两下把自己的左右脸颊拍的发红发烫然后说成了个……额……

看着陆丰泽的眼神昆子自觉地又送给自己一个耳光说现在告诉我吧

陆丰泽竖起那根食指

昆子问一年一月总不会是一天吧

陆丰泽摇摇头说一息

 

昆子把烛火熄了又燃几近天明陆丰泽感觉自己腰间的银筒略微发烫他把银筒抽出来扔到冷水里呲出一阵白雾

昆子问这银筒里是什么

陆丰泽顿了一下心想这个事不能说现在无论如何都不能说

他厉声说你专心练你的分什么神

昆子惶恐地低下头

看着昆子钻心修习的模样陆丰泽恍若回到了儿时想起他们兄弟二人被父亲生愣愣地扯到一堆古书面前父亲脸色沉得像是块炭也是厉声说

房中四角静默地燃着灼目的烛火桌前一排窄细的银瓶微微发颤两人跪坐的毛毯上绣着一个醒目的回旋的沙纹

屋里能嗅到微微的墨香这是陆家的书房沉淀着整个陆家上百年的传承

兄弟二人年纪尚浅根本无从参悟古籍中玄之又玄的文字只知在书房里嬉戏玩闹打翻了不知道多少砚台笔洗路过的父亲巧是把两人逮个正着抽出柳条狠狠地各抽了十鞭子

两个小崽子这才终于抹着眼泪开始潜心苦读最后还是陆丰泽给呦哭不止的昆子打趣解闷

就这样读了整整两年直到父亲把陆丰泽叫过去把那沉甸甸的黑玉镯套到他手上那时候的陆丰泽只知道镯子如有铅重父亲的话却是半点没有放到心上

父亲说陆家人生下来就像是沙子

这话现在看来全然没有错

时日飞逝庭前扎在黄沙里的紫杆柳开了又谢西陆的风沙又埋了一代的骸骨父亲多年未还陆丰泽也鲜有归家的日子而现在终于连昆子都免不了要出来闯荡

这就是沙子的命

陆丰泽抬头看向窗外他没有心思欣赏安暖的夜色和漫天的星辰他所关注的只有那些角落里的街道和路口每一条狭窄的小径和巷子如果想要一路无阻地在临云之间穿行整座城池必须在他的心底里发芽生根连一尺一寸都记得真切

马上就到了引雷之日到时候要闹的动静势必更大在路上多耽搁一刻被隐司抓到的危险就多了数分

陆丰泽身后突然传来的哒哒的敲门声

那动作又轻又缓像是害怕有半点惊扰了房中贵客但陆丰泽知道自己选的房间是角落中的角落理应罕有人至只怪自己没提醒昆子练功多加小心……这火光都被看得真切或许正是此惹人耳目

陆丰泽在昆子耳旁低语到等下再练把东西都收起来藏好

昆子听罢急忙照办陆丰泽将身子轻轻贴上门边不觉间闻到了门外之人身上的淡淡如兰香气他心中宽心数许料想应是绯云居的侍女

陆丰泽打开门来门前果真站着一位女人

但陆丰泽一眼就看出面前之人绝对没有半点侍女的影子女人流露出一种藏在平淡里的傲然气质眼神全然不似普通侍女般妖娆妩媚她穿着一袭淡粉的花罗长裙乌黑的长发顺肩披下妆容只是轻轻缀饰点到为止这女人的容貌是极美的那是画中才该有的清秀眉眼如今换做真人脸上反倒让陆丰泽感到不大真切她脸上的肌肤吹弹可破只是微微流露的一抹浅笑却又像是笔尖下精致的工笔

陆丰泽行走江湖这些年见过不少漂亮的女人单论容貌气质能与面前这位比肩的却还一个都没有

他脸上露出笑意恭敬问道您是……

女人浑身散发着一种若有若无地花茶香只一开口昆子就被声音酥麻到

女人说两位公子果真未眠我是人们所称的绯云居主若妍

 

6.

绯云居……康凌口中喃喃地重复着这三个字转过身问道这是个什么地方

阿瑾打了个哈欠说绯云居嘛……就是一个公子哥们消遣享乐的去处虽然摆在明面上的是个客栈酒楼但里子却是个地地道道的风月居所

寅时的临云街上已罕有游人两旁的楼宇间时不时传来几声醉意正酣地嬉笑声不知多少男女此时灵肉交融彻夜逍遥

一路上灯火明媚有如白昼正是阿瑾提议要在此时此刻前去绯云居避开诸人耳目

康凌问你确定昨天盯上的那人就住进这里面了真的没有看错么

阿瑾愣了一下把手中的荔枝放回了袋子里垂着眼帘说当然

她很讨厌有人不信任她尤其是康凌不信任她

阿瑾走路本像是柳絮着地脚尖踩着齐整的砖石仿佛蜻蜓点水而现在突然发出了两下踏踏的脚步声

康凌像是对阿瑾的异样浑然不觉接着说道那这趟水就更浑了这种地方里面不是达官显贵就是青商里哪位有头有脸的人物这种地方张不开手脚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什么力气都卸了

阿瑾摇摇头说比你想的更麻烦如果单单是这些人倒还算好绯云居最难弄的是那位绯云居主

康凌的眼神紧紧地跟着阿瑾掏出来的女人画像忍不住啧啧赞叹道这画师笔力雄浑画中人姿色绝美仿佛破纸而出叫人难把目光从上移开

阿瑾冷漠道我画的而且这画像的容貌还不及真人三分

她又不悦地发出两下脚步声

康凌只听阿瑾言之凿凿一边是暗中称奇一边心里却是不尽然相信的这画像若是只有真人三分美貌也实在是长了康凌的见识了

他端详着画像说道哪怕真人只是同画一般美貌也够驱得天下风流客前赴后继了非得要挤得绯云居水泄不通才是

阿瑾冷哼一声不屑道你这种人只知道盯着人花容却不知道人家背后的根底和手段这绯云居主的势力错综复杂城府深不见底她行事低调神秘无人知晓她芳龄几何也不明朗她是否会武功想要来绯云居滋事生非的顽主不知多少听闻居主美貌却求而不得想要以武相胁的男人又不知多少可他们哪一个也没有搬得动这绯云居的一砖半瓦到今日甚至还不清楚她的真名只知她自称若妍

康凌看着阿瑾微微笑着说所谓城府极深大多是外人窥而不得自行揣测的结果你若不是隐司中人当然也会感觉我低调神秘深不可测我们看陆家兄弟是如此陆家兄弟看我们是如此临云中人看绯云居主亦是如此

道理我自然明白阿瑾轻声道只是叫你小心行事多加提防还有绯云居的人太金贵不要犯你的老脾气动不动就抽铜匣出来

康凌的手按在了背后的铜匣上这铜匣不过一指薄厚但相当于所有隐司卫最锋利的矛在这铜匣里的东西面前一切刀兵都显得太过幼稚可笑

这矛固然锋利可也带着极度的危险操持时稍有疏忽很容易误伤到无辜百姓甚至自己因此一旦涉及铜匣就必须慎之又慎它性子热辣得像是一壶烈酒

他略带愧意地挤着笑说明白明白这次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抽出来用

阿瑾不放心地上下打量着康凌她还清楚记得上一次康凌这样说的时候是在半年前的寒山城

她和康凌深入到贼人的腹地当迎面的飞箭擦着阿瑾的右颈溅血而过险些封喉时康凌勃然大怒抽出铜匣来把本该活捉的犯人尽皆杀个精光尸体堆积如山血多到淌出院门那林子数月都腐臭难当

那事之后康凌深感罪孽深重……当然只是深感了三五日罢了他知道就算手下留情对方也断然不会慷慨出半点怜悯给自己和阿瑾这世上仇人相见不可能有切磋这种说法厮杀是唯一的解决方式

只是这一次……阿瑾必须再三叮嘱康凌分外小心隐司就像一柄天子剑活在当今圣上的荫蔽下闯了祸当然是可以被饶恕的但这个饶恕不是没有底线的——误杀了绯云居里的某些人极可能破了这条线

阿瑾低声说要谨记我们尚且无法确认那两人的真正身份只要盯紧他们就够了不要打草惊蛇也不要伤了这二人否则如果他们真是什么达官显贵咱俩的命加起来都不够抵罪

绯云居已经在眼前了像是一朵天际的火烧云滞在了街上它一眼望过去就是所有楼阁里最特别的如同一排铸铁之中窜出一棵红木门匾精小绯云居这三个字就安静地刻在上面字迹不大也不张扬娟秀得如同小家碧玉就仿佛在说这名字早已没必要用匾额告诉你们了

康凌深吸一口气说到了

绯云居就是绯云居一年四季都如此朝暮晨昏也如此门前始终种着两颗紫檀迎门的侍女始终谦卑恭敬地俯下身来手上的银铃丁零作响墙边的酒坛里始终满着上好的桂酒醇香自顾自地四溢嬉笑声和乐音相叠从门扉里渗出来还听得见几处管弦钟鼓正是纵情歌舞

侍女们的素手抚上两人的衣襟把浑身上下都轻轻按过——绯云居不允许带刀兵入任谁也不能例外

她们酥胸微露朱唇轻启声音齐整如出一人之口二位

阿瑾不知缘何突然笑出声来重复着侍女的语气念道

她正欲踏入门内隐约听见远处的客房传来合窗响

 

7.

绯云居真正的主人活在安乐乡却像是隐世的女人比临云城名声更盛的若妍

这个人现在正端着两盏茶站在陆丰泽面前笑如桃花她跟绯云居其他的女子比起来像是芦苇里的一株水仙瓷胚里面的冰种玉瓶

陆丰泽对绯云居主当然早有耳闻但还是在初次得见而让他震惊的也绝非若妍的美貌而是从她的眼神里仿佛看见了一池如渊的湖水那湖面下的心思任谁也看不穿

他有听闻绯云居主只需寥寥数语就能策动朝中的无数幕僚不知是官绅们为红颜倾倒还是若妍背后和哪位大人物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总归是个不好应付的女人

若妍的眼神轻轻掠过陆丰泽右手的玉镯——只这一瞥就让他惴惴不安她柔声说两位公子旅途劳顿若妍特来为二位上茶

昆子靠过来憨憨一笑说那谢了啊言罢伸手就要端起那茶杯陆丰泽右臂一横险些把昆子撞翻在地

昆子在边上哎呦哎呦地痛叫起来陆丰泽探过身子在茶上轻轻一闻啧啧赞道好茶好茶香气内敛淳中带清想是墨凉山下远年茶庄新采的雨花茶

若妍点头道公子是懂茶的若妍前些日子回茶山特采了些雨花和碧螺春这茶叶都是若妍亲手烤的公子若是喜欢我还多放了些在碟上

陆丰泽说茶是好茶只是我二人不过市井粗陋之徒何以承蒙居主关照特来亲自上茶呢

若妍说公子过谦了来这绯云居的客人中……

一旁的昆子突然惊觉道这茶的香味不是小时候爹给咱们……

昆子

陆丰泽厉声呵道声如暴雷

昆子还是第一次听到哥哥用这种语气吼他吓得脸色煞白半句话也不敢再讲

陆丰泽不是生气昆子打断绯云居主讲话也不是生气昆子又叫他一声哥他只是害怕被面前这个女人听去了万万不该听的东西

陆丰泽转过身说居主昆公子他触景生情因茶香恍然间回想到昔年故人他向来心直口快只怕夜近五更扰了居主休息

他知道若妍是聪明人应当明白他最后的话里有话强调时辰太晚是假借此送客是真

果然若妍将银盘放在一边道无妨若妍夜深拜访才是扰了二位公子休息那就在此别过明晚临云宴上再会

她轻轻合上门扉脸上依旧一抹浅笑

陆丰泽也低声说居主慢走

等确认若妍走远后陆丰泽拽出一把椅子坐下冷冷地看着张皇失措的昆子

昆子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沉下头说昆子错了……

陆丰泽摇摇头一字一顿地说

这是昆子的大名无论他还是昆子都已经许多许多年没有再听过这个名字从他们两个记事起这就像是个被雪藏的名讳再没有被提起的日子

而只要念起这个名字那些陆丰泽不愿意回想起的记忆就会水银泻地般涌进他的脑海他本以为自己早已记不得了可每一桩惨剧其实都历历在目

昆子都差点忘记了自己还有这个名字他又疑又怕地抬起头不知道陆丰泽到底要讲些什么

陆丰泽说陆遇清你是我的弟弟陆寻星的儿子你将来要面对太多的东西了所以为了你的安全有许多事是不能乱说的尤其是在那种人面前……

昆子说那种人……你说的是绯云居主

陆丰泽点点头

昆子想到绯云居主的模样突然感到胸口一股燥热他咽了口唾沫说她……好漂亮

陆丰泽轻蔑地了一声摇摇头说你在西陆待了那么多年连个姑娘都没见过叫你出来这些日子又没碰见几个漂亮脸蛋今天好不容易见了个有点姿色的非要盯着人家看得面红耳赤你就是个年轻气盛的小子唯一的好处就是火气旺

昆子满脑子都是若妍的声音和香气一时间根本无心思量陆丰泽的话无论说什么他都是充耳不闻直到陆丰泽朝他踹了一脚说我看昆子你憨厚老实没想到脑子里全是这些……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声色犬马的东西看见个漂亮女人就想得痴了我都不好意思说你是我弟弟

昆子呆呆地说嗯……

陆丰泽说嗯什么嗯把窗子关上早点休息还有事情要办呢

昆子起身的一声重重地合上窗户陆丰泽怒道谁让你关得这么响了

他靠到窗边顺着窗棂的缝隙看下去在绯云居的门前有一个略有几分熟悉的面孔

那应该是隐司长康凌

陆丰泽曾经完完本本地观察过他有一股蛮劲又爱犯一根筋康凌就像是一把重锤很难收发自如却每一下都拳拳到肉他是朝廷的一匹猎犬是大宏这件千疮百孔的大褂的补丁带着隐司一起包揽了所有最棘手的脏活累活

显然陆丰泽是这些脏活中的一件

陆丰泽知道自己所担心的状况已经无可避免隐司注定会找上门来但他的计划才刚刚开始而且每一步的算计都不差毫厘陆丰泽一定会是那种刺客在缜密的布置之下从阴影中站出身来在背后给予心口致命一击序曲有多长高潮就有多干净利落

陆丰泽示意昆子靠过来他耳语道你听好接下来我吩咐的事情要牢牢背死连一个字都不能差

 

8.

阿瑾

阿瑾

微风和煦阵阵鸟啼从窗外传来金丝楠木枕被暖阳烤得发烫

康凌不知道该怎样叫醒靠在墙角睡着的阿瑾自从今早来到绯云居住下之后阿瑾就睡得很香甜她从前也是一样……无论在何时何地总能安然入眠

她的睡姿也相当不拘一格整个人裹着丝被蜷缩在角落里她发丝凌乱地在散落着嘴角还是似笑非笑的样子险些连涎水都流下来

不知道她到底又梦见了什么好事康凌叹息道

康凌故作恼怒地一巴掌打过去结果正在睡梦中的阿瑾竟然下意识地反应了过来牢牢地锁住了康凌的手腕那力道全然不似弱女子的一双柔荑更像是一把宽大的铁钳康凌努力扯了两下胳膊都未能挣脱看似纤瘦的阿瑾竟如山一般沉重

好困啊……你拉我干什么阿瑾打着哈欠问道

康凌哭笑不得地说正午都过了还困而且是你拉住我了好不好

阿瑾在蒙蒙眬眬间点头说原来是我拉你让我接着睡会……

康凌说睡什么你都睡了快五个时辰了你的荔枝都快烤熟了

听到这里阿瑾突然清醒过来不消片刻就把自己打理成精干的模样

阿瑾问老康我有必要确认一下陆家兄弟先前见过你么

康凌摇了摇头然后又思忖着点了点头说我的确没见过他们我第一次去抓他们的时候地上只剩下烧得发黑的焦土那是天雷被盗走后的残骸但你要是问我他们是否见过我……我没法儿回答

阿瑾把身子探出窗外扒着荔枝说昨天夜里我莫名地感觉到有人在看你就在最边上的那个客房

康凌问你确定

阿瑾轻声笑了下说我可没那个工夫去确定再说看的是你又不是我我操什么心呢

眼看康凌被呛得半天说不出话来阿瑾看着他难看的脸色说想这些干什么明晚就是临云宴了快看看街上多热闹

今晚会是临云宴的前一晚这座城池每十年一次的盛会将要如此持续三个晚上直到云压的前夜酒楼要搬出陈年的美酒歌姬要提前数月为此奉上乐音饭桌会前后接并汇成长龙凑成一道无边无际的宴席就连孩提也不会闲着他们三五成群的在城里追逐云朵嬉笑着向过往的客商讨要赏钱临云城自古就将流云看作珍稀的好彩头这点赏钱对于富绅来说也不过九牛一毛那些孩子们往往捧着一座小山一样的碎银回家

一纵丹色的鸟群正凌过巨塔飞向城边叽喳地叫个不停阿瑾眼神随着鸟儿慢慢偏移道到了临云宴连风折鸟都不安分了

康凌问风折鸟

阿瑾说一种羽毛色如朱砂的小鸟随风信折返每天夜里它们衔着木枝果子和碎石从四面八方飞到巨塔上搭巢白日里又折返到城中各处寻找筑巢的料子但巨塔是黑铁铸成四围光滑无比所以那些鸟巢最后都支离破碎鸟儿们日夜无功而返

有时候阿瑾会这样想隐司跟这些鸟有什么区别今天领了命去抓这人明天又领了命去杀那人不能登堂入室不能抛头露面不会有功绩也不会升官加爵在告老还乡之前大多数人都会战死在某个凶险的穷山恶水他们只是循环往复的风折鸟为朝廷卖着毫无意义的命

康凌说这鸟不是傻吗

阿瑾说当然傻可世上偏有人这么傻

康凌还没弄清阿瑾话里藏着的意思突然听见大堂传来了叫骂声和碗碟碎响

客官……居主尚在就寝还请回……

就寝你这小丫环知不知道老夫是什么人物敢在这里逞威风

康凌一个眼神阿瑾就了然了意思两人从客房出来才发现绯云居的客人几乎都出来凑热闹了把四围的栏杆挤得密不透风从一楼的大堂到阿瑾所在的四楼客房人头一层叠着一层黑压压的像是乌云叽喳讨论之声不绝于耳声音让阿瑾想起了窗外的风折鸟

阿瑾暗笑一声说这帮富家公终日闲散当然最是爱看热闹

她笑容很快敛了下去因为阿瑾的身材在这群人之中尚属娇小眼睛里都是一众看客的后背根本看不清下面的状况她气得轻哼一声正准备转身离开突然被康凌举了起来这高度刚好可以看得真切

康凌惊讶道为什么你刚刚重得像石头现在轻得像棉花一样

阿瑾侧过头说我怎么知道

康凌笑了一声说那你就安心被举着吧

大堂里一位老者正被几位侍女围住桌子被掀翻地上的菜肴已经和酒混成了一摊摔得粉碎的碗碟就躺在那里面

老者的面容阴暗冷峻枯瘦的脸庞偏偏嵌着一双毒辣的眼睛眼神扫到谁都叫人心中不自在他嘴唇像刀片一样又薄又锋利惨白到没有血色声音也干瘪得没有一丝和缓就像是枯萎的枝条咔吧地烧着

侍女们急得冒出汗来一边弯身一边劝阻手上的银铃哗啦啦地响着她们齐声道居主真的在就寝……客官若是想见居主一面还请待到临云宴时

老者冷哼一声道绯云居主一刻不出来见我我就多砸一个酒坛几个贱婢还敢来拦我左千嵩

眼看侍女们心有胆怯老者愈发狂妄又高声吼道谁敢来拦我左千嵩

四下鸦雀无声绯云居一时静可听针

的确这老头虽然出言不逊但旁人也轻易不敢动他他穿的袍子印着青字印可袍色已经沉如缁衣因在青商里袍色越是深暗地位则越是尊贵而到了这般颜色……

康凌轻声说这是某个分会的会主

阿瑾虽然早已看穿了老者的身份却仍是问道会主

康凌在阿瑾耳后念道青商有七大分会除了自称大过的一代商主这舵主就是最大的头头正如你之于隐司

一众看客中私语道这个左千嵩脾气古怪手段阴险现在又来绯云居惹事情还嫌自己在商队里的名声不够臭

另一人低声道小声点左老头武功深不可测让他听了去还不叫你好看

康凌心想青商势力极大派系繁多同为青商之间彼此大多不相识下面的左千嵩竟然臭名昭著到如此地步叫人又恶又怕果真地位极高又秉性极怪

左千嵩发出两声桀桀的怪笑又抱起一个酒坛侍女们虽是竭力阻拦却不敢真的和这个糟老头博起力来大堂下面的一种食客也都默不作声青商同门自然不会管这个行事诡异的左千嵩无关之人则更没有必要去过问像这种借着身份权势的主子想要兴风作浪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只要绯云居主没有发话任谁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更何况这酒都是左千嵩自己拿银子买的即便他为老不尊要这样糟践琼浆玉液却也难说他些什么

老头儿你过来

此言一出众人骇然青商是大宏之骨更是国脉连当今圣上都要给商主三分颜面甚至有闻两人还以兄弟相称别说寻常的官绅哪怕应家皇子正坐在这大堂里也不敢用这种语气呼呵这左千嵩

叫喊者是不远处的酒桌上一名身材孔武披着白色大氅的年轻人他脸上憨憨地像是傻笑眼神蒙眬迷离应是喝了不少酒

左千嵩干笑一声拎着酒坛走到年轻人桌前年轻人身旁坐着另一位身着苍色布衣的男子看样子正是年轻人的小厮他年纪要比主子稍大气质也更内敛沉稳用冰凉的眼神看着靠过来的老者

左千嵩说我还以为是哪位人物没想到只是个借着酒意正酣耍耍威风的小毛孩老朽倒是要问问你缘何叫我过来

年轻人摇摇晃晃地指着左千嵩手里的酒坛道老头儿你这酒多少银子买的

左千嵩问怎么你要买老朽这坛酒这青梅酒一坛就是一百两银子你要是出十倍我就卖给你

一千两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这左千嵩手里的酒虽是好酒至多也就十两银子本身已经翻了不止多少番竟然还要再加十倍

任谁都明白左千嵩自然不是真缺这一千两银子但是偏要给这个小子点颜色看看这年轻人要是想逞威风花这一千两纵是富绅也相当于心口剜下一块肉来

有趣有趣年轻人说完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老头儿你太有趣了

年轻人猛地伸手向后吼道愣着干吗取钱来

可怜小厮连个名字也没有毕恭毕敬地走上楼去然后取下个大布袋来年轻人伸手夺过布袋将大把大把的银票从里面撒在地上张狂地大笑道十倍老头我送你一千倍这地上的银票是十万两

康凌轻声叹道我做了隐司长这么多年领的俸禄还不及地上的五分之一生在富人家真好

阿瑾一拍他的脸颊说你领了快两万两的俸禄了我怎么才八千两你是不是把朝廷的银子给我私吞了

康凌连忙摇头苦笑说我敢私吞你的俸禄简直是痴人说梦赶紧好好看戏吧

左千嵩看了地上的银票突然也笑出声来说那老朽今天倒还赚到了你小子十万两就买我这一坛酒

左千嵩连喊两声年轻人却摇摇头摆摆手说我这十万两可不是买你手里的酒而是买你项上的头

猖狂小儿左千嵩气得怒目圆睁把酒坛摔个粉碎他伸手掏出一个铁盒轻轻启开一只硕大的蜘蛛从里面爬了出来那蜘蛛通体透明晶莹如雪好似没有重量一般轻轻点在碟边

碟里的残酒被蜘蛛的绒毛轻轻触到当即就结了冰

这番变故实在太过古怪大堂的食客这下可不敢再吃了全都一哄而散吓得退回屋里青商的商队遍布四海手里自然捏着不知多少奇珍异宝这蜘蛛模样奇诡哒哒地敲着碟边叫人心里发麻

阿瑾是认识这东西的霜足蛛北陆的甄家用这种东西的体液在夏日里保持冰雕不朽雪宫长存这蜘蛛凶狠凌厉又有剧毒雪原上的乡民用烧得通红的铁链围猎它们换成大把的银子

左千嵩弹着手指霜足蛛俨然是训练有素摩擦着细长的螯肢发出嘶嘶声正欲攻击桌边的年轻人

看客们都是惊了虽然尚不知道这怪蛛的名目可这毒牙一口下去准是要命的

那蜘蛛速度奇快闪电一般奔到年轻人身前但近到两三尺之距时却不再靠上前只是蜷着身子像是害怕

一边是主人的授意一边却像是心有所惧蜘蛛一时间竟然左右为难浑身发起颤来

年轻人挑着眉毛说怎么除了那颗烂头连你这蜘蛛也要一并献给我

左前辈昆公子

通透的女生从大堂后传来绯云居主捧着一株色彩明艳的茶花走进门来说二位若是想要斗气何必来我绯云居呢

 

9.

茶花就摆在窗口沁人的香气正随着晚风微微散逸

陆丰泽抬手轻轻碰着茶花的花瓣那花娇嫩得像是能捏出水来他把身子探出窗外说若妍是实打实的美人送的花也是实打实的好花

若妍果真是个聪明的女人在刚刚那个场合只消三两句美言就能让看上去剑拔弩张的两人偃旗息鼓这说话的斟词酌句都是学问

他转过头看向昆子昆子正在向巨塔极目远眺那神情像是有什么烦心事

陆丰泽狠狠地啃了一口手中的梨子问怎么了昆子

昆子抿着嘴唇说我刚才……会不会演得太过火了左前辈会不会恨我……

陆丰泽笑了一声说就是要演得过火从城门遇见那人的第一刻起我就知道你我二人无法置身事外了即便无法确认你我的身份他们不敢直接动手抓人却还是会死死地盯紧咱们直到雷云飘走的前一刻为止与其继续东躲西藏不如来一招移花接木

昆子问可是……演得这么过火那些人不会把怀疑身为小跟班的你么

陆丰泽摇了摇头说一般人可能会这么想但是这一次隐司来的是一个疑心极重的人具体的跟你说你也很难理解至于左千嵩那边嘛……

他摆了摆手很淡然地说你不用担心

陆丰泽说但是只靠这样还不够我们要接着演下去一切按照先前的计划行事对了你窃火练得怎么样了

昆子朝着房间角落的灯台张开手掌明黄的火苗朝着昆子的方向微微摇曳了一下

他脸上青筋迸出咬牙切齿地像是在扛着难以想象的剧痛过了须臾昆子无奈地卸下力来说实在抱歉现在只能这样了

陆丰泽看了微微一笑说这样就够了

陆丰泽心中默道这样当然就够了如果练得再好一点反而要难办了

他知道自己的计划把昆子也当成棋子算计进去是相当不公平的但是陆丰泽知道自己也不过是某些人的棋子而已这世上大多时候都没什么公平可言

陆丰泽问我有另外一些私事想问你昆子你喜欢居主么

昆子愣了一下呆呆地看着陆丰泽说

陆丰泽说喜欢就喜欢啊什么今天若妍端着花瓶走上来的时候你眼睛跟着人家走了一路差点魂儿都被勾走了

昆子紧张地两手无处安放他尴尬地笑着问是么

陆丰泽说男人喜欢漂亮女人是天性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爹要是不喜欢娘能有你么

昆子说大概有一点……

陆丰泽说有半点就是有

昆子无话可说只是憨憨地傻笑

陆丰泽心中默道这就够了有一点也够了

他走过去轻轻拂去昆子身上白氅的灰尘抬手的刹那陆丰泽不禁愕然——整个房间的所有灯烛霎时熄灭火苗像是这一手席卷而去烈焰攀上了他的掌心陆丰泽的手熊熊地烧了起来

那烧的不像是火更像是灰黑的余烬

昆子惊疑地问你的手……

陆丰泽连忙抓住自己的左手背过身去说没事

他倒吸一口冷气心中想到竟然已经严重到了不能克制窃火的地步了陆家人因火而生早晚有一日也会因火而死

回廊里突然传来了银铃丁零的响声那是侍女们手上娟秀的银饰随着步伐发出清脆的鸣响陆丰泽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低声说有人来了把灯点起来

银铃声戛然而止

昆子一边点灯陆丰泽一边在他耳边低语道侍女们步伐齐整如一每次从隔壁客房走到这里都是刚好十七步但是刚刚银铃响了十六下就停了

昆子茫然地问所以

陆丰泽说所以她暂时停在门边了她也许想听些什么也许又被迫在做什么这都无关紧要我们只要接着用先前的身份演戏就行了

当当

两下极轻的敲门声打破死寂陆丰泽现在的身份是一位小厮自然要他来开门门扉轻启后陆丰泽瞧见一位画着淡妆的侍女径直走向昆子弯身说昆公子这是今晚居主特意给您上的茶

陆丰泽狐疑地再看向那平平无奇的侍女像是从话里面听出了刀刃

披着白氅带着抵国的扳指的昆子捧起茶碗轻轻一抿用练习了不知道多久的浮夸腔调说多谢

 

10.

昆公子……算是怎么回事

阿瑾喃喃地自问道

康凌说什么昆公子

阿瑾说方才绯云居主进门时喊那个惹事的年轻人作昆公子按理来说他应该只是个小跟班昆公子看上去狂放不羁目中无人而这位昆公子的小厮就是我那天在城门看见的人……今晚反倒是一声不吭安分了起来

康凌说越是安分岂不越惹人生疑多少贼人都是假装老实本分才能屡屡得手的或许从一开始陆家兄弟之中就只有一人精通窃雷他们一个作为匕首另一个则是露在外面吸引目光的靶子

阿瑾轻轻敲了一下灯台火光微微晃动了一下然后继续明晃晃地烧着她暗自摇头说但无论谁是靶子只要我们同时盯紧这两人他们就没有半点得手的可能除非……陆家兄弟至少有一人不在绯云居里

康凌说那几乎是没可能了

阿瑾问什么意思

康凌说弟兄们已经把你给的那一百多人查了个底朝天你认人的确够准这些人大部分干的勾当都不干净那银子真真是相当于从泥巴里淘出来的可这些人底细都明白得很青商里的商客小县城的县太爷老酒坊的坊主大药堂的掌柜挑不出半点的毛病来

即便阿瑾今天打扮得如同一个花魁素袖粉绢丝绦曼舞但在她身上看到的绝对不是一个溺死在温柔乡打磨过所有棱角的女人她站在康凌面前整个人锋利得像是一柄剑

康凌的决策最仰仗的是阿瑾最忧心的也是阿瑾她轻轻一眼就能点数过隐司积年累月的账目只手就能掂出碎银的斤两她心里有一个算盘始终在无时无刻地打点而康凌总感觉越是这种聪明人越容易陷进某个泥沼里

阿瑾颦眉说霜足蛛性寒畏火而陆家偏偏善使火如果那蜘蛛不肯咬他这位昆公子身上一定还藏着什么那绯云居主好像也有点心事……

康凌点头道说起来这绯云居主真是善事唇舌三言两语就叫那左老头和昆公子偃旗息鼓

阿瑾冷哼一声说哪还用唇舌若妍这样的女人美眸一扫估计就叫你心猿意马哪还有心思继续斗气

康凌笑道怎么是叫我心猿意马居主看的又不是我

阿瑾别过头说你观察过居主么她不信男人壁上画的是舞女桌上摆的是团扇香炉烧的是脂粉你看这绯云居尽皆是女人连挑水扫地这种苦活累活也都是女人但她像是特意关照这昆公子一样每天夜里都派侍女去他的房间上茶

康凌说我倒是感觉那个昆公子对居主还有点意思眼神都看得发直了

阿瑾摇头道我不管他们到底是单相思还是两情相悦但是居主一定暗中有什么打算

阿瑾掏出一小沓绘像说我画了昆公子和他的跟班各十份从今天起你叫来十个隐司卫把绯云居大大小小的出口都封死让他们拿着绘像盯着一旦发现异动紧紧跟住

正说着门外飘来一阵银铃声

阿瑾压低嗓音说你且听这银铃从两间客房走过需要响十七下每晚戌时一位轮班的侍女会走过来给咱们添上灯油然后她会走上天字间去给楼上的昆公子上茶到了丑时四个侍女会从正门走出拐进左边的巷子去买酒楼需要的物产

康凌微微思忖道你的意思是

阿瑾说封死了出口后这几个侍女可能就是陆家行事的关键他们机敏狡猾不难发现门口的监视如果我是他们想要隐匿行踪肯定要找这几人当提线木偶

轻轻叩门的声音透过门扉侍女谦恭地弯身走进来

康凌说劳烦姑娘每晚都来添油了

侍女看了看手中的灯台愣了一下掩面一笑说公子我填的可不是油而是水

康凌愕然道

侍女说这灯里是从北境特意运过来的茆油火性炽烈灯燃数日不熄只是要时常照看向其中添加冷水以镇烈性否则引发火患殃及绯云

阿瑾问姑娘每晚都要为整个绯云居添水么

侍女摇头道并非整个绯云居如此之大其中的茆油灯台从大堂地字间天字间分成数块要几十位姐妹一同才照看得过来尤其是大堂正中心的赤莲环灯要四位侍女分时辰各自上水才能保持日夜长明

阿瑾点头一脸了然的样子那是女俯身颔首正欲离去阿瑾伸出手两指雷霆般刺到侍女的胸口飘舞的袖口只像蝉翼轻轻颤动了一下

侍女应声瘫软下去被阿瑾单手轻轻扶住

康凌急声问你干什么

阿瑾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说我只是把她经脉滞住让她昏过去现在我换上她的衣服进到昆公子的房间看看能不能发现点端倪

她从来不会避嫌的从她十二岁那年开始她就不会在意男女亲近当着康凌面前宽衣解带对她来说只是家常便饭而在康凌面红耳赤转过身去的时候阿瑾已经把衣物利落地换好了

阿瑾轻声道帮我把这姑娘看好

她端起银盘一步步在回廊里走着绯云居上下两层一称地二称天这天字阁位高一层价钱却要高上两三番经历了晚上左千嵩和昆公子的变故今晚的客人不知是受惊过度还是心满意足房间都安分了许多

这里面的侍女都是赤足阿瑾自然不例外她踮脚踏在梨木板上不发出半点的声响只有上上下下的银铃丁零作响

她目光瞄向昆公子的房间原本透亮的房间突然暗淡下去像是被一把浇灭的篝火

阿瑾心中道绯云居的客房四角都有灯台按理来说不可能一时间全部熄了没道理整个房间都暗下去

她心中起疑接着一步步向房门走去步伐精准得可怕简直像是尺矩丈量过一般

十四十五十六步阿瑾到门前的刹那突然想到了什么连忙摘下了头顶的发簪收进袖里——如果身上有什么能暴露自己的身份一定是这件康凌的赠物

 

11.

不知为何刚刚进到房里的侍女与陆丰泽聊得很投机

昆子喝了一口茶之后就被冷落明明只是一介侍女却不知为何反客为主跟一旁身为小厮的陆丰泽攀谈起来两人谈天说地言笑晏晏像是多年未见的老友不单单是大宏内的见闻秘事北境冰宫的刺骨深寒东敖水都的波谲云诡还有数之不尽的文史奇珍和风土两人像是手握浩如烟海的大内书藏任何佶屈聱牙的生僻词目都是信手拈来

昆子虽然知道哥哥要远比只是潦草读过两年书的自己有涵养得多但没想到哥哥如此博闻强识与那个看上去漫不经心的陆丰泽不一样……他可能比昆子想象的藏得更深

这种对话就算是昆子想插嘴也是力不从心只好在一旁一边孤零零地喝茶一边点头称是就像是能明白两人话语间哪怕一星半点的用意一样

他像个木头人一样听了整整半个时辰侍女才满脸愧意地离开

陆丰泽听着银铃声愈发细微才长舒一口气说这人太可怕了

昆子不明就里地问道可怕你要说一个侍女能懂这么多也确实有点可怕的哈

陆丰泽说不是她进门踩不出脚步声单手端盘却四平八稳这绝对不是普通的侍女能做到的她更像是故意让咱们知道她武功不俗一样只为了试探

昆子说试探试探你还是我

陆丰泽说明面上是试探我其实是在试探你她跟我讲话的时候大多都在有意无意间观察你的反应

陆丰泽略微思忖道而且……她右侧的袖口里是不是藏了什么东西她一直生怕什么被抖搂出来…

这位侍女已经被陆丰泽看了面目再出现陆丰泽也定然有所提防了就算是一枚棋现在已然是弃子不能再用了

陆丰泽拍了拍昆子说还喝茶呢这都让你喝了一壶了人都走了别装了

昆子赶紧抹了抹嘴把茶杯的一声摔在桌上说不喝了不喝了撑死我了你说你说

陆丰泽说明晚就是临云宴了到时候绯云居主肯定会找你

昆子不敢置信地抬头说咋可能呢人家一个居主找我干什么

陆丰泽从怀间掏出那块黑玉镯说只要你戴上这个她一定会找你

昆子看了看那玉镯又看了看陆丰泽说然后呢

陆丰泽说然后她可能问你很多问题单凭你肯定答不上来现在我一一念给你听你要背好这些问题的答案一字不落

昆子显露出酸苦的愁容委屈地说又要背我都背了多少东西……

陆丰泽深吸一口气笃定地说要背必须背

 

临云城的夜晚来得有多急它的日出显得就有多可贵当晨曦从高耸的城墙荡下巨塔投射出一天中的第一道日影的时候风折鸟就像是潮汐一般成群飞来迎着被日影扫过的屋檐

云已经很低了这正是云压的前兆站在城墙上的游人们欢舞雀跃白云像是触手可及那些云朵是天幕里不息的河川是临云边上如雪的挂毯

在临云宴的这一天白日里也会有长明灯拥搡的行人随手给讨要赏钱的小孩一把碎银卖着风筝的小摊地上烧着上好的松脂歌姬和花魁用美酒浸泡的朱瑾花瓣点缀头饰乐师们在熏炉旁擦拭着琴轸上的犀角

这座城在等着等一场盛世里的晚宴

陆丰泽和昆子就坐在绯云居最边上的阁楼上阁楼虽然没有巨塔高耸却也可以轻易饱览整个临云

陆丰泽向下方简单环视不动声色道门前三个门后四个这是我目前看到的隐司卫的个数可能比这还要多

昆子有些心慌地说那怎么办

陆丰泽说不用管他只要咱们不离开绯云居我猜这帮人就不会动窝让他们盯着好了又不会看走我二两银子

昆子问那……到窃雷的时候呢

陆丰泽说那时有那时的手段你现在只负责看景就对了

昆子信以为真又开始放松下来揉起了自己的太阳穴

昆子现在还有点隐隐的头痛他昨晚背了整整一夜现在他像软泥一样躺在藤椅上说临云城真漂亮比家里漂亮多了这个……这个就是娘说的盛世吧

陆丰泽轻笑一声说是上苍眷顾临云大宏也眷顾临云这里地处五城交汇外接东敖侧临两川内靠皇城是大宏朝的咽喉你只见过客商远道从西陆赶去临云可曾见过从临云的赶到西陆去

昆子摇摇头

陆丰泽说富饶的地界只会愈是富饶贫苦的地界只会愈是贫苦青商遍布天下赚的无数商贾盆满钵满说到底不过是干着从穷人身上敲骨吸髓的勾当再过几年等到穷乡僻壤的物产被榨干精壮都远赴异乡只剩一帮鳏寡空守房门的时候那些商人们再也无利可图马上就会蜂拥涌向下一块地界所谓盛世必须要有牺牲品

一直对哥哥深信不疑的昆子似乎第一次产生了怀疑

陆丰泽自知言语有失他转过头说刚刚说的都是些屁话不用往心里去昆子

昆子将信将疑地点点头

陆丰泽瞥了一眼昆子袖里的玉镯说这一趟闹得大闹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大但这一趟要是搞得定你喜欢的姑娘想待的城池看中的衣裳就都有了

昆子问也包括……居主么

陆丰泽笑出声照着昆子后脑勺拍了一下说你小子就知道惦记姑娘

昆子嘿嘿地傻乐起来笑容尚跟离家前的陆丰泽记忆中一样不知道为什么岁月好像只在陆丰泽身上汹涌地流逝过了昆子这么多年还是当年的老样子什么也没变过

陆丰泽说别笑了回去打点一下东西明天早上雷云就压下来了

两人回到客房里陆丰泽第一时间从床下抽出来先前藏好的银盆六枚银筒依旧安安静静地在冷水里面躺着不发出一丝声息

昆子说这银筒里面到底是什么

陆丰泽说是明早要用的家伙什

昆子见过这东西发出幽蓝色的荧光在地上剧烈地狂颤无论如何里面装的肯定是一件不安分的东西

伴随着银铃响门外传来两下哒哒的敲门声陆丰泽把银盆推回床下然后一个猛力地弹指一串明亮的火星从指尖迸出来点燃了烛台

侍女谦恭地在门外说着绯云居主求昆公子一见请独身前来地字阁一号房

昆子惊疑地在陆丰泽身旁耳语道这么快我还没背牢呢

陆丰泽说估计是刚才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瞥见你手上的镯子了

昆子说那现在怎么办

陆丰泽反问道还能怎么办你说呢

 

12.

要按你这么说咱们为啥不现在就起身直接就把鬼鬼祟祟的那俩人拿下然后回皇城领赏康凌不解地看着正在翻箱倒柜的阿瑾说

阿瑾停下了翻找说这样不好

康凌长哼一声说有什么不好的你都说了那房间的灯火灭得不对头了这明摆着是陆家人的特征咱俩直接冲进去他们要是敢硬来我就…

说着康凌把手按在身后的铜匣上背后发出的一声脆响嘶嘶的响动从背后阴冷地透出来阿瑾霎时起身按住他的手腕脸上带着微微的愠怒说要干什么

康凌深吸一口气过了许久才收手背后的铜匣地合死

康凌说我不懂你费这么大周章搞东搞西不就是为了弄清这两人的身份么现在好不容易终于搞清楚了你又不愿意动手了

阿瑾说我说了在绯云居办任何一件事都要慎之又慎你就跟以往一样一直不愿意过脑子虽然能确认这两人之中有一人是陆家的但是还没法知晓到底哪个才是昆公子身上可疑的地方太多了而且昆公子的那位小厮我感觉他的修养谈吐像是有个不错的出身

康凌说你怎么不怀疑那小跟班就是罪魁祸首呢

阿瑾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有那种学识和见闻的人不应该是一个毛贼哪怕偷的是天雷

康凌冷笑一声说就在两天前你还说那人的眼神可怖让我们多加留心才过了短短几日你就不知道着了哪路神仙的道了说人家有修养

阿瑾面露不悦道这矛盾么

康凌说阿瑾的确我承认我脑子没你好使人也没你机灵我看人虽然慢但只要看中从来没有错的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那只老虎就在林子里那只你算来算去分析了一刻钟又是毛发又是足迹又是獠牙的多少经验和推论都让你搬出来最后说它不会咬人结果怎么着它跳起来就是一口……

阿瑾打断了康凌的话说老康人是人虎是虎

康凌摇摇头说你知道为什么我能猜得准它要咬你么因为我明白但凡是老虎就没有不咬人的我跟你讲昆公子那个小跟班就像一只大虎

阿瑾冷漠道你只是看他不爽而已

康凌无奈地挤出一个相当僵硬的笑容他面朝着阿瑾坐了下来干笑了两声说你要是这么认为

他指了指还昏在地上的侍女问你要干什么我都不管了反正你已经抛头露面过一次想干什么都缚手缚脚了我只是问问你打算什么时候让这姑娘恢复自由身

阿瑾在地上堆成小山的杂乱衣裳之中急切地翻弄着终于惊叹一声说总算找到了藏得太深差点连自己都忘了在哪儿

说着她朝桌上甩了一幅皮套

康凌狐疑地问这是什么

阿瑾戴上皮套在自己的鼻梁上轻轻按了一下那鼻梁骨就像是软泥一样微微塌陷了下去

康凌恍然道不是吧……阿瑾这是用程家人的血做的东西你是从哪里搞来的

程家一个寂静到可怕的家族隐世了快有百年相传他们可以修人面目改人经脉复人五脏甚至活死人肉白骨程家血则更是可遇不可求的无上至宝仅仅一滴就足以烧光一户殷实人家的积蓄

阿瑾说哪天再告诉你这东西时效只有三个时辰最多三个时辰我的面目就会恢复你要帮我把容貌捏得跟地上躺着的那侍女别无二致我才好蒙混过关

康凌说蒙……蒙混你还要打听些什么

阿瑾说必须要听的东西

康凌想不通阿瑾到底在盘算些什么从她十几岁开始读书拳脚策论骑射她样样都想学她一年有三五月不在隐司到处登门拜客游山玩水有一次她直接失踪了足足一年没有回来康凌找了许久才发现她竟然在某个深山宝刹里当起了小僧尼每日青灯古佛好不自在

康凌知道她倒未必是真想皈依佛门估计只是一时间觉得好玩她一脸嫌弃地看着找上门来的康凌说找我做什么我待腻了自己就回去了

她精力比谁都旺盛想的也比谁都远可如果一开始的棋路就是偏的即便你能比对面的弈者多算三十步最后也不一定能赢棋

康凌推推手说这个忙我不帮你自己来

阿瑾整个人都卸了力眸子里满是失落道我自己来

康凌瞥了她一眼终于没忍住说成成成我帮你我帮你

 

过了半个时辰当康凌的食指在阿瑾的眼角下轻轻抹过面皮和颧骨像是一块糯米糕一样被轻轻按下之后康凌终于长舒一口气说成了

阿瑾对着被打磨得光可鉴人的玉柱照了照自己说还不错就是稍微糙了点

康凌说我本来就是个糙人又不是什么面点师傅

阿瑾含着笑没答话

康凌的手轻轻搭在阿瑾肩上说阿瑾你要干什么我虽然不拦着你但无论如何别陷得太深了

阿瑾点头道知道

无论要做的事是对是错她一定都知道

已经全然脱胎换骨成一位普通侍女的阿瑾走出房门在大堂站了站直到顶边的天子阁里昆公子脚步匆匆地走下来

小绫若妍不知何时站在她的身后那位温润如风的绯云居主吃惊地看向自己美目秋水盈盈露出了焦心的模样道姐妹们找了你一整日了你这是溜去哪了

小绫难道绯云居主能记得所有丫环的名目么不知是若妍和她们姐妹情深还是这位居主记忆过人了

阿瑾随口搪塞了一个说辞道居主……我准备去给昆公子上茶不知怎么就昏倒在房门前了一位好心的房客让我安顿休息我怕……

若妍打断了阿瑾的话连忙掺着她到房间里说小绫我看你脑子还是蒙蒙眬眬的你怎么叫起我居主来了

不是居主看来若妍和这些婢女的关系比阿瑾想象的更要好阿瑾自然无意当真和这美人结为金兰只是改口称道妍姐可能我是还没睡醒还是一片糨糊呢

若妍说要不小绫你先去歇歇吧

阿瑾笑了笑说妍姐我真的没事了你看昆公子都下来了我一会儿便给公子上茶

若妍不放心地问道果真没事

阿瑾点点头道没事没事

阿瑾有一点点羡慕被自己狸猫换太子的小绫若妍对待他们是真切地像亲姐妹一样好她一直都很好奇所谓的父母儿孙兄弟姐妹之类的亲情所谓的血浓于水手足情深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什么都算得透的阿瑾到现在也没能明白

 

13.

昆子只感觉太拘束了

这么多年来昆子向来都是闲散惯了爹不在家娘亲从小就惯着他陆丰泽又是个比爹还忙的忙人自然也没有心思管教这个弟弟那些江湖里的规矩和道义全都要靠道听途说或者昆子的旁敲侧击

现在坐在绯云居主房间的昆子更是窘迫到了极点根本不敢迎着若妍的眼神

他双手紧张地摩挲着正在张皇地四下打量显然不是一个富家少爷该有的模样虽然昆子见识短浅但起码能认得出这绝非寻常少女闺房的布置这壁上挂的诸多字画里面一定藏着什么玄机可只靠昆子的脑筋哪里看得懂只是暗自可惜哥哥没有一起跟来

他和居主就在檀木的方桌上面对面屋里捉摸不透的香气像是从角落里飘来又像是从对方身上传来他闻着这味道心神有点不安分眼神在居主纤细的腰身慢慢上移直到望见那粉润的双唇昆子猛地眨眨眼睛感觉一阵莫名地口干

昆子抿了抿嘴唇身子向椅背后靠得更死了

没想到若妍竟然又把身子探过来那种让人情迷意乱的熏香更浓烈了昆子连忙别过头去只敢看她一侧白皙水嫩的脸颊

若妍说公子不必如此拘谨小绫来给昆公子上茶

来上茶的侍女跟别的有些不一样……至于到底哪里不一样昆子自己也说不上来这位名叫小绫的侍女戴的簪子在别的侍女身上见过么

昆子记不清了他记性一向很差

若妍说公子大可放宽心这屋子是我特意修过的又添了两层隔木不用担心隔墙有耳小绫是自己人其他的婢女都听我的吩咐待在别处了

昆子点了点头既然居主放心这位侍女他也没什么可顾虑的了

若妍纤指一挑瞄着昆子右手的黑玉镯问公子若妍今天不兜圈子只是有一事好奇这镯子到底是谁的是你的还是……

这个问题昆子记得是哥哥教他背过的

昆子当即说是我的

若妍微微颦眉道公子真的姓昆么

昆子摇头道不是

若妍问公子莫非是姓…

虽然还没出口但昆子从若妍的唇语已经分明读出那是一个这一幕也是哥哥教过的昆子沉声说居主此事无需多言我也有一事好奇居主真的是姓

若妍朱唇轻启口中默念的正是一个

昆子心中有数了关于若妍可能念出来的姓氏陆丰泽已经提前备好了五种可能每一个姓氏对应一种说辞如果居主姓那就要如此这般说…

昆子说居主能藏到今日想必费了一番苦功吧

若妍眼帘低垂微微点头她起身不知从何处端来一个木盒说我有一个妹妹一直让我放心不下我希望你能代我把这东西给她以公子的手段想在大宏找到她应当不难为报此大恩若妍愿为公子实现一个力所能及的请求这绯云居的诸切包括若妍自己在内任君挑选

昆子看了看那木盒一阵恍惚这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只为了送这一件东西给妹妹就足以让绯云居主倾其所有

他一时间不知道是自己愚钝还是若妍愚钝了

昆子想不通而且现在的问题大条了若妍现在说的话可是陆丰泽没告诉过他的哥哥可不会教他从若妍身上要什么东西

这怎么应对哥哥不告诉自己会不会是认为到了这一步就可以凭自己做决定不需要再遵从哥哥的授意了

坏了我自己长这么大好像还没决定过什么事呢

自己想想衣裳鞋子都是娘亲给缝制的读的书典都是爹给遴选的出来上哪里闯荡全都是哥哥领着的他好像从来没有自己选择过什么东西一直在走别人设计好的路听从别人固有的差遣

一个怂了十几年的人偶尔也是想要硬气一回的

如果没有任何旁人的干扰他想要什么呢哥哥那一身神乎其神的雷火技艺独步天下的绝世武功受用不尽的万贯家财还是只是一个单纯的漂亮姑娘

若妍困惑地看着他问怎么了公子是看不上我绯云居么

昆子露出很爽朗的笑容一扫他先前佯装的桀骜和放荡说不是只要是你让我办的事就足够让我尽力了

我这是说了些什么话这还是在计划内的事情么他感觉心快要跳出胸口昆子感觉脸上一阵涨红所有的倾慕和情意都写在发烫的脸颊上了

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若妍地起身两手环过他颈后的发梢双唇轻轻吻上额头

 

14.

当阿瑾知道昆公子其实是陆公子绯云居主其实是明若妍的时候她就已经听完了想听的一切了她扮演着侍女小绫继续谦恭地服侍着绯云居里的客人

有时候客人的手脚不干净在她的大腿腰肢和胸口试探地伸手满脸淫笑地抚过她光洁如玉的肌肤她连一点反应都不会有

但如果客人认为这样就是她软弱甚至放荡要越发肆无忌惮得寸进尺起来阿瑾就会回头轻轻瞪客人一眼毫无感情地说要继续么

有一个客人被这样看了一眼当场吓得一阵哆嗦披着毛毯许久都缓和不过来

即便她被暂时变了面目她的眼睛神情和声音依旧像是一把刀子比起好色来大多数人都更怕死

这些事情对阿瑾来说都还算轻松她最困扰的事情就是笑每当看到别的侍女满面春风地堆着笑给客人温酒的时候她都也会依样画葫芦地笑起来

即便她全然不会开心她笑得也很好看也很温柔但比起在康凌身边的笑来说笑的弧度都精打细算一板一眼就像是脸上套着模子

这样笑起来有点累了

马上就是酉时了临云城已经准备妥当当入夜的那一刻巨塔狭长的影子会刚好扫过绯云居的房前后厨正在卖力地翻炒成列的酒坛被摆到桌上舞女们对镜补着最后的梳妆连居主也从房中走出跟客人们惬意地谈笑

临云宴

穿着长裙的阿瑾抬头望着头顶的赤莲环灯一朵火红的莲花在巨大的玉环拥簇之下发出明媚的光芒那是整整一池茆油在日夜不息地烧着单是冷水一天就要消耗七八十桶

环灯上方用水渠接连着一个铸铁的大水箱侍女们正是轮班向那个水箱中倾水维持赤莲环灯的火势稳定

阿瑾提起裙摆踏着楼板快步走上天子阁摆着跟她们一样的和煦笑容向迎面的侍女问好水箱旁的侍女正在吃力地用小臂架起起沉重的水桶铜把在她纤弱如柳条的胳膊上勒出一道痕阿瑾连忙靠过去说你先去歇息剩下的水我来吧

侍女不敢置信地看了阿瑾几眼得到肯定的眼神之后哐当一声把水桶摔在地上喘着粗气说哈……哈……那多谢了

阿瑾笑着说没事没事交给我就成

她抽出头上的玉簪把针尖一样的簪尾靠在水箱漆黑的外壁上

顶在簪头的是她的食指阿瑾手腕微微一震

 

15.

你贱笑什么陆丰泽嫌弃地打量着合不拢嘴的昆子

昆子擦了擦嘴角说没笑什么

陆丰泽啧了一声说刚刚问你也不回答那绯云居主到底跟你说什么了

昆子如梦初醒说对对对说什么来着她问我是不是姓陆我说是然后她说她姓明让我把这个给他妹妹

陆丰泽伸出一掌说停停停昆爷你这话说五遍了我问你的是之后呢

昆子说之后之后就该怎么着怎么着了呗

陆丰泽说那是怎么着啊

昆子说我忘了

陆丰泽抬起手在昆子后脑勺就是猛力一挥昆子这下机灵了不少一个闪身躲了过去说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她让我陪她聊聊

陆丰泽敲了两下桌面说坐过来说都聊什么了

昆子说都是些鸡毛蒜皮的琐事

陆丰泽说琐事能给你笑成这样等等你身上什么味道过来我闻闻

昆子突然脸上一红说没味道没什么味道啊

陆丰泽一把将昆子扯过来在那件宽大的白氅上轻轻一嗅说我懂了

陆丰泽松开手轻笑一声说你小子想糊弄我还早了十年吧那明若妍是不是跟你玩了点桃花

昆子尴尬地呵呵笑着不知作何回答

陆丰泽说昆子你听好了啊像你这种傻小子小心女人

看着昆子的窘相陆丰泽心中的滋味千回百转如果弟弟真的就这样被明若妍迷了心窍或许反倒是一件好事

可能到最后无论是对于哥哥还是女人来说他都算是牺牲品这对昆子来说还是太不公平了

陆丰泽思忖片刻说别笑了我把手艺最后的步骤教你

昆子兴奋地说

陆丰泽在地上摆弄了一个时辰口中念念有词把昆子听得云山雾绕

地上的六根银筒漏下碧蓝的幽光他们两两相互联接成线最后织成一张繁密的大网陆丰泽伸出右掌银筒发出不安的异动在地上簌簌作响

昆子屏息看着陆丰泽抬起手来指缝间爆发出一大团热烈的火星地上的光阑急剧暗淡下去银筒之间的连线窜出火苗在木板上烧出数道灰黑的痕迹

陆丰泽说窃雷本质是用人作为中转使天雷通过你的全身由你的手传递到银筒中存续下来这个过程就要求人的肉身必须可以容雷火而且传递雷火的速度要均匀另外……

昆子问另外什么

陆丰泽心口一阵刺痛他暗道这不能说

现在的昆子还不能知晓到这一步这件事他死活都不能说

陆丰泽急切地收回了手差点打了个冷战他故作平静地说没什么该教你的我都已经教完了你只需多加修习下一次窃雷没准你就可以替我出马了

昆子将信将疑他倒不是信不过陆丰泽的指点而是清楚自己的斤两

陆丰泽看了看天色说差不多要到亥时了我们还有最后一出戏要演那些台本都还记得么

昆子说记得当然记得背得我脑壳疼

陆丰泽说记得就好那……赴宴吧

他大手一挥灯烛尽灭然后面无表情地从袖口抖落出几枚余烬空荡荡的客房顷刻昏暗下来

 

16.

左老头今天怎么没出来蹦跶

那还用说我猜准时吃了那姓昆的公子的瘪现在不知道找个小妾撒气呢

按我说那昆公子有点来头昨天我听一个丫环说昆公子进了绯云居主的深闺帐你猜猜看这是什么路子

还用猜什么猜若妍的名头传遍整个临云城谁不知道她单单就是个看着干净的女人……

几个正在角落里嗑着花生抿着小酒的阔少还在乐此不疲的嚼着舌根显然声音压得不够低正被刚刚下到大堂的昆子听了去

陆丰泽明白在现在昆子的心目里若妍的地位快赶得上他这位哥哥甚至还不止于此

昆子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当即就怒不可遏一个大步就要冲上前去陆丰泽在他身后轻轻搭住了肩膀说昆公子

语气很轻但是很有威严像是极远处压在胸口的雷音而且昆子已经快养成一种听哥哥话的本能他猝然冷静下来停住了脚步

陆丰泽指着另一侧像是虔敬一般说着公子的桌在那边

昆子深吸一口气说明白

他们还要演绎这种主仆之间的倒错关系让尚在暗处的隐司的另一位来客雾里看花摸不清头脑而且还不仅止于此陆丰泽还要以这个作为桩基让自己彻底从怀疑中脱身

陆丰泽把酒盅递到昆子面前问公子喝酒么

陆丰泽知道昆子不会喝酒他俩自幼喝过最烈的东西大概算是远年茶庄的窄叶连蕊茶了味道至醇至正香郁浓烈至于若妍亲自摘采的山茶几乎也不逊色几分所以连陆丰泽自己的酒量也是出来闯荡这么多年后一点点夯实起来的

没成想昆子竟然笃定地说

陆丰泽眉毛轻佻道确定

还没等陆丰泽问完昆子竟然给自己满上一盅捧起酒盅一饮而尽他面露难色估计正是一喉咙都在体味个中辛辣

陆丰泽问酒好喝么

昆子清咳两声脸上带着红晕说不好喝

陆丰泽知道昆子不胜酒量把酒壶挪过来说那就别喝了

昆子顿着粗气说那怎么成就是因为难喝才要喝好喝的东西人人都爱喝有什么意思我偏喜欢难喝的东西把酒壶给我

这么快就醉了这酒量也实在是差得可以陆丰泽只是一手死死攥着酒壶不让他夺取满脸堆笑半句话也不讲

云压云压了

门外传来了激动的嘶哑喊声一众人聚在街上纷纷仰头惊呼啧啧赞叹声不绝于耳

真是云压这云实在是好看得紧

我看这临云城和所谓天宫比起来也是不遑多让啊

陆丰泽搀起昆子走向门口抬头看见一朵如山一般高耸的云团正在凌过绯云居的高阁灯火在雾霭里面挣扎着无法倾泻下来显得柔和又暧昧

漫天的云毯正在一层层地覆过临云城的上空他们穿过接天的城墙透过房前的影壁又顺着巨塔悠悠远去沉浑洪亮的钟声从城中四角响起伴随着一阵震天的锣鼓和欢呼宣告着临云宴的开始

临云城为了这一刻已经等了十年

风折鸟从四面八方像是涨潮般向巨塔靠拢万家灯火此时并汇在一起连带着所有的佳肴琼酿和每个人的笑颜

来到临云城的所有人都知道云会如巨舶压下一时间临云会有如仙都正是人们所说的紫霄玄境垂于苍空但陆丰泽现在欢喜不起来因为他知道得更多

他知道再过几个时辰一朵雷云就会不偏不倚地来到临云城的正上空

更为致命的是雷云到来和云压最盛之时几乎重叠由于云位太低巨塔根本发挥不了功效反而因为下方用来固定的木基极有可能成为雷火的帮凶

可怕的不是天雷而是在这之前所有人脸上都还挂着笑

这些话陆丰泽说不出口即便说了也几乎不会有人肯信尤其隐司的那几位恨他恨到牙根痒痒更是不会听信于他口无遮拦只能暴露自己的踪迹把准备了如此之久的窃雷计划付之一炬

与其如此不如什么都不说城里的每一个人都如临仙境推杯换盏笑如桃花此情此景正是人间极乐又有什么不好呢

陆丰泽正想着突然感到背后有人来了很快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显得略为沙哑差不多快到动手的时辰了吧

昆子还在因为酒意而对着流云胡乱地嚷嚷陆丰泽一边扯着他一边说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要照顾我家公子

他用眼角的余光一瞥就认出了这个人是那个一根筋的康凌

康凌不知道经历了什么脸上要远比以往疲倦他还是穿着他干练的布衣这衣服不会成为他施展拳脚的累赘

他们的见面比陆丰泽想象的要平淡和草率得多没有刀剑相向大动干戈没有厉声责问苦大仇深就是两个平平无奇的路人多搭半句话都显得累赘

陆丰泽跟他在武力之间占不到分毫便宜但他不会怕

他晓得康凌是不敢就这样把自己铐起来的因为现在的矛头都指在昆子身上他已经把自己藏进绯云居的贝壳里换成了另一个完全无关的形象一个隐匿起来的富家公子一个有涵养却甘作小厮的阔少这个形象如同面具一样已经塑好了形状只差今晚最后轻轻推上一手为它细密地上色

到那一刻才是天衣无缝

康凌挤出笑容说你权当我醉了说胡话你知道几个月前被你窃走雷的村子之后怎么样了么你的确救了那个村子但是天道就是变本加厉悉数奉还雷也不会例外那村子周围的乡镇为此遭了多少雷劫你清楚么

陆丰泽面无表情甚至不去看他一眼因为康凌现在口中所念的每一个字陆丰泽都无比的清楚而且远比他清楚得多

康凌接着说况且这一次连临云城都不需要你救了巨塔会接着庇佑这座城再几个百年

陆丰泽心中冷笑他明白即便现在挑开自己的身份推心置腹地把一切都告知与康凌——包括窃雷的真正目的雷火的效用还有巨塔在几个时辰的处境全都说得彻彻底底没有丝毫保留——康凌也绝对不会相信临云城就要化为万顷焦土

这个过程只在瞬息之间那时即便他愿意信也什么都晚了

陆丰泽自知自己来窃雷的目的不纯掺了许多不能言说的利欲在里面但隐司也全然不会是什么为国为民心怀苍生的善男信女

他不再理会康凌只是架起昆子回到酒桌上不知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为之康凌竟然就坐在他们一旁

陆丰泽隐隐感觉还有什么事情需要多加留心

擦肩而过的侍女端着精小的糕点发上插的是淡紫的簪子

 

17.

昆子的确是喝糊涂了

那一口烈酒下肚他就已经蒙蒙眬眬了也不知道自己做出了多少丑态顾不上平日里维系的颜面整个人全然就是脱了缰的模样他好像还撩了哪位姑娘的衣裙顺了哪个丫环的发梢不过这些他自叹还算好的没有冲到台上惊扰舞女没有跑到明若妍面前毛手毛脚

今天的赤莲环灯要比以往更加灼热腾腾的热浪正在从灯芯里满溢出来这温热或许正适合绯云居里的气氛跟屋子里萦绕的香气一般直接酥麻到人骨子里所有东西现在都好像没了棱角男人们的手探向娇嫩的女人伸进领口解下束腰红光里充斥着一股慵懒与淫靡

他现在知道这些少爷为什么要对这种风月场所流连忘返了这种地方会在你心底深处种下一棵欲望的种子只要一两日就能疯狂地破壤生根它能腐蚀掉你骨子里最坚硬的东西剩下一团享乐的皮囊

被青莲环灯烘烤着的昆子翻起阵阵困意酒意渐渐褪去了数分陆丰泽戏谑地看着他说怎么了公子想要个姑娘么

昆子扶额道不想

他是真的没有兴致了昆子现在只感觉一阵隐约的头痛像是一朵银针原来醉酒的滋味这么不好受那古今的那些风流客为何偏偏喜欢喝酒呢

陆丰泽的眼神停在赤莲环灯上片刻欲言又止又挑动眼神示意昆子说你看看那边的丫环中不中意

昆子本以为依旧是一句调侃没想到抬起眼帘正给客人上酒的竟然是……

昆子轻声道这不是小绫么

陆丰泽不动声色地问小绫

昆子说就是我先前跟居主碰面时站在一旁的丫环

陆丰泽说公子先前可没有说过

昆子说我当时记不太清楚了

陆丰泽浅笑着说明白

昆子心里抖了一下他清楚哥哥的脾气秉性这里虽然只是简简单单说了一句明白但极有可能是已经从千丝万缕中琢磨到了什么至关重要的线索

因为陆丰泽此刻的眼神就像在说只要把最后这一环扣上前面就是一条豁然坦途

台上的乐师换了一波又一波长琴古筝板鼓竹笛弄遍笙箫管弦昆子不识五音六律也听不出个好坏只知道随口哼哼凑个热闹刚刚下场的琴师说是什么翠山谷家引来众人咋舌昆子也是完全摸不着头脑

翠山谷家听到这个名字陆丰泽意味深长地一笑说听都没听说过

那模样可不是没听说过的模样

身后穿着布衣的怪人目露凶光总是盯着陆丰泽不放昆子见哥哥自己都没有反应也不好再说什么

那名叫小绫的侍女就站在怪人身旁说康公子怎么独自一人在这里喝闷酒啊

怪人说有点烦心事愁得我睡不着

小绫说听你这样讲我就宽心了

怪人冷哼一声道多谢

昆子实在是搞不清两人的关系也不再费神去想

小绫说马上妍姐就要登台了公子不提振精神可不行啊

怪人把杯中酒饮尽说知道

话音刚落喧闹的大堂当即安静下来先前的东西不过是走个过场填个面皮一众的少爷等的可不是几个寻常舞女在这里搔首弄姿而是接下来绯云居主亲自来奉上歌喉

绯云居主唱的这一曲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亲口所唱这是十年一次的临云宴游人之盛难以想象若妍又是名声在外倾慕居主美貌慕名而来的人早已踏破了绯云居的门槛今天在这大堂里占上一个位子的哪个不是掏了十万两官银

傲气不是别人给的是用权势和银子堆出来的

绯云居主单是一登场就艳惊四座她几乎不饰妆容连胭脂也无了双唇润如春桃眉色淡如远山

昆子的目光立马就被深深地吸住再也离不开了

陆丰泽的声音还是能勉强传到他的耳里公子如果有机会让你一辈子在这种地方待着愿意么

昆子踌躇着摇头

他骗不过自己他心中雪亮如果真的有这样一个机会他一定会不惜任何代价争取到在西陆的老家昆子什么都没见过什么也没历练过女人财富还是这种招之即来的侍奉在那片荒芜的大漠里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有娘亲和那数之不尽的古书把他的整个童年都埋葬在里面

一点点的欲望和诱惑就能击垮他就像一只吃素的狮子只要有一次尝到肉的鲜美就再也无法回去了

包括昆子在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若妍吸引了去她是无论是青商大臣还是流氓和兵痞都无法得到的东西——而愈是得不到的漂亮女人便愈叫人心急

她甚至不用言说举手投足之间就有一种别样的魅力不需要谄媚和做作有如刚好生在霜降却又不会让人感到冷漠

昆子只能自己对自己这样解释到底为何会对她着迷

若妍稍稍清嗓正欲开口大堂里突然开始回转起呼呼的风响

什么声音

头顶好像是从头顶传来的

娇生惯养的少爷们终于慌了神纷纷仰起头来那上面只有一件东西——灼如炎阳的赤莲环灯顺着翠山城走三千里才挖得到的上好玉脉顶级的老坑红玉生生挖出三丈见方历时十五位巧匠打磨两年又七月才完成的赤色大莲

现在她正在急剧地发烫就像是怒不可遏的火山几乎是转瞬之间人们便听见了里面隆隆的沸腾声——那是百日长燃的茆油正在疯狂地翻涌

因火生风风又助火势已经彻底烧起来的赤莲环灯顷刻间烧成火团发烫的热风正如浪潮般从上方奔涌下来吹得桌椅散落

着火了

一众惊呼声之中人群四散而逃没有人再管刚刚他们期盼又倾慕已久的绯云居主也没有人吝惜或者觉得浪费了这十万两雪花银他们甩下面前的小妾放开施虐的手腕把一地的碎银踢得远远的生怕挡了自己连滚带爬的生路

在活命面前他们跑得比任何人都快

即便是昆子也明白现在居主的处境了她刚刚就在环灯的正下方现在被一圈火海围住即便暂且无事但在这样的火势之下最后怕是要烧得连灰都不剩

而且油火是不能用水救的

再美的女人在这里最后也不过是一块黑炭一具烧到发脆的骨骸

若妍不哭也不叫像是已经接受了自己必死的结局一般她甚至还在劝诫着迟迟没有离开的几人快跑吧烧茆油的话绯云居已经没救了

昆子的目光转向陆丰泽他知道哥哥一定有办法的连天雷都取得走的男人区区油火当然不在话下

昆子连字都要叫出口了却还是硬生生地憋了回去他咬着牙说你有办法的吧

他心急如焚的目光正迎上陆丰泽的眼神就在他们对话的工夫火海烧得距离明若妍更近了一尺

然而他从陆丰泽眼神里读出来的意思是不愿

不是不能而是不愿

昆子打了一个寒战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他这么多年来都还以为陆丰泽依然是那个会逗他开心的哥哥那个可以背着他翻山越岭的哥哥

变的事情太多了没变的只有昆子自己而已

陆丰泽冰冷地说公子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昆子不敢置信地重复着问题你……说真的

陆丰泽面无表情地点头

昆子不会知道陆丰泽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昆子也不会知道这之中经过了怎样的设计昆子更不会知道他背后站着的二人来自日思夜想着要把他带回大牢的隐司

他只知道他喜欢明若妍即便所有人都在逃命他也愿意救她剩下的事情即便他都不清楚也无所谓了

他不知道哥哥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抉择但现在已经没有任何时间耽搁和犹豫眼看着若妍就要被火海所吞噬借着最后的酒意他伸出右掌第一次感觉生为一个陆家人是如此幸运

陆丰泽等的就是这一刻他要教给昆子窃火之法的目的之一就是等待这一幕施展窃火之法的人会成为隐司中众矢之的而当昆子出掌的这一刻他就彻底地躲进了贝壳里画好了他面具的最后一笔

在身后两人惊疑的眼神之下鼓起一阵莫名勇气的昆子右手一横烈焰偃旗息鼓就像是一掌将火海打得千疮百孔

 

18.

已经够了

陆丰泽计划的大半部分都已经够了只要昆子在这里把能力施展出来他就已经安全了接下来的事情陆丰泽完全预料得到

那位侍女果真如他想象一般机敏可怖武功又深不可测一步就跳上来用束腰的白绫把昆子死死地拴在立柱旁这个结打得像是一个枷几乎无可挣脱

康凌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急性子伸手就摸向后背一声清脆的弹响……不用说陆丰泽知道那里面装的是什么他差不多已经跟那东西是老朋友了

不过侍女还是回过来阻止了他看来这东西跟以前没什么变化一样的危险和不经用

昆子的能力施展得非常及时控制了第一时间的火势之后剩下的余火就相当容易扑灭受了惊吓的明若妍被送回了房间被做了手脚的赤莲环灯也暂时恢复了正常

这些陆丰泽都猜得到

还差一件小事

他故作匆忙地向房间里赶着戴着簪子的那位侍女就在他身后跟着银铃声丝毫不会乱了节奏无意间从怀里掉出一个铁盒佯装急切地准备拾起正好被那侍女捡了去

等那侍女抬起头来陆丰泽现在认得她了这可不是什么小绫

她应该自己修了面目多半还是借了程家人的手笔这些事陆丰泽也能猜到几分

陆丰泽笑着说你是那晚来我房里的侍女对吧

她点点头脸上的表情很淡然

她端详着那铁盒问道这是左千嵩用来装霜足蛛的盒子吧怎么会在你那里

谢幕

陆丰泽安心了他终究没有算错在隐司问出这个问题的瞬间就意味着他们上钩了

他所设计的关键一环马上就要扣死了昆子左千嵩三人共同演绎的这出戏全都是为了现在

陆丰泽面露难色吞吞吐吐地说我只是有个一模一样的铁盒罢了这是左家的传承左千嵩是我的父亲我是他的大儿子左正

只要有这个铁盒作为信物这个说辞不难让人相信这样一来自己为何要隐姓埋名为何不愿意承认身份为何行踪鬼祟全都有所解释了——父亲为老不尊臭名昭著自己身为大少爷也羞于提及宁愿当一个小厮

她全是一副相信又释然的模样

陆丰泽故作镇定地观察她的反应最后他确认谎言的贝壳在这一刻合死身为蚌肉的他再也不会被划伤

她说左公子实不相瞒我们在替朝廷追查陆家兄弟果真和我猜的一样陆家兄弟分头行事你只不过是个被误伤的无关者那个昆公子还藏着不少猫腻呢

是啊当然藏着都是我让他藏的

到目前为止起码在陆丰泽的视线里他的设计还没有任何偏差一尺一寸一毫都没有

他漫不经心地问着那夜与姑娘聊得分外投机敢问姑娘芳名

她终于微微带上笑容说阿瑾

 

19.

阿瑾

怎么

我有事情问你

你问

康凌沉着脸说我看过那环灯的水箱右侧有一极细的小孔就是这个孔泄了箱里面的水才会导致茆油所需的冷水不够引发火患这个孔足足四寸深力道角度粗细都实在精密到了极点可以说这活干得太利索了

阿瑾转过身说所以

康凌说所以寻常人是做不到的这种事只有你我才办得到

阿瑾的神情很坦然就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琐事是啊是我干的

看样子她压根没把这种事放在心上

康凌猛吸一口气脸上写着愠怒说你想过会有多少人会被你差点害死么

康凌的手段一向简单又粗粝几乎也从不心慈手软他长着一张铁面杀人早就变得和喝茶吃饭一样自然但是他只杀猎物不会动无关者的一根毫毛

他心中有一道横木横木上是该杀的人横木下是不该杀的人两者泾渭分明不可能有一丝混淆牺牲品这种东西对于康凌来说全然无法理解

阿瑾很少看见康凌如此盛怒只是偶尔见过几次比如她久去不归或者伤及无辜

阿瑾说所以你也说了是差点这是最有效最直接能判断两人身份的方式我已经算好了那灯的高度和大小除了明若妍以外没有任何人会受伤

康凌说明若妍就不是人了

阿瑾说她当然是

阿瑾猛地向前靠了一步脸颊几乎和康凌贴上康凌已经能微微感受到她的体温了康凌现在才注意到阿瑾的面目已经到了时辰恢复到了她原本的容貌

原来她眼睫如此长么

即便那侍女的脸也颇有一番姿色可能是许久看了太顺眼康凌还是觉得阿瑾原来的脸蛋好看一点

阿瑾用额头轻轻磕了康凌的额一下康凌吃痛退出两步说你干什么

阿瑾说我倒还要责罪你你要是那么关切那位明若妍怎么不当时就冲上去把她从火海里面抱出来

康凌不屑道我只是觉得你肯定有什么后招没用出来不忍心打坏你心里的小算盘但你用计把整个绯云居里面的所有客人加上若妍都作为赌注还是太冒险了

阿瑾说可我猜对了不是昆公子就是元凶

康凌说我相信自己的眼睛昆公子身上绝对有问题他不安地在房间里来回踱着话锋一转道但你先前说那人就是左千嵩的儿子左正我不敢苟同这个左正肯定没那么简单

阿瑾说你这是固执

康凌说我接手隐司这么多年来一直四平八稳靠的就是固执

阿瑾眼帘低垂说你还靠了阿瑾

康凌无言以对

阿瑾是隐司的布局者是棋盘前最敏锐的棋手隐司这些年的大小动作实际都如同阿瑾深谋远虑的落子

要是没有阿瑾恐怕隐司这些年连一份能报给朝廷的文书都没有——一帮不识字的大老粗自己名字都写不全更别提用词典当语句通顺了

阿瑾说:没时间陪你耽搁了那位昆公子还在下面拴着还有不少事情要问他

房里的灯火摇曳了一下屋里的香气早已被刚刚的火风冲淡一股余烬里的清冷感让康凌觉得有点不自在

美人美酒奢极盛世只要一场大火就会原形毕露

云团恰好压过窗外擦拭着陡峭的飞檐康凌不知为何泛起一阵鸡皮疙瘩他一想到阿瑾用无数无辜者的命作为计划的基础就觉得不寒而栗

成事的高阁下可没必要压着皑皑白骨

阿瑾陪了康凌十几年了十几年康凌都是顺着她的意思办事直到今天他突然想和这个姑娘分道扬镳

就像阿瑾小时候遇见的那只老虎一样只是因为康凌觉得老虎没有不咬人的在阿瑾和自己的直觉之间他还是甘愿选择固执己见

他是一块海礁不会被任何浪头左右

康凌说你去追你的人我去管我的人隐司的兄弟分一半给你差遣如何

阿瑾连片刻的犹豫都没有干净利落地说

伴着紧促的银铃响阿瑾快步走出房门康凌一直盯着她离开的背影恍然觉得这一幕看过好多遍——小时候的阿瑾就是这么不辞而别一去就是几月不归

小时候的阿瑾也是这样执着于自己的推算也会在桌边堆上高高的荔枝壳的确她的判断鲜有失误康凌甚至一度认为这简直不是谋略而是上天神谕他无数次想要放弃隐司长之位把一切全权交给阿瑾直到那只被阿瑾口口声声说不会咬人的老虎张着血盆大口凌空跃起康凌才确信阿瑾也是肉体凡胎她是会出错的

现在康凌清楚地认为阿瑾错了

老康

当阿瑾的声音传来时康凌不敢相信自己的双耳他幻想过阿瑾会突然反省回心转意但从没想过会这么快

老康你过来看看

康凌出门就看见了已经松松垮垮的白绫先前被五花大绑缚到柱子上的昆公子已经了无踪迹

他泛起一阵冷汗这没道理的以阿瑾的力道捆住他自己他都不敢说能有一丝可能脱身那位昆公子虽然还算健硕但从气息听去绝对不是老到的习武之人而且这白绫并非被蛮力挣脱反而像是被从内部自然瓦解……就好像被捆住的人凭空消失不翼而飞一般

康凌愕然道这是……怎么回事

阿瑾指着地上零星的白沙说这东西咱们是不是见过

康凌知道阿瑾要说的是什么了……那可是禁物只存在图册里早在十五年前就没再产过了现在要淘来一盒价钱是康凌散尽家财也承受不起的

康凌说难不成这东西现在还有存量

阿瑾凝视着地上的白沙沙砾正在相互靠拢凝聚很快就会再度成型她淡然道事实摆在眼前应该就是了

康凌说不过他走不了的吧……门口的兄弟不分日夜地盯着他呢姓昆的根本无处逃身

阿瑾摇摇头问现在什么时辰

康凌心中略微盘算道刚过丑时

阿瑾眼色一冷说糟了

 

20.

昆子努力挣扎了两下发现这条白绫看上去纤弱实际上简直有如铁链一般他浑身都像是被套了镣铐整个人被死死地锢在柱子旁根本无法移动分毫

他救下若妍后的下一息就被那个叫小绫的捆在这里连动动手腕几乎都成了奢侈他没想过一个侍女的力气居然可以大到这种地步在他身上每缠上一圈都快要压碎他一根肋骨

他疼得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倒吸着冷气咬着牙发抖就这样被困了不知多久之后他的痛苦渐渐麻木昆子终于开始尝试挣脱这个绳结

太难了

这绫带如同跟他的皮肉长在一起般紧密又无比结实坚韧靠蛮力根本没有半点可能除非有外人的帮忙否则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可绯云居刚刚经历一场大火宾客们四散而逃侍女们也不知道都跑去一号房在干些什么根本无人理会被丢在大堂的昆子

绫带压着他的胸膛他每次呼吸都伴随着撕裂的疼痛他在剧痛中谁也不恨因为他还在一片茫然之中他不知道小绫为什么要捆他也不知道她口中的老康到底是谁他更无法理解刚才哥哥为什么不出手相救要硬生生看着若妍被活活烧死

他想的是赶紧从这里挣脱跑到哥哥面前把一切问个明白

昆子有点懊恼要是有能让人身体柔软的旁门左道就好了没准他就可以从这个白绫里直接钻出来免得再受这份皮肉之苦

他猛然间想到好像真的有

就在几天前那个篝火旁哥哥给了自己一件东西叫什么……

软骨霜

这件东西他一直揣在怀里

他费了好久的力气才把那件盒子抖搂出来绯云居静可听针这点动静他都怕会把那个小绫再招惹来昆子只有右手的手指能动他艰难地打开盒子手指轻轻在上面一点

这东西好像有一种邪性他整个右臂传来隐隐的酥麻进而是转瞬即逝的火辣仿佛整个胳膊的力道都被吸了进去一堆白沙从指缝间滚落下来右臂的骨头如同换成了新嫩的柳条

白绫的结是一环套一环互为依凭只要从内部瓦解一处整个束缚就会不攻自破当昆子的右臂变得柔软无骨的瞬间他轻易就解开了白绫

昆子心中一阵惊惶不知道哥哥是如何弄来这么邪性的器物的也不知道自己的右臂能否复原但现在这些都无关紧要他还有事情必须要问

 

21.

你来了

陆丰泽就坐在原来那间房的窗边正在惬意悠哉地望着窗外的云朵他自顾自地倒酒酒盅里发出咕噜噜的响声从地上散落的酒坛来看应该是喝了不少了

昆子火上眉梢地冲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软骨霜好用么

陆丰泽的声音很是轻松他知道昆子一定会回来的

昆子把那方盒丢到陆丰泽桌上没答话

陆丰泽端起方盒自嘲般笑笑说又是一个小盒子又是一个顶用的小盒子

昆子看起来不关心陆丰泽的自言自语他开口的第一句问你刚刚……为什么不救若妍

陆丰泽说我不想

昆子心一冷说为什么不想

陆丰泽说为了身家性命把你捆在柱子上的女人是隐司的副长他身边的男人是隐司长康凌只要一施展窃火我的身份就会暴露大牢里就会增添一枚新丁……啊不两枚如果我被抓了你也很难独善其身

昆子说好好好我知道你的判断是对的否则也没什么人会跟陆家人过不去但我还是无法理解……

昆子顿了顿说无法理解见死不救的你

陆丰泽没答话

昆子说从小到大爹娘和哥哥教给我的都是行善积德的为人我也相信窃雷之人都是为庇佑苍生相信哥哥是救万民于水火的大侠我……我……我……

昆子的声音在发颤我也一直认为哥哥是位大善人

昆子越说越激动连连发问道就算身份暴露那又怎么样等到窃雷之日不是早晚要暴露身份谁能脱了干系

陆丰泽摇摇头笑着说没有窃雷之日了明天一早我们就坐马车赶紧离了临云城回家这一趟不干了

昆子听着有如晴天霹雳道不干了

陆丰泽点头说隐司盯得太紧风险太大能不能救下临云不好说但你我一定会搭进去得不偿失

昆子第一次感到如此震怒你说得不偿失临云城千千万万的百姓世世代代的家业这不是你先前跟我讲的说辞么把他们从天雷底下救出来不也是你给我讲的道义么难道你之前说的道义天理人命都是狗屁么怎么到了现在只因为有可能带上枷蹲大牢就一口变成得不偿失

陆丰泽颤抖着手把酒盅放下他眼神冰冷不带任何感情陆丰泽猛地起身看见一向最怕他最听话的昆子正在毫无畏惧满脸鄙夷地看着他

陆丰泽指着昆子的鼻梁一字一顿地说着陆遇清你给我听好

他声音顿挫有如刀斩乱麻对咱们来说道义就是狗屁

昆子怒火攻心刚想要开口咆哮结果被陆丰泽大手捂住了嘴巴即便他出离愤怒气力上也不可能是哥哥的对手只能手脚并用一顿胡乱踢打但是收效甚微

陆丰泽说你听我说完道义救不了千千万万人甚至救不了一个人隐司不跟你讲道义天雷也不会讲道义莽夫的道义就等同于死死人无话可说什么都不需要讲你是个莽夫你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变成一个死人死人谁也救不了救不了临云城的百姓也救不了你三天就爱上的那个脏女人……

他停下了因为昆子听到这里用牙狠狠咬住了他的手腕他感觉一阵刺痛然后卸下了力气昆子松口之后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死死地盯着他就像是一头被激怒的困兽凶悍而盲目

陆丰泽的右手还在痛着他垂下眼帘带着几分怜悯看向昆子说这是我的弟弟

陆丰泽的眼神凛如秋霜

他坐回自己的位子上把杯子倒干给自己重新上酒陆丰泽瞥向昆子说你可以把银筒拿走我不拦着你如果想窃雷你现在带着银筒快滚城东南有一处长梯可以登城你赶去便是至于你到底是会被雷劈死还是被隐司抓起来刺穿琵琶骨我都不会在意

陆丰泽又重复了一遍说你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快滚

昆子的眼圈已经红了他强忍着自己没有哭出声来昆子清楚的是就算他哭到肝肠寸断这一次哥哥也不会像小时候那样来哄他了

所以他忍住了

他抽出了床下的银盆拎出了水中的三个银筒几乎是哑着嗓子吼着说道陆丰泽我会做给你看

不是哥哥我会做给你看而是陆丰泽我会做给你看 这还是陆丰泽记忆中第一次弟弟叫出他的真名

陆丰泽冷笑一声说把镯子还我

黑玉镯哐啷一声落在地上

陆丰泽捡起镯子时昆子已经不见了

 

利用左千嵩的戏码把注意力转移到昆子身上

教给昆子窃火让他有机会被识破身份

明知赤莲环灯有诈将计就计引昆子入套

用霜足蛛铁盒给自己一个正当身份

为昆子准备软骨霜让他逃脱

最后激怒昆子让他主动去窃雷

从迈入绯云居的那一刻起陆丰泽已经算到了比现在更远的地方现在一切都在按照他的台本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平稳得叫人麻木

已经走上了一条坦途的陆丰泽不知为何高兴不起来他放下了酒杯拿起了桌边的梨子狠狠地啃了一口

流云飘过了窗边云压之下的临云城四处皆是苍云凌屋终于能遥遥一瞥望见巨塔的身影

天明太阳从高耸的城墙缓缓掠过顷刻间将临云所有的角落都荡满明媚的阳光满溢着经过了一夜狼藉的街道残羹冷炙和酒坛正在无声无息地汇聚和腐烂可暖阳依旧使人心生倦懒刚刚经过临云宴的临云城显然还沉浸在梦乡之中尚未醒来上一夜的癫狂与放纵把他们从骨子里榨干以至于绯云居大火这样的消息都没有传遍全城

临云入寐日轮高悬巨塔的影子像一根刺一样戳过无数朵低沉的云然后落到绯云居的一旁

陆丰泽心中道这个时辰之前麻烦那侍女的事情应该结束了吧

该到他出场的时候了

陆丰泽下意识地想扶正自己身上的白氅才想起这件东西还不在自己身上

刚刚他被咬过的手腕渗出了血丝窗外阳光所照耀到的瞬间这条暗红的伤口剧烈地烧了起来是一道火痕

 

22.

就在刚刚一只风折鸟拾起了城角亭子一个不起眼的梨核每天这里都会顺着风滚来不少东西除了不见日光真算是筑巢的绝佳地点梨核上面好像染了隐约的血迹不过这对它来说是无所谓的鸟儿筑巢只在意大小和重量不会关心它所沾染的东西这只风折鸟一如既往地把果核丢在了巨塔身上梨核顺势滚落落在巨塔身下宽厚的木梁上

没有人会在意木方上每天都要落下成百上千的杂物突如其来的鸟群放下口中所衔那场面有如大水崩沙

八块木梁把临云城的守护神安稳地固定好就像是八位虔诚的拥簇而梨核静静地躺在木梁上躺在塔身影子的边缘

大概再过一刻日影就会偏离这枚果核自然得有如太阳朝升夕落

 

23.

喧闹过后的临云城洗去铅华一片死寂

阿瑾说你快去问问门口盯梢的两人丑时刚刚有没有侍女从正门离开

康凌说

他来去一阵风须臾跑回来说他们说有跟往常一样还是四位还是顺着右边的巷子走的

阿瑾说今时不比往日这是临云宴的一早城里还没有一户人家醒来侍女们就扎堆去逛集市可能么

康凌如梦初醒道你是说……

阿瑾一指头轻轻戳了一下康凌的胸口说我说什么说昆公子就混在那里面了还不带上人去追

康凌连连点头道追追追

他两指在嘴边一竖吹出锐利的号子像是流星刺破长空隐司有如铁板一块牵一发而动全身十几道极轻的脚步声四下响起一众衣着各异的隐司卫应声而至迅如雷霆他们的一声在康凌面前单膝跪下后纹丝不动静如一纵沉稳的石像

狼群里头狼的命令就是一切

康凌声色沉混道找刚刚那几个侍女

他指尖轻动众人即刻会意燃起窄细的火把四散如流萤

阿瑾略加思忖道临云城里有几个位置可以登城

康凌说东南东北西北共三处

阿瑾说窃雷必然需要高处绯云居的右边的巷子是朝西的想要登城只可能走西北角

康凌急道这些话你刚刚怎么不说我都让兄弟们出动了

阿瑾偏过头说你我就够了要跟上

她踮起脚尖跑起来从离地不过两三尺的云层里穿行而过她快得像是开了一对阔羽简直就是踩着风在狂奔夜幕里望不见丝毫一处光亮只有一道冷月孤照如雪冰凉的月光顺着街上的云团氤氲开阿瑾的长裙舞荡在里面

她觉得这身装束实在是太碍事了只好用力一扯把腰下的整个裙摆撕裂修长的两腿在银光里光洁如玉康凌羞得别过头不敢直视

阿瑾说怎么了你又不是没见过

康凌轻咳一声说我可不记得我几时见过

他说话间分神差点撞上路边的桌角他立马正色道好好赶路吧

穿过最后一团云层阿瑾已经能看见那几位侍女的身影了她立马放慢脚步靠了过去生怕打草惊蛇

康凌隐约觉得有点反常……按理来说昆公子如果真混迹在这侍女之中只需要突破正门那一关足以是没道理接着跟另外三个走到这里的

不顾阿瑾的劝阻康凌猛然间喊出声来绯云居的几位姑娘……你们今晚也要出来买东西么

四位侍女回过头来康凌看清了她们的面目——清一色是真真切切的侍女没有一人是浑水摸鱼的

几位侍女相互顾盼面露难色终于有一位吞吞吐吐道天字阁的一位公子给了我们不少银票说让我们走出来做做样子其他的不必过问……

康凌神色大变回头看向阿瑾不知何时阿瑾已经无影无踪了他一阵无名火起一拳把桌上的酒坛打得稀烂清酒哗啦一声淌到地上侍女们吓得退后几步缩成一团

当隐司长这么多年他还罕有感觉自己这么窝囊过的时候那种被人玩弄股掌之间的感觉煎熬如万蚁噬身

康凌看了看惊慌失措的侍女们满脸愧疚地躬身说着抱歉……抱歉

他一边说着抱歉一边发了疯掉头跑着很快到了日出之时

康凌穿行过无边无垠的塔影正看见远处的塔身下泛起一阵灼目的火光

 

24.

没救了

阿瑾踩在高阁上极目远眺塔基看到被烧断的三根木梁的瞬间阿瑾就知道这铸铁巨塔已经没救了

她看见侍女转身的一刻已经了解到了事情原委本就这样去找昆公子没想到赶上了这番大火

巨塔现在是一个病入骨髓风烛残年的老叟单单靠着几根微薄的铁链苟延残喘倾倒也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临云城被大火所惊醒无数人正在哀号着痛哭着从美梦之中醒来刚刚欢享过临云宴的众人定然无法接受巨塔起火的现实

巨塔旁的几处酒楼因为临近奇观价格不菲一夜要耗上五倍银两现在那些住客们什么也顾不上了肩披着一件大衣就狼狈逃窜有的还哭得涕泗横流

阿瑾心中暗道赤焰面前人人本来都等于赤身裸体再华美的衣服也会成为风中余烬羞耻只是人该有的心情

濒死之人就不一定是人了为了活命他们什么都干得出

巨塔是临云之傲也是临云之佑一旦倾倒后果不堪设想但是事已至此都晚了

即便大火当即就可以扑灭可已经松动的塔基却是无比致命的这已经给巨塔画在了生死簿上

阿瑾知道塔身用木梁固定但那木头也不是普通的木头而是跟修筑绯云居同源的焰心红木这种木头极度御火所以绯云居才能在那样的大火之中基本得以保全可焰心红木虽然御火烧起来却比普通的木料灼热百倍火势只会无可收拾

连茆油都烧不断的木头到底是被什么火烧穿的

阿瑾能猜到个七八分了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如何让巨塔合适地倒下与其让它接着这样摇摇欲坠地依凭着不如让它受控制地倒向某个方向……以保全更多的人

她跳到街上行人们一边尖叫着巨塔着火了一边仓皇逃命纷纷向城墙边上跑去就像是一次浩大的退潮盛世的图卷在大火之下一览无遗只有阿瑾一人与众人逆行迎着巨塔的方向走着

各色的首饰衣物财宝都成了一文不值的粪土比路边的碎石瓦砾还要低贱熙攘的人群踩过先前那些价值连城的珍稀像是碾过一株杂草

阿瑾已经凝望过整个临云巨塔东南侧的楼阁最少行人最稀为了保全更多的人她要让巨塔倒向东南

这对东南侧的所有人都极不公平阿瑾是知道的

但阿瑾曾经这样说过这世上最不可或缺的就是牺牲品无论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牺牲品

必要的时候连她自己都可以成为牺牲品的一部分

阿瑾抓起地摊上摆着的长弓把那卖糖人的一筐竹签抽出一根架在弦上她发力拉弦弓身被扯得咔蹦作响长弓弯如满月

她从来没有考虑过自己有射偏的这种可能

弓身应声折断弦也绷成了两截刺耳的破空声一闪而过

眨眼之间竹签深深地钉在西北侧的一节链环上粗如成木的铁链霎时断裂塔顶的八根铁链早已是强弩之末如今又失一根再也无法存续平衡

一阵惊呼中塔顶的铁链一条条挣断塔身向东南侧缓缓倾倾斜……然后轰然倾倒

震耳的巨响久久不散叫人胸口发颤

阵阵尘土被巨塔扬起飞尘延绵数里那些尘土混杂进云团里临云城一时间愈发云雾萦绕陷入一片蒙眬阿瑾不得已又几步跳回高处看见整个东南方向已经是一片废墟不剩完整的一砖半瓦

再顺着目光过去一朵极低的乌云正在慢慢向临云城迫近这是正在疲于逃命的所有人无法意识到的他们现在甚至不会抬起头来云压的奇景已经成为了梦魇由于看不清路许多人只是在跌跌撞撞地进行毫无意义的循环

那乌云全然是一片墨色黑得可怕云片奇大无比可以把整个临云城包笼其中远远遥望乌云浓重如铅云势正与山崖低合叫人心中胆寒

阿瑾看见东南角的长梯上披着白氅的少年正在奋力爬梯

她轻叹一声道傻小子你还想去追这朵云么

 

25.

临云城的八个角落有八位望塔人对应着巨塔的八条铁链当某一个方向有异动之时他就会敲响铁链上的硕大铜铃消息可以转瞬之间传遍全城

望塔人近乎临云的守护神每天会俯瞰着整个城市和巨塔数十年如一日

东南角的望塔人已经在这个位置待了四十年了比城里很多人的岁数都长这个位置连着数道可以登城的长梯按理来说正是游人鼎盛鱼龙混杂但是四十年来他还没有出过岔子

这位望塔人不屑提及自己的真名人们习惯叫他的外号御铁山

御铁山他配得上这个名讳他掌管的东南角果真固若铁山城防滴水不漏他脾气爆裂手段老辣虽然已经年过半百须发染霜那一身结实的肌肉可丝毫不逊色当年风姿

一位守夜人的麾下有数之不尽的从卫所以御铁山靠的不单单是武力精悍更用调兵遣将维续临云的安稳从卫们就吃在睡在城墙里的阁楼三年一轮换选的都是城里最精干的汉子到了这一代更是人丁兴旺足足近五千人

正在塔楼上半睡半醒之间的御铁山突然听得铜铃声大作这次不是城中一处而是三四处铜铃同时作响御铁山披上他的鹿皮灰袍定睛一望竟然是塔基起火了

这不可能那可是极品的焰心红木就是用油锅烫伤三日三夜也无甚效用的

可事实摆在眼前塔下的木梁嘎嘣作响浓烟滚滚他连忙摇响铜铃不过一瞬城里的八处银铃同时响起御铁山心慌则乱差点一个不稳翻身下去身后的从卫连忙扶住了他

扶我干什么你是觉得我御铁山老了不中用了 御铁山怒吼着声如洪钟年轻的从卫战战兢兢不敢作答

塔身烧起的浓烟呛得御铁山连连咳嗽又云雾萦绕看不真切不知道火势到了什么地步御铁山只听得见下方扑火的号子越来越小逃命的哀号越来越响心里纵是再怎么安慰自己也知道巨塔怕是保不住了

御铁山大手在栏杆上一拍他从小生长在临云陪了巨塔五十多年心里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只恨时运不济

望塔人的名讳很快就会没有意义了因为已然无塔可望

一声脆响之后西北侧的铁链应声断裂御铁山眼睁睁看着巨塔向他倾倒过来两旁的从卫都在扯他离开御铁山浑然不动看着巨塔的塔尖几乎扫过他的鼻梁

他面目狰狞得可怕

轰隆一声那座刻着临云垂天苍的铸铁巨塔已经成为了往日浮影

从卫们已经乱作一团御铁山大喝一声吵什么

众人鸦雀无声

他回头道封死城梯我看这铁链断得怪异怕是那些贼人要乱中作恶借此登城从现在起一个人都不要放上来一只风折鸟都不要放上来听好了么

众人极声高呼

不过须臾御铁山竟然真的发现了登城者一位穿着白氅的年轻人正在一步快过一步地登上长梯

御铁山盛怒之下正巧无处发泄这送上门来的少年只要随便找个百姓安危的说辞就能让他吃尽苦头

御铁山说不要动等他上来叫他好看

过了片刻气喘吁吁的少年在把这栏杆在城墙上歇脚侍卫们把他团团围住

 

昆子可没想过梯子要爬上这么久而且银筒要远比他想象得重唯一的意外之喜是走出绯云居正门的时候竟然没有遇见丝毫阻碍着实让他吃了一惊

当他看见侍卫们把他包围时他不可避免地慌张了一下然后连忙嚷着别……别别误会你们看见了天角那朵云了么那里面有一道雷贼危险你让我……

昆子突然懒得解释了

因为他从这群人的眼神里轻而易举地读出他们根本就没在听也压根就不打算相信

他想起来了这些人估计是哥哥说过的望塔人他们捍卫巨塔和城墙何止百年今日巨塔轰然倾倒想必应是羞愤交加

但他没工夫体恤这帮人的心情也不能在这里耽搁哪怕一息了雷云越压越近临云城危在旦夕再这样无意义地牵扯下去所有人都活不成包括城墙上对他冷面相待的这些侍卫和他自己在内

低沉的铅云正在缓缓穿过临云的城墙昆子心里咯噔一声额头上渗出冷汗来那云团就像是掩着獠牙的凶兽一口就能将临云城生吞活剥连个骨头渣都不会吐出来

御铁山可没心思听这个年轻人胡言乱语他排开众人来到昆子面前照着昆子的小腿狠狠给上一脚

御铁山咧着嘴爆呵着你小子少给我扯那些屁话

昆子吃痛再也站不稳了他左手抚在地上发觉地面竟然是温热的

远处的云团就好像和他的身体产生了某种微妙的共鸣不知为何他能感受到云团之中正在游走着什么不可言述的东西那种感觉非常玄妙他的骨髓都是酥麻的雷云就好像他身体的一部分

御铁山一边叫骂着一边不住地踢打着而昆子已经全然感受不到痛了他浑身的筋骨都像在被锻打一般右手蹿起一阵火苗

他的手众人看到了这一变故都吓得后撤三步昆子的右手感觉到阵阵舒适的暖意手指已经明亮如炬

眼见侍卫们已经纷纷散开昆子什么也顾不得猛地起身扒开人群烧起来的右手即便是摸在铁甲上也顿时是叫人心中打怵昆子一路跌跌撞撞却再也无人敢拦

御铁山心中虽怕可也实在没吃过这种瘪他坐立东南四十年要是今天就这么放走一个毛头小子还有什么继续顶着这御铁山的威名

他可管不得到底你手上烧的到底是什么邪火拎起那宽厚的长刀大吼别跑

东南望塔下面还有人要上来

顺着侍卫的声音御铁山回过身来下面是一片浓雾薄云看不明朗隐约能瞧见一位女子正在飞快地登上梯子最靠近梯子的侍卫愕然道这身衣服好像是绯云居的侍女……但是我记得裙摆没有这么短而且她竟然是赤足……

这位侍卫最后的话没有说完

因为那姑娘已经飞燕一般掠过了城墙边单手撑着栏杆然后凌空一记鞭腿抽在侍卫的脸颊看似娇嫩的粉足像一条粗重的铁链甩在他的头盔上一声闷响之后侍卫瘫倒在地上

侍女的衣裙极短从腰身下几乎就是全然赤裸她似乎浑然不在意被人看去连眼神都未曾在这帮人身上停留片刻

这两番变故叫人摸不着头脑御铁山不知为何今天的怪人一个接着一个看着那侍女不觉咽了口唾沫

 

阿瑾没有心思在这里浪费时间她感觉阵阵困意袭来打不起精神就快要睡着了她连背后的铜匣都不用打开赤手空拳就能把这帮人打得遍体鳞伤

阿瑾面向御铁山说你就是东南角的望塔人御铁山吧

御铁山吼道正是老夫

阿瑾面露鄙夷道小声点我了解过整个临云的大小诸事也知道你的性子跟你说道理你定然油盐不进充耳不闻只会徒费口舌

她两步跳到御铁山面前指头在他胸口用力一戳御铁山真切如山一般庞然的身躯轰然倒在地上

立在临云城四十年的大山就跟这巨塔一样倾倒得突如其来一点征兆都没有那些看上去巍然而立的东西不知有多少薄如蝉翼一触即碎

一众哑然

阿瑾瞥了一眼还浑然不知发生何事就昏厥在地的御铁山说不用担心他只是假死了

她穿过了人群把望塔人远远地落在身后她跨过一层又一层的云团雷云就在她身周一侧恍若唾手可得

她的目标只有前面那位正跑着的陆家人这位懵懂的少年刚刚学会窃雷的法门右手巧是像火把一般为阿瑾带路否则她也没这么轻易地在一片雾霭之中跟上来

阿瑾暗道再这样跑下去那小子就要跑进雷云里了到时候恐怕极为麻烦

她抽出了头顶的发簪这是康凌送给她的第一根簪子但在她手里……也许只近乎于另一件刀兵

她振腕将簪子飞掷的一声簪子像一道淡紫的流火掠过尘雾她清楚地听见了倒地声

只消片刻阿瑾就碰见了昆子不出阿瑾所料簪子不偏不倚地刺进了昆子的小腿裤脚上一片殷红

看到阿瑾靠过来昆子在地上癫狂地爬着一边说姐姐饶了我吧我还没学明白呢……我什么都还没学明白呢……

眼看阿瑾还不止步昆子大吼道快跑吧这位姐姐我学艺不精救不了临云城很快一道雷劈下来你我二人连骨灰都不剩了有多远跑多远吧

昆子死死地攥着手中的银筒他现在清楚了窃雷要远比自己想象的艰难得多想要在一朵偌大的雷云之中控制雷的走向导入体内对于现在的昆子来说当真是难如登天

完了剩下的都完了被隐司抓去是小但整个临云城的千万百姓却要一同陪葬因雷火所焚注定尸骨无存永生永世都无法入土为安

昆子总觉得自己和陆丰泽这种连累无辜者的人会下无间地狱每天让业火烧上三千遍日夜死而复生生而复死人被烧成骸骨骸骨又被烧成细沙

临云城有的救你不用担心阿瑾蹲下身来声音很轻

昆子不屑道你懂什么隐司只知道把我带去大牢又何尝知道……

他话音未落只看见阿瑾的手把在了簪子上

闭嘴屏息阿瑾用气音在昆子耳旁念道然后两指雷霆间把簪子抽了出来溅出几颗血珠

眼见昆子又要痛得大叫阿瑾捂住了昆子的嘴巴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

我刺的是皮肉不会坏了筋骨你若是再叫得我心烦我就刺坏你的右手

昆子当即安静下来不吵不闹右手的余火烧得同样了无声息

她扯下胳膊上为数不多的布条为昆子紧致地包扎着昆子看到这个裹布条的手法神似那个把自己捆到柱子上的小绫两人还都戴着同样的簪子

等下……这位姐姐不就是那天晚上来找哥哥聊天的侍女么难道这两人本身就是同一人

阿瑾看了看昆子的右手一指在昆子的后背地轻点一下说看来你在绯云居窃走的茆油火都聚在心口右臂和右手了你现在还控制不了体内的火在你窃火练到登峰造极之前估计手只能这么烧着

昆子摸不着头脑了这位姐姐说得头头是道莫非临云城真如她所说的还有救他问姐姐你怎么比我自己还清楚这种事你到底是什么人隐司么

阿瑾说我是隐司的人但我找你不是为了抓你而是有事情要问你

昆子说你为了问我事情就用那破簪子给我腿扎一个窟窿出来

阿瑾说是我逼你逃命的么你右手还要不要了

昆子突然无话可说他再傻也知道认怂了

阿瑾说我把我知道的都讲给你但你也要如此一斤换一斤一两称一两

还有昆公子阿瑾干脆扯断了身上凌乱的布条只穿着一件束胸斜靠在城墙边上打着长长的哈欠抹去眼角的泪珠说道我叫阿瑾别再叫姐姐了

阿瑾话音刚落一道白雷轰隆隆地从云层中劈出那道雷光顷刻之间放大了数番像是一条汹涌的白瀑俯冲而下雷火变成猛烈的湍流顺着铅云穿行昆子又听见了震耳欲聋的浩然水声

是哥哥么

 

26.

现在的昆子应该已经跑到城墙上了吧

陆丰泽轻轻抚摸着手上的黑玉镯想起年少时的昆子和他好像比任何人都快活

世上就是有这么别扭的人明明什么都不舍得却偏要硬装成比谁都洒脱

城里已经乱做一团巨塔的倾倒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是一种莫大的耻辱和打击临云城可能因此在接下来三年五年甚至十年里都没法恢复到昨日那番繁华和鼎盛了

这不能全算是陆丰泽的错也不能不算是他的错

不过对他来说犯错倒是边边角角的小事他买通的侍女应该能拖一点时间城墙上的昆子又能拖一点时间计划了这么久就为他能亲自在这里安稳地窃一道雷实在是太艰难了

如果不是贵人相求他绝对不会拼命到这个地步

现在重新回想这几日计划顺利得反常细细想来那位叫阿瑾的女人肯定远比看上去复杂不过起码结果是正如陆丰泽所料的——街上只有死人逃命的人和吓傻的人不会出现陆丰泽最不喜欢看到的那种人——碍事的人

没人来碍事他找到一个早已空无一人的院子在地上不紧不慢地摆上三个修长的银筒有三个他送给昆子了这是他身为陆家人应得的但能不能用明白……陆丰泽想是不能的

窃雷这种事不单单是有操守的更是极难的

陆丰泽抬起头已经能看见那朵让人压抑的铅云铅云已经极低了刚刚飘过被巨塔压过的废墟雷云已经是陆丰泽的老相识相比他人陆丰泽反而感觉这东西很是亲切

他喜欢给雷云起名字这些名字大多华丽又浮夸而且雷云被他窃走雷火之后就会消散这些名字往往都是朝生夕灭也不可能有旁人得知

几个月前他窃走的雷云他称其为紫桐而今天这朵云的名字陆丰泽已经想好了

就叫它月瑾

陆家人因火而生也必然会因火而死窃雷之人身引雷火但终究无法把余火从身体排净随着窃雷次数激增雷火有如淤血在体内堆积久而久之会成为一种名为焚骨的恶疾至此之后全身都像是热烈的柴薪一把火就能烧得灰飞烟灭

陆丰泽的焚骨病已经算是病入膏肓了自窃走紫桐之后他的血浴火即焚而近日里更是严重到见光即焚月瑾估计是他能窃走的最后一道雷而在这之后他要每天活在霜河凛冽的河水里用雪乡至寒的冰室打造自己的居所像一个冰牢里的囚徒

这也算是热血沸腾吧

昆子要救陆家要救临云城要救自己也要救世上哪有这种万全的好事再精明的商贾也不可能日夜盘着稳赚不赔的买卖

要想赚就一定要赔陆丰泽唯一能决定的就是到底应该赔掉什么东西

他来之前就决定好了

陆丰泽笑了起来他伸出右手感觉每个关节都在为月瑾里的那道雷颤抖他的五脏六腑都烧了起来像是血脉之间被套上了烧得发红的铁链剧痛折磨着他却又以另外一种方式锻造和修缮他的血肉之躯在两边的角力之间他承受着难以言述的痛苦每一寸肌肤都在被烧毁又重铸火光从他的背后满溢出来

白光撕开了浑浊的云翳射了下来很快就壮大如流瀑雷火贯穿身体的感觉已经超越了陆丰泽理解的范畴他不知道那是不是还能继续称为简直像是凭空多死了千千万万遍好像弹指间度了不知多少世的苦难轮回

还只剩导入银瓶的最后一步

他一掌拍在地上三个银筒应声相互连接蓝色的幽光大作一圈火环绕着他腾腾地烧起来

然后是风大风

狂躁的大风顺着雷云的中央回旋开乌云变成被急剧稀释的墨点几乎消散殆尽大风一路高歌猛进把临云四围的所有云团摧枯拉朽般洗刷干净风头就像是涟漪在空中掀起波澜然后是滔天大浪把所有雾霭都席卷而去这浪的终点遥遥无际

众人被风刮得睁不开眼睛耳畔里尽是呼呼的响声不绝如缕

又过了须臾万里无云碧空如洗

暖阳的光辉骤然间一倾而下此刻的时辰恰巧是临云的一日之始

 

康凌终究还是姗姗来迟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他来的时机正好

他始终坚信陆丰泽就是真正的窃雷之人但自从巨塔倾倒的那一刻起他决定不再挖空心思阻止窃雷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救下临云城而代价……则是之后的事了

他远远就看见了一圈明亮的火环整整几十丈之内的土地全都焦黑发烫雷火的威力果然恐怖非常这份灼热一直蔓延到已经成为废墟的塔基天雷像是在烹烤整个大地

陆丰泽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盘腿坐下似乎一点也不在意被尚属炽红的地面所烫伤

陆丰泽面容春风和煦就像是迎接多年未见的老友他拍了拍地溅起两个火星说老康

康凌摇摇头说我可不想被你这种人称呼为老康

陆丰泽说也是我是个贼你是个兵嘛但刚刚好歹也算是救了临云城不求你说声谢谢也没必要怪罪我吧

康凌说临云城本不需要你救有巨塔在

陆丰泽说这一次巨塔救不了临云而且巨塔已经倒了

康凌说是你烧断了巨塔的木梁我知道的

陆丰泽耸耸肩说康公子如果这么认为那我也无话可说你我都是为人卖命的人何必互相苦苦相逼给对方一条生路不好么

康凌说我替天下百姓卖命你替自己卖命

陆丰泽说我只是在替某个贵人卖命而且我听说这一次你没调来隐司全部的人手是受到了什么阻力么

康凌神色一变说纯属无稽之谈要抓你这些人就够了

陆丰泽笑了笑说康公子不必如此激动你可以回想一下城门那些请来的荒遗真的就是来替你们当牛做马的么有没有可能……是暗中窥伺你们的行为甚至意图……

康凌神色微妙陆丰泽笑而不言只是把地上的三个银筒划过来摆到面前说我说话点到为止康公子如果参悟不透可以回去问问你的那个女副手她是万里挑一的聪明人一定能领会的

康凌冷哼一声道聪明人这一次从一开始就错了错得很彻底她甚至从没想过是你的问题完全困在了自己的小聪明里

陆丰泽摇摇头说现在下定论还为时过早她比你想得还要更强我与其相比也只能自愧弗如

刚刚说的这些都是些小事陆丰泽把银筒在康凌面前一一立起说既然你来了我们讲一讲正事你面前摆的约是八道天雷之和只要我在这里开启一个银筒不要说临云城就是整个山头都要被削去一半

康凌不动声色道你威胁我

陆丰泽说哪里是威胁公子呢你我二人没必要走到这一步啊我只是想谈个条件而已你可以拿走这三个银筒跟朝廷说陆家兄弟两人被雷火所伤尸骨无存这三个银筒对朝廷来说价值无量他们一定会很高兴为了方便交差你还可以从我身上取走一样东西眼睛啊手脚啊都可以这个条件您还满意么

康凌不敢置信地上下打量着陆丰泽道你愿意倾尽自己所有那这个条件你要的是什么呢只为了一条生路么

陆丰泽说实不相瞒我病入骨髓恐怕在世间时日无多生路对我来说还是太奢侈了在这个条件里我只要一件东西

他右手因为刺痛而发颤艰难地伸出一根食指说我弟弟

 

27.

哥哥叫陆丰泽弟弟叫陆遇清都是一等一的好名字啊阿瑾的桌边又摆上了堆积如山的荔枝壳

她把一颗荔枝丢入嘴中从桌沿跳下来说从你见过陆丰泽开始就一直这般无精打采的是被什么话伤到了么

康凌迟钝地摇着头说那倒不是……只是我听了你的一大套解释之后很好奇阿瑾你真的从一开始就看破了陆家兄弟的戏码么

嗯……阿瑾在衣堆之中开始不停地翻找一边在忙乱中说着要说一开始的确有点夸张准确的讲是在从左千嵩那晚开始怀疑的

康凌说左千嵩那晚上到底有什么破绽么

阿瑾说众人皆知左老头武功盖世那个昆公子要真是什么寻常货色一掌打死便是了哪里犯得着掏什么中看不中用的霜足蛛呢

阿瑾停了须臾接着说还有……嗯……还有其他一些小的疑点比如黑玉镯这东西明明是戴在陆丰泽手上后来又在陆遇清手上了还有我跟陆丰泽那晚上谈天他演的可是个小厮啊主子喝茶居然让主子自己端杯不是很可笑么

不过总而言之阿瑾微微笑着说这对兄弟俩的演技还算尚可计谋的路数也不落俗套我觉得是蛮有意思的两个人最后买通侍女的调虎离山稍微粗陋了点如果我不放水是没道理成功的想想看谁会把犯人绑在酒楼大堂让他自己待上好几个时辰

等下康凌的脸色很难看地说着你说有趣……放水你配合他们演戏是因为你从一开始就不希望阻止窃雷

阿瑾说当然为什么要阻止云压得那么低用榆木想也知道巨塔不会有用再者说这两兄弟身份非凡朝廷肯定也不希望跟他们大动干戈吧

康凌的脑间一时已经转不过来这么多年东西了他三十几年来活过的日子几乎都被推倒重来为了最后的自尊他红着脸强撑着问好好好之前是我错了现在我就想问问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阿瑾说猜不出什么人会让左千嵩低头么你肯定知道青商商主自称什么吧那你可否记得有一道名为泽风大过的卦象

康凌倒吸一口冷气这来头还真是大的叫人后怕他差点就手刃了青商的一代商主

总算找到了阿瑾从衣堆之中终于翻找到了之前穿着的隐司卫的着装——浑然一幅身披甲胄的模样

眼看着康凌绝望得像是丢了三魂七魄整个人瘫软在角落里阿瑾怕的就是看到这个模样的康凌这样的事情曾经发生过一次而为了让沉浸在自我怀疑的康凌重拾信心阿瑾刻意对那只慵懒的老虎说出了截然相反的判断

老康老康阿瑾轻轻点了点康凌的脸颊康凌还是麻木地全无反应她低声说着即便如此你还是对的你对陆丰泽的直觉没有错过这跟我怎么想是没关系的你的固执己见迟早会堪比千金

康凌果真提振起精神看着阿瑾的眼睛突然笑出声来说阿瑾说真的以后你就穿常服吧不用再穿这东西了

阿瑾莞尔一笑道终日穿常服反倒是无趣了你要是有心想让我变得像个普通人家的姑娘可以试试把我丢了的发簪补上

康凌起身帮阿瑾打扫房间的残局他们今早就要离开临云快马加鞭赶回皇城交差剩下能闲散的时间屈指可数

他瞥了一眼阿瑾的长发说好说但这回可得买便宜的

阿瑾突然回头说老康你干了几十年了每天都在给不知道哪位捅的娄子擦屁股给这件破衣裳的窟窿打补丁领着微不足道的俸禄你还想继续为他卖多少年命十年二十年还是等你年过古稀再也跑不动打不动老到没命可卖的时候

康凌抿了抿嘴唇说这个问题我没法儿回答可能是五年十年二十年都不好说阿瑾你太聪明了聪明到不适合这个地方我一面觉得隐司不能没有你一面觉得隐司耽搁了你你要是觉得……

康凌还没说完阿瑾冷哼一声道没人关心你要在哪个岁数战死我只是想听听我还要在这破隐司待上多少日子

 

28.

临云城外不远处僻静地有一茶摊是客商歇脚的好去处陆丰泽之所以选中这里也是考虑到明若妍身份之故不便离临云太远

晚风清凉临云城的夜幕澄澈如水

这几日承蒙居主照顾了陆丰泽躬身敬谢

公子不必多礼明若妍连忙将陆丰泽扶起

明若妍素手轻挑为陆丰泽端上一盏热茶她微微含笑说道能结实陆公子是若妍积善修来的福气

陆丰泽笑着说居主也不必客套了我一直有一事颇为好奇你真的有一位亲如姐妹的侍女名叫小绫

明若妍挂着笑容轻轻摇头

陆丰泽心中愕然虽然他知道明若妍看上去娇柔无比其实心机颇重城府极深可没想到她竟然甘愿下此血本成为他和阿瑾的计划本身甚至不惜用自身性命做赌注也要弄清二人的身份

陆丰泽眉头微皱问道居主何必如此执着于我和昆子的身份呢

明若妍说因为我要把东西交给真正的陆家家主其他人我是一概不会放心的

陆丰泽指着桌上的木盒说这里面的东西我看了是一杆笔居主你费尽心思倾尽所有甚至赌上性命只为了把这杆笔交到我手里再给你的妹妹看来这笔的确意义非常啊

明若妍说当然陆家主你现在年纪尚浅还不太好懂某些东西的妙处所在你手上这黑玉镯以后轻易不要傍身否则容易招惹杀身之祸

陆丰泽点头道我明白敢问令妹芳名

明若妍扳过陆丰泽的五指在他手心轻轻写画下一个

明彩么……是个好名字啊

陆丰泽说懂了这一折腾后临云城元气大伤绯云居也受此波及居主以后准备……

居主悠然一笑道公子不必忧心像若妍这样的人如何都是饿不死的还有……若妍这里有一封书信是左前辈托我捎来的他说里面的事情你一看便知

陆丰泽接过信笺这竟是一封三六三大分会的会主也即徐远年左千嵩郑克文的联名信

陆丰泽暗自苦笑这三人若是联名他不用开封就知道里面求的是什么事情罢了罢了这烂摊子过些日子再打点

明若妍起身道公子若妍要先行告退了绯云居的姐妹们还有事情等我操办而且……昆公子也要过来了

陆丰泽闻着明若妍身上淡淡的香气看着她举手投足间的那股婀娜妩媚也觉得这是一个颇有魅力的女人男人多半会对这种女人心动尤其是那种未经人事的男人弟弟为此着迷也算是情有可原

可问题在于对于这种女人失去一个男人也不过大木飘一叶太仓减一粟从来就没有什么忏悔也不会有半点可惜

 

明若妍离去之后陆丰泽已经能看见弟弟的身影愈来愈近

弟弟突然变了好多陆丰泽差点认不出来

那十几年都没发生过的改变好像全都被缓缓积攒和沉淀然后顷刻之间爆发出来把他塑成了全然不同的人

岁月或许并非没有在他身上流逝只是滞后了这份流逝

他手里捧着的是陆丰泽的白氅那件衣服被一见面就丢到桌上像是某个低贱的物件弟弟笑着说还你

陆丰泽给昆子上了一杯茶然后慢条斯理地问着渴了吧喝点茶阿瑾都跟你说什么了

昆子伸了一个懒腰说我的身世我的体质还有我是如何被你当成牺牲品被参与进你所设计的陷阱里的我是如何天真地相信你的说辞如何傻到甘愿陪你演戏

昆子抿了一口茶神情第一次显得这么复杂

陆丰泽说就这些

昆子说大概吧你和她都是读过圣贤书的人说的话不是我这种粗人能全部领会的

陆丰泽说圣贤的哲谕历来被众人误解信仰和践行往往是两个概念一心向善不代表要处处行善

昆子说这一点我已经懂了

陆丰泽不知道该不该为昆子这番巨大的变化而高兴可能他是因知道明若妍也在把他当棋子而改变可能是他觉得哥哥把他当成牺牲品而改变也可能是他单纯被这场复杂的阴谋所触动进而脱胎换骨

但结果都是一样的昆子不同了

在以往他是赞许昆子这份纯真和善良的但是他发自心底地期望陆遇清有一天会远比他更无耻更不择手段

因为成事的前提之一是不择手段

当他决定牺牲昆子的那一刻他就预料到会产生这种结果他想尽一切办法让昆子脱离对他的依赖让昆子成熟独立真正强大起来但昆子真的就这样突兀地蜕变过来他还是觉得莫名地不适应

两人沉默了许久相对无言

陆丰泽问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昆子说到处闯荡去看看下一站是寒山城我想自己活着而不是像前十几年跟在别人身后活着凭这我这身身份想是也不大容易饿死

没错陆丰泽保证只要他唤出自己的本名就永远不会饿死

昆子用冰凉的语气说着以后不用再叫我昆子了叫我的大名吧

陆丰泽含着笑微微点头说当然没问题陆遇清

陆丰泽心里明朗的是从他开口叫出这个真名的一刻起从前呆呆愣愣的昆子已经彻底死去了站在他面前的弟弟会永远变成凌厉如匕首的陆遇清

晚风从两人的茶摊上穿行而过陆遇清手里的那盏茶就快凉了他把残茶泼到路边起身正欲离开

事已至此无论是弟弟还是哥哥都觉得两人之间没什么可以讲的了再多余半个字眼都是很沉重的累赘但是陆丰泽偏偏有种莫名地不甘心他忍不住瞥了一眼已经走出很远的弟弟问道那你以后想叫我什么呢

弟弟没有答话

陆丰泽轻笑了一声仿佛早已预见到这个结果他低下头把冷茶喝干尽力不去挂念此事接下来还有路要赶三分会的烂摊子急待他收拾与那程家神秘少年的约定也还要履行……而且方向正与弟弟南辕北辙可能他们命中注定本就不是一路人只是机缘巧合生在了一户人家

陆丰泽早就希望昆子就此被激怒从而四处闯荡天下但真到了这一刻他的这份难熬远胜雷火之苦

此一分别又不知离乱多少年再复相见往日的那些记忆已经成为浮生幻影那个曾经口口声声喊着哥的昆子真如陆丰泽当初所愿再也不会那样叫他了

又过了许久陆丰泽突然听见远处的林子里传来很不情愿的一声

昆子已经不在了但陆遇清还是陆丰泽的弟弟

posted @ 2022-08-31 14:32  Mistletoes  阅读(197)  评论(0编辑  收藏  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