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琴

作者:无色方糖
链接:https://zhuanlan.zhihu.com/p/35310523
来源:知乎

 

1.

谷月该过来刺琴了

知道

稚嫩的丫头从桌底下钻了出来打了打身上的灰土她把手里攥着的泥偶摆到桌边乖巧地趴到那妇人的双膝上

被唤作谷月的丫头忍不住问爹和你之前一直说的贵人到底是谁啊

妇人说贵人是位大善人月儿要是到了贵人那不会吃苦头的他不单单是月儿的贵人更是谷家的大贵人

谷月似懂非懂地点头

凉风一阵阵地打着帘子穿堂而过让铜铃叮叮地响着仆人连忙把雪白的披帛递过侍女谦卑地为席边的美妇披上

妇人摸着谷月的脸颊说月儿要刺琴了怕不怕

谷月摇摇头说不怕有娘在谷月不怕

妇人的手顺过谷月的头发一遍一遍地捋着说这就对了我的好月儿娘也是刺琴过来的娘也曾是一把琴刺琴不必怕的

谷月嘴上说着不怕眼里也清澈得像水一样可她被娘亲温暖的双手抚着却还是忍不住要一阵颤抖

妇人左手一挥一众婢女尽皆明白了用意全都活动起来后堂传来了银器清脆的碰响推车的轮子在大理石上一圈圈地碾着很快地那几排颜色奇诡绝艳的色盘还有大大小小长短粗细不一的银针都呈到了妇人身前

以及纤细如发透光如冰像是活物一般缓缓盘绕的丝线正托在一位婢女的手里丝线把光折得细碎里面有浅淡的流光在回转

妇人一手提起极细的一根银针把那丝线一穿她看着自己的女儿在怀里瑟瑟发抖泪就止不住

谷月撑着一幅平淡不惊的面庞心却突突地跳着她知道娘亲要在自己的背上刺出一把琴

 

2.

九月翠山城外

丫头你爹娘叫你什么

问话的男人身披青袍腰间排着两列窄细的银瓶他打扮得像是翠山城里随处可见的纨绔子弟没什么不同谷月甚至隐约感到了他眼神里的一股轻佻

谷月倒是不胆怯连刺琴都历过的姑娘当然不胆怯她答月儿但你不是我爹娘你不能叫我月儿

男人看起来年纪轻浅并不比谷月年长手上却也不知因何生的茧子

他听着谷月的话笑了一下说那行丫头你让我叫你什么

谷月沉着头思忖了片刻说就叫谷月

他伸手想去摸谷月的头结果被这丫头的一掌抽得通红

他把手撤回来说也好谷月我叫陆丰泽以后便是我来照管你

这个年纪的谷月还丝毫领会不了陆丰泽这三字的意义

谷月心不在焉地听着她始终不相信这个她看上去轻浮又鬼祟的男人就是娘亲口中的贵人

谷家没有这种门客她也全然不喜欢这个人但现在的的确确如此没有给她半点回退的余地

陆丰泽问谷月你娘亲跟没跟你提过背后那把琴的诸事

谷月说提过两大禁忌娘亲说刺琴后不得亲自用手拨弦用眼看弦二者都是大忌

陆丰泽说你娘亲少说了刺琴的好处

谷月说:怎会娘亲不可能瞒我的……

陆丰泽一步跨到藤椅上给自己上了一盏热茶他把那茶一抿说不不不也许她不是想瞒你只是不知晓罢了刺琴带来的妙处不少一是通音律二是善识琴三是……

陆丰泽说道这里突然一顿他问道谷月你知不知道你背后的弦到底是什么

谷月摇摇头她被刺琴后的几日里不痛不痒单单感觉背后的弦似乎在沉缓地呼吸吐纳蠢蠢欲动若要发声

与其说是弦倒不如说是某种温润的活物……却又没有那种平凡活物在肌肤游走的厌恶感反倒像是融于自己血肉之中跟自己从娘胎一同托生的琴弦一般

陆丰泽笑着说要是刺琴只有禁忌没有好处天下哪个傻子会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他低声喃喃补充道我弟都没这么蠢

谷月皱着眉说我不想知道刺琴的好处我只想知道我爹娘怎么了

陆丰泽缓缓地起身说谷月你想知道什么我都能告知于你但公平起见我每答你一问你就为我做件事

谷月后撤一步说你要让我做什么出格的事情我可……

陆丰泽说我怎会强人所难呢你若是不同意大不了我不回答便是

谷月听罢迟疑片刻说那好我想知道我要在这待多久问完了你要让我做什么

陆丰泽俯下身来在谷月的耳畔轻轻地念着这听起来极容易办到却最终成了谷月唯一一件未竟的允诺

那就是不要杀人

 

3.

谷月的衣食起居都有婢女伺候陆丰泽谨遵其诺的确从来没有强人所难反倒是谷月的要求他都一一满足

谷月在宅子里每日所做之事大多是谱曲练琴也如陆丰泽所说的谷月的确乐感异于常人刺琴之后她对音律颇有灵性可谓琴音通络即便是自幼修习八九年的乐师也未必能谱出现在谷月曲子一半的灵气

谷月在院前一曲奏毕陆丰泽在屋后轻轻击掌说这琴声真是听得江月落

谷月把十指从琴面上抽开皱了皱眉没有搭话

陆丰泽走过来说我没学过奉承人这可没半点吹嘘都是心里话但弹完这曲不要再练了跟我去一趟琴社

谷月问为何要去琴社不是说把整个琴社所有艰深的谱子都拿来了么

陆丰泽说不是去学琴这次要为你挑一把琴你现在弹的长琴是我替你选的不是你自己选的

谷月别过头撅起嘴问我为何要应你的心意

陆丰泽笑笑说你这嗜琴如命的丫头这怎么能算应我的心意呢是应你的心意啊

谷月说我要换你一个答案

陆丰泽坦然道可以啊

他们越过竹林翻过浅溪来到城里

路上几次陆丰泽都问谷月累不累可以背着她走谷月都哼一声说我自己能走

谷月问着不许骗人你说你名字为什么叫陆丰泽

陆丰泽说你想问的就是这个

谷月说当然你反悔了

陆丰泽轻笑一下说我哪里会反悔我这名字是爹娘起的爹娘的意思现在的我哪里猜得到不过有位老先生说我的名字丰泽是化用了易经一大卦象泽风大过这卦的卦面是……

谷月连忙摆手说停停停什么酸倒牙的东西这答案我听了不欢喜不算数的

陆丰泽说那好你这问题姑且先欠着待到你有机会再问

他抬头望望说到了这就是霜声琴社翠山城最大的琴社

只站在琴社门外就能听见里面阵阵浪潮般的琴声漾出来原来正赶上琴师合奏霜声琴社的琴师除了权贵子弟剩下都是天资聪颖又自幼刻苦修习的而所奏的曲子大多也都是极富名望的乐师的手笔

常常有初学琴技的学徒搬着板凳架起长琴专门在琴社门口听着阵阵琴音练琴不单单能从琴声中听到技法之妙更能受到这难得的氛围熏陶

陆丰泽转身看向谷月发现她捂着双耳弓着身子额头上直渗冷汗他连忙拂着谷月的背问谷月身子哪里不舒服么

谷月在琴声中浑身发抖她一字一句咬着唇齿艰难地讲着琴声……嘈……

从门口飘过来每一个弦动的音律都分外嘈杂凌乱难以入耳在旁人耳中宛若天籁的琴曲在谷月的耳中就如同铁刷一遍一遍在水缸中刺耳地划响

 

4.

陆丰泽只好带着谷月远了琴社等到这一阵奏完之后再回来

看着谷月面色惨白地抱着双膝牙齿还止不住地打战陆丰泽长叹一声说是我大意了我忘了刺琴之人乐性极高根本容不得有半点瑕疵的曲乐你现在就是凤凰的身子乌鸡的命都什么时候了还非梧桐不栖时日一长耳朵一习惯你就没那么挑了

陆丰泽说到这里自言自语道说来也怪……刺琴对人声无碍却单单挑剔琴音这事应该问问……

他瞥了一眼还在深受琴声之苦的谷月俯下身在谷月耳畔大呵一声

谷月吓得一下瘫坐在地上不过总算从煎熬中挣脱了出来她连忙起身问刚刚怎么了

陆丰泽的腰间突然泛起几声嗡嗡的震响银瓶像是躁动不安地发颤他两手按住腰间的银瓶说并无大碍就是耳朵太娇气了

谷月一直盯着陆丰泽那两排像是发狂一般颤动的银瓶渐渐平息下去才问道这也是刺琴的禁忌之一么

陆丰泽平复着呼吸双手从腰间挪开说不算你这种情况也一人而已有的人耳朵就没你那么挑剔有的却对声音更加苛责好了快进琴社吧

谷月没再多问两人快步踏进琴社一众琴师的目光都落在两人身上一时间议论之声纷起

是琴社刚收的学徒么

怎么可能你看那男子不伦不类的打扮不知道是从哪个街巷混迹来的混混

这姑娘也是奇怪竟然进琴社不带琴来那又成何体统……

琴社言语的个中缘由陆丰泽是清楚的霜声琴社本就是名镇一方的大琴社达官显贵子弟纷至沓来哪怕只是附庸风雅也要练琴

至于专心学艺的弟子又有不少的父辈是赫赫有名的大琴师

这出身的重要本是陋习陋习久了却成了传统传统流传下来便是正统

霜声就是秉持正统的大琴社这每年给朝廷贡上十几名御用琴师的地界难免看重你的身家和地位自然不是什么闲云野鹤都能随便混迹的

像谷月和陆丰泽这种既不带琴也无人引荐提前也没打过招呼就堂而皇之走进琴社的人真的算得上罕有

琴社的社长听闻了声响风风火火地从后堂赶了出来闲杂人等不会闯进琴社傻杵着自讨没趣可要是真有人开了这个先例那也不好跟这些不识好歹的乡野匹夫撕破脸皮

谷月被眼神一遍又一遍地扫着浑身不自在琴社弟子的目光像是一层层的水雾把她覆满淋个通透

陆丰泽把她向后一扯低语到站到我身后去

社长迎面过来时陆丰泽正要行礼社长大手一挥说不必如此繁缛想问公子前来所为何事

见了社长陆丰泽满脸堆笑道听闻贵社有宝琴百许我带着这姑娘来选一把好琴

社长听罢一愣还没作答台下一众琴师霎时哄笑起来

那笑声一阵盖过一阵像是浪潮一般在琴社里涌着

陆丰泽面不改色

社长见多识广可这种情况还真是第一次碰见他摆摆手示意琴师平复就算是再不妥当也不能丢了琴社的气度

社长笑了笑说恐怕公子弄错了什么……鄙社并非不卖琴但所藏古琴大多是先朝巧匠所铸琼琴光是修一根弦少说也要二百两银子这类宝琴大多卖给富绅豪门所聘的大琴师一是财力雄厚二是琴艺纯熟我看这位姑娘年纪尚浅尚未熟络音律何不从城中几处琴铺选一把妙音长琴未尝不可啊

陆丰泽摇摇头说社长所言实乃诚恳只是可惜这姑娘并非不通音律恰相反这姑娘天资聪颖悟性极高正是学琴的好苗子所以我才前来求一把好琴

社长眉头微皱眼神在谷月身上反复打量他心中狐疑若是真如这男子所说面前平平无奇的小丫头有如此天资怎可能不自幼就送入琴社修习还是说这男子也不过是夸夸其谈罢了

社长手一伸问道既然公子这么说了我也不妨问问探探姑娘的乐感姑娘路过之时应当正是琴师合奏之际也能多少听得一些老夫想问问姑娘觉得刚刚的曲音妙在哪里又劣在何处

一众琴师的目光都沉在谷月身上这些自视甚高的琴师倒也都想看看一介琴社的外人如何谈论自己的琴音

谷月抬起头一脸淡漠地缓缓地说

有如聒噪

 

5.

此言一出众琴师一片哗然

霜声的琴师若论及声誉名望看得要比身家性命更重几个脾气不那么和缓的弟子已经站起身来要理论一番更别提琴社中那些特意来陶冶情操的权贵子弟——从小养尊处优娇生惯养含着金钥匙哪里受过半点气吃过半点苦头

哪里来的丫头如此不识好歹我看还欠几年教养

你说我等琴声是聒噪那我看你所言数语更是混账

社长站在琴师之中双目圆睁像铜丸面色更是铁青陆丰泽揉了揉耳廓心中暗自发笑:到底是玩弄风雅的人就算心中再怎么愤怒嘴里骂出来的也大多是棉花拳头

真要听得火辣辣的谩骂西北大漠里随便找出来一个骆驼客都能叫这帮人还不上嘴

陆丰泽蹲下身去在谷月耳畔说谷月你不要插嘴我来应付

谷月说可我没说谎

陆丰泽笑着摇摇头说你只懂琴你不懂人

陆丰泽站起身来凭这那个笑脸对社长说社长也不必动怒这姑娘并无恶意只是年纪太浅词不达意而已她说的并非各位的琴声不好而是各位的琴声不和

少在这油嘴滑舌多说无益不如让那姑娘来露一手也让我们几个心悦诚服

远处几位琴师满脸不悦地指着陆丰泽呵道

陆丰泽转过身说你看刚刚说话的这位兄台你身姿孔武声音沉混如钟除了练琴平日里也一定好修身健体琴如其人定然大气悠远又怎会与细水柔情的琴声搭调

陆丰泽回过身自然地浅笑说各位的琴都是好琴可琴声分柔弱粗细大者之琴与娟秀之琴缥缈之琴与沉稳之琴欢聚之琴与离别之琴琴音万种光是一派杂糅又如何听见妙音依我愚见这姑娘的意思是希望各位分门别类化为数个琴部分别操练

陆丰泽试图摸一下谷月的头又被一巴掌扇回来那手悻悻地从身外抽回来从腰间掏出一精致的玉盒摆在桌上说当然言语若有不当之处还望各位见谅习琴伤手这一小盒药霜不成敬意

还有几位琴师在一旁想要言语几句但是一看见那玉盒上的砂印霎时间没了脾气

那玉盒上的印平平无奇却是一个暗红的

这个字可不是随便用的这是当今圣上的皇姓这一个印就是名震天下的应家御印就算谁有天大胆子也不敢做这种冒充御印的蠢事

私仿御印诛三族

这一小盒药霜不是给朝廷上供的御用就是哪个显赫藩王手里的私藏

总之定然不会是寻常百姓家的物件

社长当然也知晓可能只是这盒子金贵里面没准玩了一出移花接木的把戏是不是御医的手笔还得另说

但话又说回来又有哪个泛泛之辈能随便弄到带着御印的药盒

陆丰泽这药盒就算是空的只要在这一摆就是一道在座所有豪门公子哥都迈不过的坎

他们谁都知道面前这青袍公子的身份实在是不可估量

这下谁也不会对谷月买琴的事儿说半个字了

陆丰泽扯了扯一旁困惑不解的谷月的袖口柔声说走吧丫头我们去挑琴

 

6.

社长走在前面的时候陆丰泽还在给谷月一点点讲着刚刚的诸事

你……你说你为什么当时不让我说话谷月仰起头问

陆丰泽笑笑说你应该在我背后等着我才应该是站到前面的人你永远是我的最后一手棋先下出来那叫昏招

谷月似懂非懂地说那盒子……是你的第一手么

陆丰泽说第一手是我的那些话呀御印只作收尾之用要先礼后兵所以我才说你不懂人

他说着又不知从哪掏出一枚铜钱没有方孔正中刻着一个笔力苍劲的背面是以同样笔法刻写的

他把那铜钱递到谷月手心里说这个东西送你了

她攥着那铜钱问我要这一文钱做什么

陆丰泽轻笑说铜钱除了买东西还能做什么难不成还能含着吃了

姑娘社长微微鞠躬一伸手让出一条通途说前面的房里摆的就是霜声的藏品要是喜欢哪一款就挑去……

陆丰泽摆摆手说我们不是来抢琴是来买琴的这一间房里所有琴加起来价值几许

社长身形微微发颤说这都是无价之宝……

陆丰泽摇摇头说天下没有无价的东西只有天价这样吧我听说前些日子一位富绅来你们这买了一把前朝古琴据说出手极阔动辄一千多两雪花银你说这里有宝琴百许那我出二十万两

社长惊诧莫名地问公子你全都买下了

陆丰泽摇头道我只要一把我知道先生是爱琴之人剩下的银子用来养护古琴修缮琴社假以时日若这姑娘在琴艺上有所建树还望各位多多提拔

社长显得诚惶诚恐连连道谢说谢公子美意谢公子美意……

他自知陆丰泽城府深不见底却在他身上看不见半点架子反倒出手慷慨言语恳切让他如何不喜呢

陆丰泽连说免礼带着谷月去屋里选琴

陆丰泽明白琴师大多都是好面之人这银两一花一来一往不单单在正统琴社里打下了根底更是让社长把琴卖得心甘情愿来日谷月真碰得见霜声琴社的同好多少靠这层关系也能吃得开

他在心中盘算片刻谷月突然在捶他的胳膊回头看去这丫头已经抱着一把琴不撒手了

陆丰泽笑着问选好了

谷月点点头说选好了

陆丰泽问剩下的呢你不喜欢么

谷月说剩下的都是烂木头

门外的社长视这些琴如身家性命若是听了小丫头这番话不知会作何感想

陆丰泽说挑好了便走吧在这里待得久了你背后的弦要耐不住了

谷月昂起头问它真的会自己发声么

陆丰泽轻轻抚着谷月抱着那琴的琴面说跟人一样疯子才喜欢自言自语琴见了同伴也当然要作声的

陆丰泽温柔地看着还天真懵懂的谷月心中默道你这丫头还真的是什么都没来得及知道

 

7.

此后的时日里大多依旧是陆丰泽陪着谷月谱曲练琴谷月不知道这个行踪无常的男人到底每天在做什么他时而出现时而消失时而拎着精铁的匣子脚步匆匆时而又神情悠然地躺在藤椅上品茶

当然她还是没明白在第一次见面时为什么陆丰泽会提出那种要求……一个看上去永远都不会被实现的要求

陆丰泽还是老样子永远一脸笑意永远油嘴滑舌他能花五六个时辰去城外买一串谷月喜欢的糖人也能在隆冬腊月冻得双手通红去给谷月温上一碗气腾腾的姜汤这间大宅子的所有仆人都是他的他却心甘情愿亲自动手

他说五年后圣上就会大选琴师到彼时谷月一定能名震天下

谷月不明白为什么他会预知圣上的意思但她依旧信了

看起来除了让谷月好好练琴陆丰泽根本并无他求更别说任何非分之想

陆丰泽唯一亲近谷月的举动就是试图去摸谷月的长发而且还一次都没有成功过

谷月所求的事陆丰泽基本能一一照做

但有一件事是谷月怎么求都没有用的背后的弦永远不许她碰

谷月的琴艺正突飞猛进又是两年花开落

七月偶遇一个难得的凉夏

晚风袭人明月高悬

谷月正抱着谱子准备回到屋里就寝看见陆丰泽揉着手腕从大堂走进来倒吸着凉气他看见谷月却舒展了眉头笑着问今天又谱了什么曲子

她停下了脚步转过身说是给我发簪谱的曲子

陆丰泽说不错不错你既然立志要给天地万物谱曲从身边小物做起当然是最好……

谷月把他的话拦腰截断说你去干吗了

陆丰泽勉强地笑笑说办点事情

谷月瞥到他右臂的姿势不大自然他左手死攥着右手腕不放像是吃痛

她皱着眉头说你身上有伤

陆丰泽连退两步摆摆手说没有没有没什么大事就是摔了

这下他把右臂别到身后去了

谷月把谱子轻轻摆到一边眸子正视着陆丰泽说我要换你一个答案你究竟是做什么的

陆丰泽轻轻点头抿着嘴唇思忖了片刻说那好那我要拿你的某件东西换

谷月一愣某件东西自己又有什么东西是值得他要的连她身上这身衣裳都是陆丰泽买的

除了她自己她什么都没有

但其实无论陆丰泽要或者不要她这个人都只是时间问题从她被爹娘托付到陆丰泽的一刻起……陆丰泽就拥有她全部了

至于谷月是否情愿压根无关紧要一切只在陆丰泽一念之间

他早就可以要了她全部了

令谷月踌躇的不是说她到底有多厌恶陆丰泽而是这可能是她为数不多的能用来换答案的筹码

她在权衡为了这个答案是否值得

但她的身体快了她念想一步她没说话但是点了点头然后整个人僵住了

陆丰泽说那成交吧不许反悔嗷我告诉你我是商人做小买卖的

谷月轻声问卖什么的

陆丰泽说什么好东西都卖

谷月指着他别到身后去的胳膊问卖东西会弄伤自己的胳膊

陆丰泽说卖得太好了客人上来抢货把小臂扭了

谷月满眼狐疑地问什么东西卖得那么好

陆丰泽轻咳一声说咳……嗯糖葫芦

她缓缓摇头心中万分费解陆丰泽绝对是个善使唇舌的人这么傻的托词是怎么从他嘴里脱出的

七月哪来的糖葫芦

 

8.

谷月说我不信除非你把带我去看看这艳阳高照的日子里哪里存得下糖葫芦

陆丰泽说你嘴馋了

谷月气恼道我我……我是喜欢糖葫芦但我也是懂事理的人这种子虚乌有的东西我馋个什么

陆丰泽说三天时间我带你去看翠山城的糖葫芦山但在那之前是你答应我给我某件东西的我要你……

谷月紧张地屏息

陆丰泽说我要你一只手

谷月骇然道你要砍了我弹琴的手

陆丰泽说你想什么呢只是借你那娇贵的玉手一用

谷月说怎么用

陆丰泽说跟我五指相扣就行了

谷月说仅此而已

陆丰泽说仅此而已

谷月说那……你要是没带我去看糖葫芦山怎么办

陆丰泽说那你可以剁了我的手

谷月说我要你的手有什么用不如再换三个答案

陆丰泽笑着说都依你

谷月缓缓伸出了她纤盈的右手和陆丰泽掌心轻轻摩挲然后紧紧扣在一起

谷月忍不住惊叫道你手烫得像是火炉

陆丰泽说稍微忍一下

谷月感到手心传来一阵微微的刺痛仿佛从陆丰泽的大手里淌出了滚烫的糖浆

陆丰泽松手了

阵阵暖意从掌心弥漫到谷月全身各处她看向手心像是烙出了一个胎记般暗红的环

谷月说这是什么

陆丰泽说这是灸纹你心思愈是平静它愈是浅淡反之则愈明显

谷月说你这是什么武功

陆丰泽说这是传家体说了你也不会懂

谷月说你为什么给我文上了这东西

陆丰泽说刺琴之后体性虚寒没有这个徽记再过几年你每逢隆冬腊月容易手足冰凉骨节酸痛

他走到一旁把被风吹散的琴谱拾起轻轻拍到谷月面前说我走喽去置办糖葫芦去你练你的琴吧

谷月费解道不对姓陆的你没说全这是好事你为什么还要用一个答案来求着我办

陆丰泽一边打扫着院子一边心不在焉地说着因为你不让我碰你啊

谷月说就因为这个

陆丰泽说灸纹我一生只能印一次不管那人姓甚名谁只要手心有这个东西都会被我族里当成自己人如果哪天你真进了陆家家门倒也好搪塞我说我认你为至亲…… 

谷月打断道妹妹姐姐外甥女你喜欢叫我哪个

陆丰泽耸耸肩道都行更大的辈分是不行了家母身体康健

谷月的眼神一直凝视着陆丰泽的身影他却走得优哉游哉

 

翠山城地处中陆七月的确不产糖葫芦但翠山城没有不代表天下各处都不会有

过了北境的沐国此刻还是一片茫茫白雪倒是真可以去那尝尝糖葫芦但路途遥遥万里谷月可是折腾不起

还有一个法子买下先皇在翠山纳凉时修建的御用冰窖百丈见方堆满了腊月从湖里挖来的大冰块至今还有富裕人家取用冰块来避暑

找上十几二十个匠人连夜做上三天搁置在冰窖里糖葫芦的确能堆成小山

这法子天衣无缝只有一个缺点

太奢侈

好在陆丰泽虽文武双废但还算比较阔绰

他大体上没有骗谷月他的确是个商人只不过做的不是小买卖他是天下第一商会——青商的现任商主

霜声琴社大不大琴是从哪来的是青商的商队从南境运来的琴木

活在这大宏朝想要避开青商的东西估计也只有自尽这条路了运势不好去买条三尺白绫上吊都能碰见青商的摊子

朝廷对青商连年苛政收的都是重税即便如此靠着陆丰泽的运作周转商会仍是蒸蒸日上

他自封名讳大过为人却低调神秘

翠山城的百姓几乎人人都见过陆丰泽却无人知晓他是大过

青商的弟兄人人都听过大过却罕有人晓得他叫陆丰泽

所以银两的问题在陆丰泽身上不是问题更何况为了逗谷月开心钱财就愈发无足轻重了

他一封盖上大过玺印的信笺出去各地的糖葫芦师傅纷至沓来两天的工夫便把那冰窖塞个满

三日一到陆丰泽领着谷月来到地窖里燃起幽绿的荧光冷火灯说谷月这是你的糖葫芦山

谷月瞪大眼睛看着茫茫一片糖葫芦小丫头却没有想象中那么开心

她吓得花容失色道天哪你是前世修来的糖葫芦神不成

陆丰泽说想哪儿去了我就是卖这个的

谷月说这一串卖五钱银子都是亏的吧

陆丰泽说卖二两

谷月说得是多傻的人才会买啊

陆丰泽说不卖了都咱们自个儿吃了

谷月说那不得吃个十年八年的

陆丰泽说还有三年才是琴师大选先吃上一千天再说走吧小丫头拿几串我们回去了这冰窖我不能多待不然冰块都化了

让谷月参加琴师大选似乎已成定局而自诩算无遗漏的陆丰泽也没想到这事会让他懊悔不知多少年

临走时他手一挥冷火灯的火苗像一缕绿绸带缠绕到指间又霎时熄灭不见

 

9.

光阴荏苒三年转瞬即逝

正如谷月飞涨的琴技和日渐丰盈起的身体陆丰泽要应付的公事也与日俱增

那些铺天盖地的文书会把他淹没他回家的日子越来越少神情越来越疲惫也越来越珍稀和谷月相处的日子

所幸谷月已经十六了那个任性的小丫头一点点懂事起来尽力不给陆丰泽添忧

有一件大事和一件小事都在谷月练琴的三年间不知不觉中悄然发生着大事是陆丰泽终于得以正式继任陆家家主这位本朝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大当家肩负了更多东西小事是谷月来到陆丰泽身边后第一次出现了逆食

所谓逆食是陆丰泽从谷家口中得知的一种恶疾逆食实质是背后的琴弦反制宿主的表象谷月会精神恍惚言行失常通常逆食不会在谷月这样的年纪就发作但显然她的琴弦恶化得比寻常人更快

琴弦是一种活物大多会在宿主身上蛰伏十余年乃至二十余年而后才逐渐猖獗活跃起来至于谷月的情况是陆丰泽和谷家都未曾预料过的

大事顺理成章地被遗忘而小事却起惊涛

是隆冬大雪夜翠山城百里银装

陆丰泽和谷月坐在屋顶一边呵着白气一边远眺着张灯结彩的翠山城灯火在夜里汇聚成河亮得发烫

谷月说你不冷么

陆丰泽还披着那单薄的青袍

陆丰泽说凉快得很呢

谷月说除夕夜你会在么

陆丰泽说会在

谷月说大年初七呢元宵佳节呢

陆丰泽突然用手背贴向谷月的肩膀一股暖意顺着他的手弥散开和谷月右手的徽记一起用温热包裹了她庇护她于茫茫飘雪中

陆丰泽说你知道的那些日子不好说

谷月说陆……陆哥哥

陆丰泽说你说

谷月说有一件事困惑我许久了不知你能不能告诉我

陆丰泽说你大了也该知道一些事了这个答案算我白送你的

谷月说我爹娘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会把我托付给你

陆丰泽说原来你要问这个啊……差不多你爹娘选错了人怕拖累你

谷月说选错了人

陆丰泽说大宏朝和古往今来的王朝都不同无论皇上膝下有多少子嗣皇储都只能由应家的二十一位长老决定这二十一人联名为内议府府邸也在京城当今圣上应如意把持朝政十余年间应氏有两个年轻人最为出众一位叫应天安后封为睿王一位叫应月明尚未有王位

谷月说我爹娘就在他们两个之中选了么

陆丰泽说聪明你爹娘押宝在应月明身上朝野皆知他们夫妻二人是应月明的贵客

谷月说所以应月明输了么

陆丰泽说输得很惨内议府几乎要把他连根拔起只差变成庶民了他后来甚至自嘲起来自封为谪星王而今不知所终

谷月说我爹娘会怎么样

陆丰泽说不会怎么样起码应天安现在还只是太子他即位之前什么也不会发生谷家是琴师正统名门根系庞大不会那么快就垮了但你爹娘这一脉恐怕再也不会起势了

谷月说我会连累你么

陆丰泽说丫头别多想天下没什么人能拖累我更何况你我不说又有谁能知道你是谷家哪一支

谷月说我总感觉你像是在干大事的人远远不止卖糖葫芦这么简单

陆丰泽说没有什么大事不大事赚点小钱罢了

谷月满不相信却没多问

院子里的丫环们张罗起来正用灯笼和大红的剪花把院子装点起来几位姑娘叽叽喳喳地贴着春联那笔锋凌厉的大字即便是远在屋顶看的谷月都品出了三分气势

谷月说这笔法好是漂亮

陆丰泽说是圣上亲自写给我们陆家的

谷月惊诧道我可不信

陆丰泽说随你喽当今圣上应如意有一大怪癖他不避讳提起他姓名最多只是怪罪两句放到前朝那可是要砍头的这不他还把自己写到了对联上江山成绣锦天下应如意的对子……想来也口口相传了十几年了

谷月说应如意……他一定很害怕

陆丰泽说天下都是他的他害怕什么

谷月说我曾立志给天地万物谱曲但这些年来越大的东西谱出来的曲子越是叫人心惊一湖水一江雪就已经让我胆寒了应如意坐拥万里江山想必很惶恐吧

陆丰泽说或许你说得没错待到来日你甚至可以当面问他

谷月说琴师大选

陆丰泽说明年从翠山到京城届时你将惊艳满朝文武

谷月说我执意参加琴师大选不是为了名震天下而是为了让我的琴声能被更多人耳闻

陆丰泽说我知道

谷月说你会一直陪着我的吧我……我说的是琴师大选的那些日子里

陆丰泽说会的一直会的

雪越下越紧很快埋住了整个庭院冷风渐起门上的丹纸哗啦啦地响

谷月突然钻到陆丰泽怀里他的胸口炽热如火苗

 

10.

光策十六年大宏风调雨顺

天子应如意不爱女色免了外戚祸乱朝纲但他毕竟是人不会清心寡欲应如意一爱网罗天下奇人异士二爱音律——故而有了琴师大选

元宵佳节后这琴师大选先是不知哪里走漏了风声过了几日衙役把大选的昭文贴满到街头巷尾一时间九州雷动

各地琴师迫不及待恨不得四月转眼而至毕竟天子身旁弹琴这荣华富贵何止是一生享用不尽

琴师大选之严苛更胜科举前后共四轮要比试足足一整月一路层层遴选可谓万里挑一能熬到最后的佼佼者才有资格进京面见圣上多亏陆丰泽提前打点了霜声琴社那层关系把整个琴社仅有的两个推举名额让了一个给谷月免去不少麻烦

 

五月仲夏翠山城外

官道一片宽阔坦途桂花连绵百里如海

陆丰泽三日前风尘仆仆地赶回翠山城显然是专为大选一事卸下了公事他买来马车亲自当起车夫

谷月装点好行囊心情复杂地上了车

马蹄声阵阵里谷月感觉背后的弦绷得比以前更紧了

谷月说哥哥前面的山路里会不会有山贼

陆丰泽悠哉地说着放心吧这世道太平着呢

谷月说真的

陆丰泽说真的小丫头你在家的时候每天茶不思饭不想地练琴大选了就更该沉下心来

谷月抱紧了自己的琴说

陆丰泽并没说真话

山路上当然可能有山贼只不过陆丰泽和谷月两人绝对不会碰见

准确地说是这伙人

后面二十丈跟着一纵快马驭马的都是陆丰泽手底下一顶一的悍将前面五十丈三位剑法超群的剑宗宗主正给自己开路左左右右十五座山头上放的全是青商的岗哨

每路经过一个镇子都有一位顶级高手坐镇接风下一站是叫人闻风丧胆的凛阳掌传人左千嵩再下一站是十一岁便揭下刺客黑榜不世出的奇才苑紫桐……

这个阵场分了前中后三队又把耳目星罗密布是实实在在天子运镖的架势

就是转运传国玉玺也不过如此了

陆丰泽当然担心谷月但审慎到这个地步却也不单单是为了她更为她背后的弦

谷月望向路旁金白的花海阵阵幽香顺着风散逸开

她第一次感觉身后的琴弦如此亢奋甚至要无时无刻用心神压制那股躁动不然那温润的琴弦就要从身后肆无忌惮地耸动起来

谷月说背后的弦今天很不安分

陆丰泽说它是和你一起生长的到这个年纪的姑娘心思萌动也算正常

谷月说难道我背后的弦也能算姑娘它到底是什么

陆丰泽说是一种

谷月说什么器

陆丰泽突然勒马把手探向车里说背后朝向我

他一弹指零碎的火星从指尖迸溅出来像一串炽红的流萤

伴着一阵刺痛谷月背后的弦霎时又安分下来

陆丰泽说月儿安心想谱子不要顾念其他

谷月说

陆丰泽心中暗道要快点到京城了越快越好

心事重重的陆丰泽低垂着眼帘又策马扬鞭

 

11.

尽管陆丰泽的动作已经审慎缜密至极但事情只要有一丝透风就会吹满各地江湖上很快兴起了有人正转运传国玉玺的流言虽然这荒谬传闻霎时不攻自破但坊间也已基本断定是不亚于玉玺的珍重之物

紧接着不知哪里的说书先生开了这个先河编了一套有板有眼的大戏说是那位在黑市里赫赫有名的火器鬼才谪星山人重新出山搞了一颗转瞬间就能将京城夷为平地的铁弹丸情节之跌宕壮阔前所未有实在是过于引人入胜

然后这大戏愈演愈烈甚至连朝廷都不得不开始考虑收紧京城的城防

等到谷月两人刚刚落脚京城的当晚城门附近小酒家的女掌柜正煞有介事地和陆丰泽低声嘀咕这位俊俏的公子你晓得近日里的乱子哩

陆丰泽茫然道什么乱子

女掌柜倒吸一口气道小声点呦相传有位搞火器的疯子谪星山人花了足足三百天在深山里炼了一颗轰天雷名为天火阎王这颗雷被人严防死守押运一路要从翠山到京城了

陆丰泽说谪星山人现在竟然还有人记得他这个老土名号么

女掌柜说啥子

陆丰泽说小事小事掌柜的你刚才说翠山那里山林茂盛湿气重理应不适合炼制火器才对啊

女掌柜掩面偷笑道小公子你年纪轻轻哪里懂什么江湖险恶越是这样的地方才越好掩人耳目呀

陆丰泽说有道理那这东西到了京城岂不是州官百姓一同遭了殃

女掌柜说不会莫要担心近日就是琴师大选的殿试了天火阎王估计就是魁首的奖赏怕的是到时候各路江洋大盗盯上这宝物明争暗抢引得皇城内宫不得安生只苦了这京都六门御卫可是有的忙喽……

陆丰泽说不是……琴师里的状元皇上赏赐他一颗轰天雷

眼看女掌柜越说越离谱陆丰泽和谷月两人默然对视一边嗯嗯啊啊地应和着也不多言语等到离了那酒家谷月才发问道你认识那谪星山人

陆丰泽说认识倒是认识不过这人还在蹲大牢呢

谷月说那哪里来的什么天火阎王

陆丰泽凝视了谷月半晌微微思忖片刻恍然道我懂了你就是天火阎王

……

所以……我讲的应该比较透彻了

嗓子喑哑的陆丰泽喝了一口热茶终于讲清楚了是因为护送谷月的阵场太大从而唤起的波澜而换任何人也不会想到所谓一颗就能削平山头的天火阎王只是一个弹琴的小丫头罢了

谷月沉吟道可我没法一次削平一个山头呀

陆丰泽说我觉得你还是没懂算了时辰也不早了休息吧

谷月说哦……

对于陆丰泽来说任何一件事都潜藏着无可限量的商机谣言到了这个地步真相就无关紧要了就算世上没有所谓的天火阎王他也照样能卖出一颗……

如果诸事顺利谷月就可以妥善处理背后的弦在琴师大选中夺魁甚至让陆丰泽大赚一笔这一箭三雕的好事老天爷和陆丰泽都觉得太奢侈了

谷月睡下之后陆丰泽又像个贴身侍卫般坚守了许久哪怕这家隶属青商的客栈已经固若金汤

他不知何时终于支撑不住精神沉沉睡去醒来时陆丰泽望着晨曦朝露恍惚感觉漫天大雪在艳阳下迎风而起冰川自门扉涌了进来他大惊失色还以为中了迷药

是给你的曲子

回过头来原来是一脸沉醉的谷月正在他身后练琴

她十指一停窗外才夏意渐浓

 

12.

原本陆丰泽只是知道谷月琴艺超群未成想她已经精湛到足以用琴声影响神智五感的地步谷月自身还没有意识到在她足够了解某件事物的前提下为其谱曲的效果甚至可以超越常理

但这绝不是一件好事恰相反这意味着谷月背后的东西在日益活跃刺在背上的几根弦与谷月的身体格外契合再这样下去迟早会反受其害

明天谷月就要入宫届时人潮涌动这个节骨眼上万万不能出半点乱子陆丰泽思前想后断定还是稳妥起见为妙再御火压制一次琴弦的躁动

陆丰泽说月儿背后朝向我

谷月柔声应允而她的身形却霎时间僵住

陆丰泽心中一沉道谷月

谷月

陆丰泽发烫的掌心向谷月背后缓缓试探过去倏然间一股对死亡的本能畏惧死死地钳住了他

陆丰泽平复了一下气息这琴弦是畏火的因此陆丰泽才会是照看谷月的最佳人选时下情景大概是因琴弦积年累月的成长后已经开始试图反噬宿主以躲避有威胁的火种

但下一瞬一根炽红的琴弦突然刺破谷月背后的衣裳像一根冷箭冲着陆丰泽面门射来

只靠着一次屏息陆丰泽拼尽全身所有的气力偏过身子他敢保证这根弦刺穿他的头颅实在是绰绰有余那极细的红线伴着锐利的破空声穿透了陆丰泽的左肩留下一个豁然血洞

火星旋即从伤痕处迸溅出来顷刻将那活物般的弦烫成焦黑琴弦仿佛吃痛般发出嗡鸣缓缓地像是受伤的须子般缩了回去

屋子里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陆丰泽感觉自己肩膀上的血洞还远不只是刺伤这么简单剧痛从左肩处蔓延伤痕飞速地腐烂发臭肯定是弦中某种骇人毒物在作祟所幸滚烫的血流须臾间就在那洞上烧出一块疤来腐肉和毒水也随之蒸干

这弦一击未能奏效又从谷月背后伸出一根红蓝相间的细弦这弦远没有上一根灵活却似乎更为坚韧它有如凌厉的细鞭朝陆丰泽抽了过去在空中抡出呼啸声

得一声陆丰泽的左臂被抽出一道血痕但迸溅出的血花炽热无比那些血滴在床头烧穿了枕木也将琴弦在噼啪中应声烧断

某种意义上说陆丰泽算是这种琴弦的天敌所以他凶恶地凝视着那弦全无半点惧色陆丰泽知道这东西最怕的就是他——起码到现在还是

只是终有一日连陆丰泽也不是这东西的对手而那时谷月不再是谷月琴也不再是琴

琴弦再也没了动作而承载着它的谷月仿佛精力耗尽般倒了下去

陆丰泽满头冷汗地靠在墙边止不住地剧烈喘息

如果换任何一个寻常人性命绝对会交代在这里

他靠着奇异的容火之体捡回一条命但这醒目的创痕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那琴弦的可怖

虽然陆丰泽对这东西的危险早有耳闻却从未想过竟然凶厉如此更为要紧的是谷月现在还不能知晓此事……这丫头要是知道自己背后刺着威力不俗的杀人兵器定然心神不宁无法自处

在谷月醒来前他还得把这一地狼藉恢复如初

醒来的谷月的确没有发觉异样除了她不理解自己缘何会好端端地昏倒

这位天真烂漫的小姑娘还不知道她身携杀人器甚至差点要了陆丰泽的命

她和她的琴看似波澜不惊其实凶险从未弥散这意味着陆丰泽只能寸步不离

陆丰泽说谷月从这一刻起你要叫我的假名

谷月说为什么

陆丰泽说因为我的真名太难听了我假名为徐近年是你的远房哥哥你以后就叫我徐哥

谷月说徐哥

陆丰泽说太感人了你比我亲弟弟听话多了他可是教一百遍都没记性的主子你竟然一遍就能牢牢念对了

谷月说陆哥你原来有个亲弟弟么

陆丰泽无奈道有吧

 

皇城内宫琴师涌如潮水

其实真正入选殿试的琴师只有三十二名这一众行人绝大多数都只是作为宾客来旁听——当然其中不服气者肯定有之不少琴师都好奇把自己淘汰的层层遴选到底挑出的是怎样的绝世奇才

而历经重重考验的各地琴师内心大多惶惶不安殿试绝不会有如往常那般容易应付来场的宾客虽多唯一能一锤定音的却只有当今圣上一位可圣上应如意的喜好又岂是这些民间百姓能轻易琢磨的

不少人拖上关系花了大把银子买通寝宫的小太监只为能稍稍窥探应如意的喜好但大宏朝的这位国君似乎了无欲望也绝无缝隙三十二位琴师唯一能做的就是竭尽所能地砥砺琴技争取在今日弹奏完满的一曲夺得圣上欢心

至于谷月这边就比较特别了

因为这是谷月此生第一次比琴她非但不惶恐反而还颇有几分兴奋别家琴师的父母都祈愿子女在大殿一跃为人中龙凤而陆丰泽……

陆丰泽低声在谷月身旁耳语道小妹别弹得太好了

谷月满脸惊异陆丰泽嘘声道别喊听我解释你只要弹出平日里七八分的实力便能力压群雄夺魁了没必要太引人耳目

他更怕的是背后的弦再次失控

谷月不悦道可我本该竭尽全力

陆丰泽说的确你本该……

恍然间陆丰泽构想了一种以往从未想到的可能……一个大胆到他不敢言说的计划

他环顾四下道竭尽全力吧用你最好的曲子无所顾虑无所保留让天下知道琴道还混沌未开

谷月笑得很开心

陆丰泽说琴师们都惊异于皇城的雍容华美你这丫头倒是不怎么给面子啊

谷月说最好装得很惊讶么

陆丰泽说随你心意

谷月说其实我没在看我满脑子都是曲子至于皇城什么的和咱家宅子都差不多嘛

陆丰泽说倒也是

谷月说我什么时候上场

陆丰泽说还有几个时辰吧到时候太监会提前唤你的名字我们会先在正席听完前面所有人的曲子然后才会轮到你

谷月说我是压轴的啊

陆丰泽说当然这是我特意安排的毕竟如果由你开场其他人都不用弹了人家苦心练琴数十年只为有一朝能在大殿前一展才学可听罢你的琴声还如何自处做事不能做绝要给旁人留一线

谷月说原来如此

 

13.

十年来关于天子应如意的传闻数不胜数有人言应如意是依靠天人一只左手所生通晓天理英气无双

但只有到了大殿上才能知晓流言没有说出应如意十之一的气势他身着黛色长衫面含微笑坐在每位琴师身旁不远没有前呼后拥众星捧月没有侍女太监殷勤伺候

一国之君只像是位多年的旧友侧耳倾听不时露出陶醉之意

任谁在天子身侧弹琴都不会宽心琴师一曲之后往往满头冷汗两腿发软有些胆子小的甚至一曲未毕就晕厥过去而应如意只是低声同琴师们讨论琴声本身指出技法的精湛或粗陋之处有相谈甚欢者应如意甚至会亲自抚琴弹上一两个小调

看起来这位天子绝不只是附庸风雅之辈单单只是一两次牛刀小试任谁也都感觉得出应如意的琴技并不简单

而他这温如璞玉谦如春风的举止更显难得传闻应如意才气四溢平易近人看来不是空穴来风

陆家和应家的交道早已不是一天半日了陆丰泽身为陆家长子青商之主却只是在琴师大选上初次见到这位年纪轻浅的国君

第一眼陆丰泽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陆丰泽也说不出是哪里的不寻常但在眉眼如画的应如意身上他仿佛望见了潮湿角落里的暗芽鲜艳的毒果正悄无声息地孕生

凌厉恶毒绝无仁慈

只是这一面陆丰泽就有所预感青商绝不可能在这样的天子眼下昌盛太久

更让陆丰泽如坐针毡的是他比旁人更清楚什么是真正的应如意

如果没有应如意谷家不会进退维谷谷月背后就不会有这些弦青商不会在大宏被处处掣肘他也没必要……

国君向来没必要为天下所有恶事负责但起码这些事陆丰泽知道应如意是万万脱不了干系的

天下都是应如意的天下人却并不如意

大殿前有皇亲国戚达官显贵还有大宏各处久负盛名的大琴师他们私下窃语对他们的天子称赞有加可惜应如意不亲女色不然不知多少父母愿意把爱女送入深宫嫔妃之位当然是无上殊荣哪怕区区婢女都沾了些应家的福泽

陆丰泽却不愿沾染应家哪怕一颗尘

小太监已经在传唤徐近年上一位琴师即将曲毕——谷月很快就要上场了

陆丰泽说谷月手给我

还没等谷月回应他已经死死攥住了谷月的右手一阵刺痛重新传回陆丰泽的掌心滚烫的热流顺着臂膀弥漫开

看着不明就里的谷月一脸娇羞地跑开陆丰泽手还在因剧痛而颤抖

他削弱了谷月手上的灸纹

他从来没有告诉谷月灸纹的真正作用是压制琴弦的侵蚀在谷月现在的身体状态下他很清楚这样的后果无法设想

陆丰泽知道这是一步险棋而他别无选择

只在陆丰泽内心挣扎的片刻里谷月的琴声已经响了起来

琴音如春风送暖碧水微澜而在舒缓的五音之间绝无矫揉造作的大格局却满溢这琴声之下在座的众位琴师不禁自惭形秽显得意境窄小闭塞而曲调一浪胜过一浪简直不叫人多做喘息完全深陷于谷月十指之下

一霎间万木生新芽

而应如意只是入神地听着并无太多的表情看不出是厌恶还是欢喜人人都在看谷月陆丰泽却在凝视着应如意

一曲作罢之后谷月笑对诸位琴师身形却恍然僵住

陆丰泽不禁屏息

一根炽红的琴弦从谷月背后窜了出来散逸着刺鼻的血腥味有如一根冷箭射向应如意

 

14.

徐近年入宫给的令牌在么

在的在的有劳诸位大人了

毕竟是你的义妹太拦着你也有违人常规矩上倒是没什么问题注意一下时辰就好但还得提醒你多加小心陛下已三番五次讲这姑娘的危险

在下明白

陆丰泽别过典狱长经由两位狱卒绕进牢中行在阴暗潮湿的廊道里两侧的侍卫神情肃然谁也不知应如意到底在这里埋下了多少高手

陆丰泽甚至感觉到这间天牢锁住的不是谷月而是一头狠恶的凶兽

在迷宫般的大牢中绕了许久隐在最深处的牢房前有三道紧锁的铁门随着沉重的铁轮碾过石砖牢门打开后他看见了被牢牢栓死在角落里的谷月

她一身囚服长发散乱像是憔悴了整整十年

陆丰泽说这里我一个人就行了

两位狱卒对视一眼道徐公子莫要靠得太近

狱卒退下之后陆丰泽缓缓走到了谷月身旁一根淡蓝色的琴弦从她背后微微探了出来

陆丰泽说你已经学会控制弦了

谷月无神的目光里渐渐回复了光彩她凝望着陆丰泽缓缓摇头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琴师大选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感觉我不再是我我像是……

陆丰泽打断道谷月你听好接下来我要讲给你的事情事关重大你可能会对我恨之入骨甚至欲杀之而后快

谷月说我在听

陆丰泽说你背后的东西有他自己的名字这叫玉凰弦也称玉凰玉凰是应家多年前联合陆家之火应家之器程家之血炼制的一款兵器玉凰本质上是一种一种活物只能寄生于其他的活物之上

谷月背后的弦颤了一下

陆丰泽说玉凰作为杀人器凶悍不可挡除此之外它还有许多特异的功效譬如为人修复创痕免受疾病之苦还能增强乐感与听觉但他终归只是肉身的客人总会有想要反客为主的一天多年来一直是琴师名门谷家在替应家做牛马谷家得到了至高的琴艺而应家找到了练兵的绝佳人选直到你出生……

陆丰泽说你的爹娘早就死了在你踏入我宅子的第一天就死了

谷月只是咬紧牙关凝视着他

陆丰泽说从他们押宝应月明的那一刻起他们的命早就不是自己的了应如意虽然对此事漠不关心但名正言顺的太子殿下却不会熟视无睹你爹娘命丧九泉之前还有一个要紧事不得不做那就是他们身上的弦被应家要求必须传下去传给你

谷月说所以我背上刺的是爹娘的弦

陆丰泽说还有你原本就要刺入的玉凰弦问题只在于谷家通常只会在儿女身上刺入最多五根玉凰——这已经是寻常人的极限了但你身上不是五根八根你身上一共有十九根玉凰里面还有一些你姐姐和外公的弦这个数目下人甚至会转瞬间崩溃成一摊死肉

谷月说可我活了下来

陆丰泽说而且你活到了今日只是你再不能寻常地过活哪怕我可以用火来压制玉凰的生长但你终有一日也会反受其害我必须带你来到京城

谷月说所以你才带我来参加琴师大选

陆丰泽有些难以克制情绪他努力压低声音道这是顺理成章的你本来就要参加琴师大选只有应家真正了解玉凰只有应家懂得玉凰的调教之法而且应如意既是好琴之人又好奇人异士更何况据我所知他还是应家百年来最有天分的玉凰改进者我必须让你在琴师大选上展现你的玉凰达到了何种力量应如意绝对会留下你你这样的神迹他是绝对不会让你死的

谷月惊诧道不对……大殿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陆丰泽说你袭击了应如意但他毫发无伤

谷月倒吸一口冷气往事潮汐般涌回她的脑海她呢喃道我懂了……你一直都在骗我你圈养了我这么多年只是为了把我送给应如意灸纹是骗我的学琴是骗我的就连你的身份也肯定是骗我的你只是花了接近十年来处理掉我这个烫手山芋你从未有真正考虑过我哪怕只是一天

陆丰泽猛地起身死死攥住她背后的弦玉凰体内的毒液呲的一声在他五指间融出一道血口而陆丰泽炽热如火的血液也烧焦了近乎半根弦

弥漫着焦灼臭味的牢房里陆丰泽伸出已经开始结痂的右手到谷月明前厉声道你看到了么这就是你背后的东西这就是我不让你碰他的原因你根本不知道这玩意的可怕你不知道如果我不让应如意留下你天下要因此死多少人你早晚有一日也会被他害死应家会让你活着应家会让你不继续伤人应家有无数下人愿意把生死置之度外来照看你但我姓陆的是个俗人我怕死

陆丰泽话音落下后整整十一根玉凰从谷月背后开绽出来它们有一些依然湛蓝有一些因充血变得炽红谷月倏然从瘫坐中跃起是背后丝线牵扯出的大网拉起了她十一根玉凰发疯般地蔓延到牢房地四角再钩住铁栅栏把谷月悬在半空

这些纤细的触须正微微地摆动着像大青蟒吐着恶毒的蛇信陆丰泽看出来了这牢房已经为谷月专门设计过免得她杀光所有狱卒逃出生天他只要跑出三道牢门之外就能免于死难但他没有挪身

他不知道如今到底是谷月在控制玉凰还是玉凰在控制谷月甚至可能因他激怒了谷月反而加剧了谷月和玉凰的融合

那位羸弱的姑娘像一只静待捕食的毒蛛伺机而发陆丰泽昂起头看向她神情淡然道你想好你到底要恨谁了么

陆丰泽摆开衣襟从腰间抽出两个银筒扣在地上一旦谷月挣脱锁链彻底失控他不介意连着整座天牢一同玉石俱焚

两个银筒旋即发出令人不安的嗡鸣一道浅蓝色的弧火联结了两个颤动的银筒四周的茅草很快被烫焦烧穿

玉凰显然被这物件彻底震慑住再也没有得寸进尺

陆丰泽说我还要提醒你谷月应家对于玉凰的持有者所做的事向来都谈不上人道你可能会受到百般磨难生不如死但痛苦能提醒你还活着活着才有资格复仇如果有那么一日痛苦已经碾平了你的心神我还给过你一枚铜钱把它含在嘴里去见你的爹娘吧

他收回了两个银筒径直走出牢房玉凰和谷月都没有继续难为他

但从今日起他和谷月都被剧烈地打磨过了

陆丰泽重新见到典狱长之时诸位狱卒都很好奇这位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向那怪物探亲的男人到底会说什么他到底如何看待他畸变发狂的义妹是痛哭流涕还是倾诉衷肠

陆丰泽却只是冷静地说大人把她牢房的天窗封死背后穿琵琶骨再加两道镣铐牢房地面的茅草全都去掉四角摆上长燃的篝火天牢现在的布置再有三五天就困不住她了

典狱长听罢甚至渗出了一身冷汗他只得点头道多……多谢

陆丰泽说还有一件小事去准备两个空的银筒只在她发狂之时摆在地上即可必要时那东西或许能敲山震虎这是一点银子不成敬意

他从怀里抽出一叠银票放在桌上然后转身离去

翌日陆丰泽准备离宫之前圣上应如意下令传唤徐近年

一早陆丰泽被接引至后花园眼望应如意正在石凳上笔走龙蛇那潇洒墨迹的最后一行尤为醒目虚度三百年世尊再返人间

陆丰泽当即跪下声如洪钟道草民徐近年叩见皇上

应如意说起来吧我来叫你难道只是想听一句叩见皇上但凡我请到这后花园的无一不是当世人杰琴有琴的天子书画有书画的天子商贾有商贾的天子我只是大宏的天子与你们又有何异你年纪比我小姑且叫你一声贤弟

陆丰泽起身道草民万不敢当

应如意说都是大宏子民又何必见外近日朕只是有一事在心中耿耿于怀难以平静听闻那姑娘名为谷月是你当年从路边捡到的孤儿贤弟你有没有看过她背后当时有几根弦都是什么颜色

陆丰泽说共有十九根都是湛蓝

应如意说当时那姑娘的身体如何

陆丰泽说康健无恙

应如意说实不相瞒说来谷月背后的弦与我应家多少有几分牵连她虽在百官面前欲致我于死地但毕竟也算由应家而起朕自然不能坐视不管贤弟你放心她虽被押于天牢也有诏令即日斩首但我应家会护下谷姑娘断然不会叫她就此丧命

陆丰泽猛地湿润眼眶机敏地淌下两行热泪道圣上大恩大德在下此生难报

说完他又跪下身来准备狠狠地以头抢地却被应如意搀扶起来

应如意说莫要这般感激涕零只是朕分内之事

两人又如此老练纯熟地你来我往天子庶民都恰如其分这相谈实在是完满到了无瑕疵

时机酝酿成熟陆丰泽也做足了文章准备就此别过打道回府应如意在末了突然叫住了他说了一句看似毫无瓜葛的话

应如意说贤弟你说你在翠山一带做些布匹的小生意改日拿几款样子过来我叫宫里的裁缝瞧瞧看

陆丰泽一脸笑意道好的陛下 

 

15.

比起谷月身上的玉凰陆丰泽更害怕应如意玉凰只是让他两腿发软但见过应如意一面之后他现在还不能止住颤抖

好在陆丰泽的克制是在商海中打磨过的他安然走出内宫准备卖掉一颗天火阎王

这东西当然不存在但江湖觉得它存在虽然谷月刺杀应如意未遂但天子海涵还是把琴师大选魁首赢得的奖赏赐给了陆丰泽——一块货真价实的应家玉佩有了这东西做担保陆丰泽哪怕捏一团泥丸都能卖出天价

靠着陆丰泽的三寸不烂舌和精纯的讨价伎俩他最终果真把一坨土团子装进锦囊绣袋卖给了黑市里一个穿着一身麻衣背着两把短刀的哑巴

这一趟甚至还白赚了两千两雪花银

陆丰泽在京城的一箭三雕顺势完成正欲宏图大展的他迈进轿子换乘快马回到青商在柳城的要地顺风顺水的陆丰泽几乎没耽误时辰不消十日就回了陆家真正奢靡的大宅

一切都顺利得过分但陆丰泽捧着谷月那面琴的时候总觉得哪里不对

他整整五天一言不发

直到一位风华正茂的俊俏少年跃下白马走进他的院子

陆丰泽昂起头笑道紫桐你怎么来了

苑紫桐说我听徐会长说起……大当家京城一行后整个人消沉了许久特意来看看你

要让苑紫桐耽误时间来叙旧是很难得的毕竟他是江湖里久负盛名的杀手总有接不完的活儿就算匆匆路过此地他也多半是在赶去杀人的路上

陆丰泽说我没事你去忙你的吧

苑紫桐说谷月呢

陆丰泽惊愕道你认识谷月

苑紫桐说自从那姑娘来到你在翠山城的府中第一天我就知晓这件事了

陆丰泽说你今年十九那年你才多大你一个小屁孩当时打听这件事干吗

苑紫桐说我担心她加害于大当家特意留心了

陆丰泽说我不加害于她就不错了

苑紫桐说大当家你有事瞒着我对吧

陆丰泽说你真的想听

苑紫桐说真的

陆丰泽看了看院子里孤零零的那面琴恍然想到了什么

陆丰泽说我都讲给你

于是他简明扼要地把遇见谷月之后的诸事尽皆讲完并无偏颇和遗漏陆丰泽一五一十地讲了许久两人把酒喝完了三坛

苑紫桐默然良久道我曾杀过许多神仙眷侣都是先杀的姑娘剩下的男人要么反手一剑准备捅死我要么抱着爱人痛哭流涕要么被满地鲜红所震慑再也挪不动步子但听起来大当家和他们都不同如果是你你根本就不会管那姑娘只是撒开步子狂奔

陆丰泽说如果我打得过你就和你拼命如果我打不过你我绝不停留

苑紫桐说我该说大当家冷血么

陆丰泽说你该说

苑紫桐说听起来你是为了谷月好把他又托付给应家但你到底为什么养了她八年和她共处了八年你真的一点不在意她么

陆丰泽说在意吧我花了整整八年来培养我们之间的情分又只花了三天把她关进天牢但接下来的事依然在计划中应家的残忍手段我向来清楚不只是酷刑那么简单他们把人融进墙壁叫人手脚打结再把你口鼻连在一起对于谷月的好奇只会让这种暴戾愈演愈劣简直要把人重塑成另一种东西再加上玉凰很快会加速对谷月的侵蚀夜深处钻心的痛苦不是这个未经磨难的小丫头能抵挡的她很快会吞下那枚铜钱

苑紫桐说你想要了她的命

陆丰泽说这铜钱会杀了她奇妙的是却不会切断她与玉凰的联接即便应家也无法从她的尸体上抽出玉凰尸体不腐甚至还会保持温度只要我找到程家后人的踪迹选一个合适的时机就能让她再度重返人间

苑紫桐说我不明白……你变相杀了她干吗要救活她

陆丰泽说她死了就不再受苦她活过来就能继续恨着应家她背后有十九根玉凰这是当世神兵所向披靡如果陆家终有一日要直面整个应家她就是斩断龙首的棋眼

苑紫桐说你花了八年来养一个棋子你放一个姑娘行在刀山火海只为她能继续恨着谁你根本……还没资格谈爱她这样的好姑娘如果换作我我宁愿用一辈子来好好待她

陆丰泽说你这一辈子一定很短因为你今年左右就会在夜里被失控的玉凰杀了玉凰怕我不代表也会怕你

苑紫桐说大当家你是个人渣

陆丰泽说紫桐不是第一天认识我吧

苑紫桐说不是所以我依然敬重你

陆丰泽说我知道正因如此我要你帮我办一件事

苑紫桐说我不办

陆丰泽说你带上谷月的琴此后自称谷月的哥哥谷星翠山城外有一个百年的老琴社名为霜声琴社我要你去那里练三个月的琴琴艺不用太精天下的大琴师自从琴师大选都认得谷月的这把琴你带着这个琴没人会怀疑你的身份你要痛斥应家对你妹妹的恶劣行径哭诉着妹妹的境遇这样天下人渐渐就会知晓应家的作为而且……江湖上再有什么风吹草动朝廷也不会怀疑到我陆家矛头全都在同样枝繁叶茂的谷家

苑紫桐说你要把这姑娘敲骨吸髓连着最后一点作用也被我榨干

陆丰泽说大概如此

苑紫桐说只可惜你是陆丰泽不然你这么冷血的人我愿意为谷姑娘免费做一单

陆丰泽说那我替她谢你

陆丰泽说另外一件事……我始终放不下心来谷月当时玉凰失控整个大殿外所有御卫一拥而上也只是勉强抵挡而你看这个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被污血染黑的铜镜当啷一声丢在地上

陆丰泽说这是六门御卫特制的护心镜似乎有为玉凰特意加固过即便如此谷月还是险些贯穿了这护心镜主人的胸口但当时的应如意突然用左手攥住了玉凰弦全然不为玉凰所伤这之后谷月才被制住我怀疑应如意与程家的联结比我们想得更深你外出游历之时顺手打探些程家后人的消息

苑紫桐说那帮人隐居了快一百年了吧别抱太大指望

陆丰泽说我就没抱指望

苑紫桐一声不吭地背起长琴说还有一点小问题如果我学琴的时候仇家找上门来我不方便在琴社大开杀戒吧

陆丰泽说请自便

苑紫桐一步刚迈出院子结果又退了回来

他无奈地瞥着陆丰泽说大当家就这样完事了么你要一直装到什么时候还能再装多少年

陆丰泽说你在说什么

苑紫桐说你还没修炼到这么冷血不用继续绷着了

陆丰泽哽咽了一下红着眼睛对面前的少年点了点头说紫桐多谢

 

16

光策十八年九月四秋叶零落

陆丰泽自己也没有想到他口中的合适的时机会这么快到来原本预想中动辄十余年的布线这一天突然要开始收网突如其来的变故有如狂风骤雨两则噩耗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一则噩耗来自朝野之上天子应如意驾崩传位于太子应天安

古人云天道有常应如意能活这么久不遭天谴才是陆丰泽最奇怪的地方但神异如妖的应如意到底是怎么暴毙的就连深宫的太监也毫无头绪

唯一能推测的是应如意或许预料到了自己的死期他一年前突然性情大改免去诸多苛政削减赋税更难得的是他释放了天牢不少冤罪的囚徒还是亲自平反

按照应如意本人的旨意他废除了牲畜殉葬也免了百日的国祭成为大宏朝第一位薄葬的天子

他死在后花园的石桌上留下最后的文书是朕之罪莫加于诸臣

可讽刺的是他的罪诸臣却并不清楚

另一则来自朝野之下蛰伏了近百年的前朝陈家后人突然发难准备趁皇位交接之际攻其不备陈氏联合三州二十四城的守军轻装简行连夜走暗道直抵京城

朝廷反应迅如雷霆京城六门御卫结成铁板一块在京城郊外阻击叛军惨烈的鏖战一直持续了两天一夜落英染上血雨

天子崩殂内忧凶险京城人人自危而应家似乎还压着不少底牌果不其然传闻从侧翼杀出了一道人数极少的精锐战法奇异在陈氏军阵中所向披靡但陈氏却醉翁之意不在酒一纵快马早已混入京城腹地他们还有足以玉石俱焚的最后王牌

一颗火器 

这是几近完美的兵法自诩算无遗漏的应家也未曾料到会中这阴刀原来京城外的浩荡兵马不过是一出戏罢了

据线人称陈氏的先锋兵在两军众目睽睽之下掏出了一颗天火阎王

所谓的线人现在就站在陆丰泽的书房里

苑紫桐说我当时正在皇城内宫附近闲逛突然就撞见了这一幕

陆丰泽哭笑不得道然后

苑紫桐说然后当然是一颗哑炮陈氏士气大挫节节败退后方也很快溃不成军最后变成了一出闹剧 

陆丰泽说即便没有这颗哑炮陈氏也只得功亏一篑应家根本就没把他们当回事你说京城外的那堆精锐据我了解应该名为隐司人人配有玉凰应家只是在练兵罢了他们才不在意伤亡

苑紫桐说我打探的线报倒也差不太多但我今天回来不是为了说这个的我整整两年都在扮一个弹琴的说实话有点反胃不过好在我再也不用演了在叛军压近京城之时我又扮作太监混入宫中偷出了你想要的东西

陆丰泽说什么

苑紫桐说尸体我找到了谷月的尸体你没有发现我的琴变宽大了许多么

他说完把立在一旁的长琴地踢倒在地

苑紫桐说那把琴让我收起来了这是一口棺材伪造的假琴

他一脚掀开了棺盖棺材里只有一个赤裸的人形但陆丰泽全然认不出这是谷月甚至认不出这是一个他的四肢尽皆被反关节地折到背后融进脊柱里全身遍布着各式惨烈的疮疤连五官也被难以言说的方式几乎尽皆磨去了只剩一个隐约的孔洞勉强可以吐息

陆丰泽骇然无法言语全身都在发抖

苑紫桐说我知道大当家的你认不出来她了但我有三点可以断定这就是谷月其一她心房无律动尸体却温热其二我探过他身体在咽喉处卡了一枚铜钱其三他背后共有十九根玉凰已经尽皆为赤红

陆丰泽意识到苑紫桐说的没错他还远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冷血

苑紫桐说所以你摆出那副死人脸是在给谁服丧么你这个时候又想起对谷月深情款款了两年来财源广进四个字都快写在你脑门上了你可曾担忧过这姑娘一晚

陆丰泽说我不那般做就无法控制我想起她

苑紫桐说是你深明大义对你的计划侃侃而谈的也是你把他送到应家府中任她自生自灭的

陆丰泽克制道我和……我和应家都有错如果谷月愿意我们皆当剜心碎骨

苑紫桐说你会后悔么

陆丰泽说总有一天会的

苑紫桐说还有一件小事我在宫里时听人说起过程家黑伞你心心念念想找的修人之人或许有了眉目

陆丰泽说只有伞是万万不够的

苑紫桐说不靠伞是一位姓许的要计划偷这把伞他还说能治好谷月而他要钱要人

陆丰泽说这些我们都不缺我想我马上可以去见这位姓许的了

苑紫桐突然身形不稳地靠在桌边衣袍下面渗出一丝血痕他艰难地起身道我逃出皇城时受了重伤回来的路上又遇到两位仇家都是高手但还好我是苑紫桐得以侥幸脱身我伊始以为是谷家的仇人谁知道却像是冲着大当家来高呼你姓名这时一根玉凰突然从棺材的缝隙里出来眨眼间把那两人做成了人串你说……介乎生死间的谷姑娘是想杀你还是保护你

陆丰泽说我不知道……紫桐你快去养伤吧来人把苑公子…

苑紫桐连忙嘘声

满脸不在乎的少年却再也撑不住血很快顺着腰际淌了下来

他连开腔的力气也没有只能用气音道大当家我……和谷月……已经可以了么为你陆丰泽做得够多了么

陆丰泽泪如雨下道够了

他凝望着棺材里似乎有所动作的人形说真的够了……

 

自那以后他是如此的想与程家后人一见

在三年后的山阴城陆丰泽才真切地如愿以偿而那时无论是他还是谷月都早已改变

posted @ 2022-08-31 14:26  Mistletoes  阅读(270)  评论(0编辑  收藏  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