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琴
作者:无色方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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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知乎
1.
「谷月!该过来刺琴了。」
「知道。」
稚嫩的丫头从桌底下钻了出来,打了打身上的灰土。她把手里攥着的泥偶摆到桌边,乖巧地趴到那妇人的双膝上。
被唤作谷月的丫头忍不住问:「娘,爹和你之前一直说的贵人,到底是谁啊?」
妇人说:「贵人是位大善人。月儿要是到了贵人那,不会吃苦头的。他不单单是月儿的贵人,更是谷家的大贵人。」
谷月似懂非懂地点头。
凉风一阵阵地打着帘子,穿堂而过,让铜铃叮叮地响着。仆人连忙把雪白的披帛递过,侍女谦卑地为席边的美妇披上。
妇人摸着谷月的脸颊说:「月儿,要刺琴了,怕不怕?」
谷月摇摇头说:「不怕,有娘在,谷月不怕。」
妇人的手顺过谷月的头发,一遍一遍地捋着说:「这就对了,我的好月儿。娘也是刺琴过来的,娘也曾是一把琴。刺琴,不必怕的。」
谷月嘴上说着不怕,眼里也清澈得像水一样。可她被娘亲温暖的双手抚着,却还是忍不住要一阵颤抖。
妇人左手一挥,一众婢女尽皆明白了用意,全都活动起来。后堂传来了银器清脆的碰响,推车的轮子在大理石上一圈圈地碾着。很快地,那几排颜色奇诡绝艳的色盘,还有大大小小、长短粗细不一的银针都呈到了妇人身前。
以及纤细如发,透光如冰,像是活物一般缓缓盘绕的丝线,正托在一位婢女的手里。丝线把光折得细碎,里面有浅淡的流光在回转。
妇人一手提起极细的一根银针,把那丝线一穿。她看着自己的女儿在怀里瑟瑟发抖,泪就止不住。
谷月撑着一幅平淡不惊的面庞,心却突突地跳着,她知道,娘亲要在自己的背上,刺出一把琴。
2.
九月,翠山城外。
「丫头,你爹娘叫你什么?」
问话的男人身披青袍,腰间排着两列窄细的银瓶。他打扮得像是翠山城里随处可见的纨绔子弟没什么不同,谷月甚至隐约感到了他眼神里的一股轻佻。
谷月倒是不胆怯,连刺琴都历过的姑娘当然不胆怯。她答:「月儿。但你不是我爹娘,你不能叫我月儿。」
男人看起来年纪轻浅,并不比谷月年长,手上却也不知因何生的茧子。
他听着谷月的话笑了一下说:「那行,丫头,你让我叫你什么?」
谷月沉着头思忖了片刻说:「就叫谷月。」
他伸手想去摸谷月的头,结果被这丫头「啪」的一掌抽得通红。
他把手撤回来说:「也好。谷月,我叫陆丰泽。以后,便是我来照管你。」
这个年纪的谷月,还丝毫领会不了「陆丰泽」这三字的意义。
谷月心不在焉地听着,她始终不相信这个她看上去轻浮又鬼祟的男人就是娘亲口中的贵人。
谷家没有这种门客,她也全然不喜欢这个人。但现在的的确确如此,没有给她半点回退的余地。
陆丰泽问:「谷月,你娘亲跟没跟你提过背后那把琴的诸事?」
谷月说:「提过两大禁忌。娘亲说,刺琴后,不得亲自用手拨弦、用眼看弦,二者都是大忌。」
陆丰泽说:「你娘亲少说了刺琴的好处。」
谷月说:「怎会?娘亲不可能瞒我的……」
陆丰泽一步跨到藤椅上,给自己上了一盏热茶。他把那茶一抿说:「不不不,也许她不是想瞒你,只是不知晓罢了。刺琴带来的妙处不少,一是通音律,二是善识琴,三是……」
陆丰泽说道这里突然一顿,他问道:「谷月,你知不知道,你背后的弦到底是什么?」
谷月摇摇头。她被刺琴后的几日里不痛不痒,单单感觉背后的弦似乎在沉缓地呼吸吐纳,蠢蠢欲动,若要发声。
与其说是弦,倒不如说是某种温润的活物……却又没有那种平凡活物在肌肤游走的厌恶感,反倒像是融于自己血肉之中,跟自己从娘胎一同托生的琴弦一般。
陆丰泽笑着说:「要是刺琴只有禁忌没有好处,天下哪个傻子会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他低声喃喃补充道:「我弟都没这么蠢。」
谷月皱着眉说:「我不想知道刺琴的好处。我只想知道我爹娘怎么了。」
陆丰泽缓缓地起身说:「谷月,你想知道什么,我都能告知于你。但公平起见,我每答你一问,你就为我做件事。」
谷月后撤一步说:「你要让我做什么出格的事情,我可……」
陆丰泽说:「我怎会强人所难呢。你若是不同意,大不了我不回答便是。」
谷月听罢迟疑片刻说:「那好,我想知道我要在这待多久。问完了,你要让我做什么?」
陆丰泽俯下身来,在谷月的耳畔轻轻地念着。这听起来极容易办到,却最终成了谷月唯一一件未竟的允诺。
那就是「不要杀人」。
3.
谷月的衣食起居都有婢女伺候,陆丰泽谨遵其诺,的确从来没有强人所难。反倒是谷月的要求,他都一一满足。
谷月在宅子里每日所做之事,大多是谱曲,练琴。也如陆丰泽所说的,谷月的确乐感异于常人。刺琴之后,她对音律颇有灵性,可谓琴音通络。即便是自幼修习八九年的乐师,也未必能谱出现在谷月曲子一半的灵气。
谷月在院前一曲奏毕,陆丰泽在屋后轻轻击掌说:「妙,妙。这琴声真是『听得江月落』。」
谷月把十指从琴面上抽开,皱了皱眉,没有搭话。
陆丰泽走过来说:「我没学过奉承人,这可没半点吹嘘,都是心里话。但弹完这曲不要再练了,跟我去一趟琴社。」
谷月问:「为何要去琴社?不是说把整个琴社所有艰深的谱子都拿来了么?」
陆丰泽说:「不是去学琴,这次要为你挑一把琴。你现在弹的长琴是我替你选的,不是你自己选的。」
谷月别过头撅起嘴问:「我为何要应你的心意?」
陆丰泽笑笑说:「你这嗜琴如命的丫头。这怎么能算应我的心意呢,是应你的心意啊。」
谷月说:「我要换你一个答案。」
陆丰泽坦然道:「可以啊。」
他们越过竹林,翻过浅溪,来到城里。
路上,几次陆丰泽都问谷月累不累,可以背着她走。谷月都哼一声说:「我自己能走。」
谷月问着:「不许骗人,你说,你名字为什么叫陆丰泽?」
陆丰泽说:「你想问的就是这个?」
谷月说:「当然,你反悔了?」
陆丰泽轻笑一下说:「我哪里会反悔。我这名字是爹娘起的,爹娘的意思,现在的我哪里猜得到。不过有位老先生说,我的名字『丰泽』是化用了易经一大卦象『泽风大过』,这卦的卦面是……」
谷月连忙摆手说:「停停停!什么酸倒牙的东西。这答案我听了不欢喜,不算数的。」
陆丰泽说:「那好,你这问题,姑且先欠着。待到你有机会再问。」
他抬头望望说:「到了,这就是『霜声琴社』,翠山城最大的琴社。」
只站在琴社门外,就能听见里面阵阵浪潮般的琴声漾出来,原来正赶上琴师合奏。霜声琴社的琴师除了权贵子弟,剩下都是天资聪颖,又自幼刻苦修习的。而所奏的曲子,大多也都是极富名望的乐师的手笔。
常常有初学琴技的学徒搬着板凳,架起长琴,专门在琴社门口听着阵阵琴音练琴。不单单能从琴声中听到技法之妙,更能受到这难得的氛围熏陶。
陆丰泽转身看向谷月,发现她捂着双耳弓着身子,额头上直渗冷汗。他连忙拂着谷月的背问:「谷月,身子哪里不舒服么?」
谷月在琴声中浑身发抖,她一字一句,咬着唇齿艰难地讲着:「琴声……嘈……」
从门口飘过来每一个弦动的音律,都分外嘈杂凌乱,难以入耳。在旁人耳中宛若天籁的琴曲,在谷月的耳中,就如同铁刷一遍一遍在水缸中刺耳地划响。
4.
陆丰泽只好带着谷月远了琴社,等到这一阵奏完之后,再回来。
看着谷月面色惨白地抱着双膝,牙齿还止不住地打战,陆丰泽长叹一声说:「是我大意了,我忘了刺琴之人乐性极高,根本容不得有半点瑕疵的曲乐。你现在就是凤凰的身子乌鸡的命,都什么时候了还非梧桐不栖。时日一长,耳朵一习惯,你就没那么挑了。」
陆丰泽说到这里自言自语道:「说来也怪……刺琴对人声无碍却单单挑剔琴音,这事应该问问……」
他瞥了一眼还在深受琴声之苦的谷月,俯下身在谷月耳畔大呵一声。
「呵!」
谷月吓得一下瘫坐在地上,不过总算从煎熬中挣脱了出来。她连忙起身问:「刚刚怎么了?」
陆丰泽的腰间突然泛起几声嗡嗡的震响,银瓶像是躁动不安地发颤。他两手按住腰间的银瓶说:「并无大碍,就是耳朵太娇气了。」
谷月一直盯着陆丰泽那两排像是发狂一般颤动的银瓶渐渐平息下去,才问道:「这也是刺琴的禁忌之一么?」
陆丰泽平复着呼吸,双手从腰间挪开说:「不算。你这种情况也一人而已,有的人耳朵就没你那么挑剔,有的却对声音更加苛责。好了,快进琴社吧。」
谷月没再多问,两人快步踏进琴社,一众琴师的目光都落在两人身上,一时间议论之声纷起。
「是琴社刚收的学徒么?」
「怎么可能,你看那男子不伦不类的打扮,不知道是从哪个街巷混迹来的混混。」
「这姑娘也是奇怪,竟然进琴社不带琴来,那又成何体统……」
琴社言语的个中缘由,陆丰泽是清楚的。霜声琴社本就是名镇一方的大琴社,达官显贵子弟纷至沓来,哪怕只是附庸风雅也要练琴。
至于专心学艺的弟子,又有不少的父辈是赫赫有名的大琴师。
这出身的重要本是陋习,陋习久了却成了传统。传统流传下来,便是正统。
霜声就是秉持正统的大琴社。这每年给朝廷贡上十几名御用琴师的地界,难免看重你的身家和地位。自然不是什么闲云野鹤都能随便混迹的。
像谷月和陆丰泽这种既不带琴、也无人引荐、提前也没打过招呼就堂而皇之走进琴社的人,真的算得上罕有。
琴社的社长听闻了声响,风风火火地从后堂赶了出来。闲杂人等不会闯进琴社傻杵着自讨没趣,可要是真有人开了这个先例,那也不好跟这些不识好歹的乡野匹夫撕破脸皮。
谷月被眼神一遍又一遍地扫着,浑身不自在。琴社弟子的目光像是一层层的水雾把她覆满,淋个通透。
陆丰泽把她向后一扯,低语到:「站到我身后去。」
社长迎面过来时,陆丰泽正要行礼,社长大手一挥说:「不必如此繁缛。想问公子前来所为何事?」
见了社长,陆丰泽满脸堆笑道:「听闻贵社有宝琴百许,我带着这姑娘来选一把好琴。」
社长听罢一愣,还没作答,台下一众琴师霎时哄笑起来。
那笑声一阵盖过一阵,像是浪潮一般在琴社里涌着。
陆丰泽面不改色。
社长见多识广,可这种情况,还真是第一次碰见。他摆摆手示意琴师平复,就算是再不妥当也不能丢了琴社的气度。
社长笑了笑说:「恐怕公子弄错了什么……鄙社并非不卖琴,但所藏古琴,大多是先朝巧匠所铸琼琴,光是修一根弦,少说也要二百两银子。这类宝琴,大多卖给富绅豪门所聘的大琴师,一是财力雄厚,二是琴艺纯熟。我看这位姑娘年纪尚浅,尚未熟络音律,何不从城中几处琴铺选一把妙音长琴,未尝不可啊。」
陆丰泽摇摇头说:「社长所言实乃诚恳。只是可惜这姑娘并非不通音律,恰相反,这姑娘天资聪颖,悟性极高,正是学琴的好苗子。所以我才前来求一把好琴。」
社长眉头微皱,眼神在谷月身上反复打量。他心中狐疑,若是真如这男子所说,面前平平无奇的小丫头有如此天资,怎可能不自幼就送入琴社修习?还是说这男子也不过是夸夸其谈罢了?
社长手一伸,问道:「既然公子这么说了,我也不妨问问,探探姑娘的乐感。姑娘路过之时,应当正是琴师合奏之际,也能多少听得一些。老夫想问问,姑娘觉得刚刚的曲音,妙在哪里,又劣在何处?」
一众琴师的目光都沉在谷月身上,这些自视甚高的琴师,倒也都想看看一介琴社的「外人」如何谈论自己的琴音。
谷月抬起头,一脸淡漠地,缓缓地说:
「有如聒噪。」
5.
此言一出,众琴师一片哗然!
霜声的琴师若论及声誉名望,看得要比身家性命更重。几个脾气不那么和缓的弟子已经站起身来要理论一番,更别提琴社中那些特意来陶冶情操的权贵子弟——从小养尊处优娇生惯养,含着金钥匙,哪里受过半点气,吃过半点苦头?
「哪里来的丫头如此不识好歹?我看还欠几年教养!」
「你说我等琴声是聒噪,那我看你所言数语更是混账!」
社长站在琴师之中,双目圆睁像铜丸,面色更是铁青。陆丰泽揉了揉耳廓,心中暗自发笑:到底是玩弄风雅的人,就算心中再怎么愤怒,嘴里骂出来的也大多是棉花拳头。
真要听得火辣辣的谩骂,西北大漠里随便找出来一个骆驼客都能叫这帮人还不上嘴。
陆丰泽蹲下身去,在谷月耳畔说:「谷月,你不要插嘴,我来应付。」
谷月说:「可我没说谎。」
陆丰泽笑着摇摇头说:「你只懂琴,你不懂人。」
陆丰泽站起身来,凭这那个笑脸对社长说:「社长也不必动怒。这姑娘并无恶意,只是年纪太浅,词不达意而已。她说的并非各位的琴声不好,而是各位的琴声不和。」
「哼,少在这油嘴滑舌。多说无益,不如让那姑娘来露一手,也让我们几个心悦诚服。」
远处几位琴师满脸不悦地指着陆丰泽呵道。
陆丰泽转过身说:「你看,刚刚说话的这位兄台,你身姿孔武,声音沉混如钟,除了练琴,平日里也一定好修身健体。琴如其人,定然大气悠远,又怎会与细水柔情的琴声搭调?」
陆丰泽回过身,自然地浅笑说:「各位的琴,都是好琴。可琴声分柔弱粗细。大者之琴与娟秀之琴,缥缈之琴与沉稳之琴,欢聚之琴与离别之琴。琴音万种,光是一派杂糅,又如何听见妙音?依我愚见,这姑娘的意思是希望各位分门别类,化为数个琴部,分别操练。」
陆丰泽试图摸一下谷月的头,又被一巴掌扇回来。那手悻悻地从身外抽回来,从腰间掏出一精致的玉盒摆在桌上说:「当然,言语若有不当之处,还望各位见谅。习琴伤手,这一小盒药霜不成敬意。」
还有几位琴师在一旁想要言语几句,但是一看见那玉盒上的砂印,霎时间没了脾气。
那玉盒上的印平平无奇,却是一个暗红的「应」字。
这个字可不是随便用的,这是当今圣上的皇姓!这一个印,就是名震天下的应家御印,就算谁有天大胆子,也不敢做这种冒充御印的蠢事。
私仿御印,诛三族。
这一小盒药霜不是给朝廷上供的御用,就是哪个显赫藩王手里的私藏。
总之,定然不会是寻常百姓家的物件。
社长当然也知晓,可能只是这盒子金贵,里面没准玩了一出移花接木的把戏。是不是御医的手笔,还得另说。
但话又说回来:又有哪个泛泛之辈,能随便弄到带着御印的药盒?
陆丰泽这药盒就算是空的,只要在这一摆,就是一道在座所有豪门公子哥都迈不过的坎。
他们谁都知道,面前这青袍公子的身份,实在是不可估量。
这下,谁也不会对谷月买琴的事儿说半个「不」字了。
陆丰泽扯了扯一旁困惑不解的谷月的袖口,柔声说:「走吧丫头,我们去挑琴。」
6.
社长走在前面的时候,陆丰泽还在给谷月一点点讲着刚刚的诸事。
「你……你说,你为什么当时不让我说话?」谷月仰起头问。
陆丰泽笑笑说:「你应该在我背后等着,我才应该是站到前面的人。你永远是我的最后一手棋,先下出来,那叫昏招。」
谷月似懂非懂地说:「那盒子……是你的第一手么?」
陆丰泽说:「第一手是我的那些话呀,御印只作收尾之用。要先礼后兵,所以我才说你不懂人。」
他说着又不知从哪掏出一枚铜钱:没有方孔,正中刻着一个笔力苍劲的「应」,背面是以同样笔法刻写的「陆」字。
他把那铜钱递到谷月手心里说:「这个东西,送你了。」
她攥着那铜钱问:「我要这一文钱做什么?」
陆丰泽轻笑说:「铜钱除了买东西还能做什么?难不成还能含着吃了?」
「姑娘。」社长微微鞠躬,一伸手让出一条通途说,「前面的房里,摆的就是霜声的藏品。要是喜欢哪一款,就挑去……」
陆丰泽摆摆手说:「我们不是来抢琴,是来买琴的。这一间房里所有琴,加起来价值几许?」
社长身形微微发颤说:「这都是无价之宝……」
陆丰泽摇摇头说:「天下没有无价的东西,只有天价。这样吧,我听说前些日子一位富绅来你们这买了一把前朝古琴,据说出手极阔,动辄一千多两雪花银。你说这里有宝琴百许,那我出二十万两。」
社长惊诧莫名地问:「公子你全都买下了?」
陆丰泽摇头道:「不,我只要一把。我知道先生是爱琴之人,剩下的银子,用来养护古琴,修缮琴社。假以时日若这姑娘在琴艺上有所建树,还望各位多多提拔。」
社长显得诚惶诚恐,连连道谢说:「谢公子美意,谢公子美意……」
他自知陆丰泽城府深不见底,却在他身上看不见半点架子,反倒出手慷慨,言语恳切,让他如何不喜呢?
陆丰泽连说免礼,带着谷月去屋里选琴。
陆丰泽明白琴师大多都是好面之人,这银两一花,一来一往,不单单在正统琴社里打下了根底,更是让社长把琴卖得心甘情愿。来日谷月真碰得见霜声琴社的同好,多少靠这层关系也能吃得开。
他在心中盘算片刻,谷月突然在捶他的胳膊。回头看去,这丫头已经抱着一把琴不撒手了。
陆丰泽笑着问:「选好了?」
谷月点点头说:「选好了。」
陆丰泽问:「剩下的呢?你不喜欢么?」
谷月说:「剩下的,都是烂木头。」
门外的社长视这些琴如身家性命,若是听了小丫头这番话,不知会作何感想。
陆丰泽说:「挑好了便走吧,在这里待得久了,你背后的弦要耐不住了。」
谷月昂起头问:「它真的会自己发声么?」
陆丰泽轻轻抚着谷月抱着那琴的琴面说:「跟人一样,疯子才喜欢自言自语。琴见了同伴,也当然要作声的。」
陆丰泽温柔地看着还天真懵懂的谷月,心中默道:「你这丫头,还真的是什么都没来得及知道。」
7.
此后的时日里,大多依旧是陆丰泽陪着谷月谱曲,练琴。谷月不知道这个行踪无常的男人到底每天在做什么,他时而出现,时而消失,时而拎着精铁的匣子脚步匆匆,时而又神情悠然地躺在藤椅上品茶。
当然,她还是没明白,在第一次见面时,为什么陆丰泽会提出那种要求……一个看上去永远都不会被实现的要求。
陆丰泽还是老样子,永远一脸笑意,永远油嘴滑舌。他能花五六个时辰去城外买一串谷月喜欢的糖人,也能在隆冬腊月冻得双手通红,去给谷月温上一碗气腾腾的姜汤。这间大宅子的所有仆人都是他的,他却心甘情愿亲自动手。
他说,五年后,圣上就会大选琴师。到彼时,谷月一定能名震天下。
谷月不明白为什么他会预知圣上的意思,但她依旧信了。
看起来,除了让谷月好好练琴,陆丰泽根本并无他求,更别说任何非分之想。
陆丰泽唯一亲近谷月的举动就是试图去摸谷月的长发,而且还一次都没有成功过。
谷月所求的事,陆丰泽基本能一一照做。
但有一件事,是谷月怎么求都没有用的:背后的弦,永远不许她碰。
谷月的琴艺正突飞猛进,又是两年花开落。
七月,偶遇一个难得的凉夏。
晚风袭人,明月高悬。
谷月正抱着谱子准备回到屋里就寝,看见陆丰泽揉着手腕从大堂走进来,倒吸着凉气。他看见谷月,却舒展了眉头,笑着问:「今天又谱了什么曲子?」
她停下了脚步,转过身说:「是给我发簪谱的曲子。」
陆丰泽说:「不错不错,你既然立志要给天地万物谱曲,从身边小物做起当然是最好……」
谷月把他的话拦腰截断说:「你去干吗了?」
陆丰泽勉强地笑笑说:「办点事情。」
谷月瞥到他右臂的姿势不大自然,他左手死攥着右手腕不放,像是吃痛。
她皱着眉头说:「你身上有伤。」
陆丰泽连退两步摆摆手说:「没有没有。没什么大事,就是摔了。」
这下,他把右臂别到身后去了。
谷月把谱子轻轻摆到一边,眸子正视着陆丰泽说:「我要换你一个答案。你究竟是做什么的?」
陆丰泽轻轻点头,抿着嘴唇思忖了片刻说:「那好,那我要拿你的某件东西换。」
谷月一愣,某件东西?自己又有什么东西是值得他要的?连她身上这身衣裳都是陆丰泽买的。
除了她自己,她什么都没有。
但其实无论陆丰泽要或者不要她这个人,都只是时间问题。从她被爹娘托付到陆丰泽的一刻起……陆丰泽就拥有她全部了。
至于谷月是否情愿压根无关紧要。一切只在陆丰泽一念之间。
他早就可以要了她全部了。
令谷月踌躇的,不是说她到底有多厌恶陆丰泽,而是这可能是她为数不多的能用来换答案的筹码。
她在权衡为了这个答案是否值得。
但她的身体快了她念想一步:她没说话,但是点了点头,然后整个人僵住了。
陆丰泽说:「那成交吧,不许反悔嗷。我告诉你,我是商人,做小买卖的。」
谷月轻声问:「卖什么的?」
陆丰泽说:「什么好东西都卖。」
谷月指着他别到身后去的胳膊问:「卖东西会弄伤自己的胳膊?」
陆丰泽说:「卖得太好了,客人上来抢货,把小臂扭了。」
谷月满眼狐疑地问:「什么东西卖得那么好?」
陆丰泽轻咳一声说:「咳……嗯,糖葫芦。」
她缓缓摇头,心中万分费解:陆丰泽绝对是个善使唇舌的人,这么傻的托词是怎么从他嘴里脱出的?
七月哪来的糖葫芦?
8.
谷月说:「我不信,除非你把带我去看看。这艳阳高照的日子里哪里存得下糖葫芦。」
陆丰泽说:「你嘴馋了?」
谷月气恼道:「我我……我是喜欢糖葫芦,但我也是懂事理的人。这种子虚乌有的东西,我馋个什么。」
陆丰泽说:「三天时间,我带你去看翠山城的糖葫芦山。但在那之前,是你答应我给我某件东西的。我要你……」
谷月紧张地屏息。
陆丰泽说:「我要你一只手。」
谷月骇然道:「你要砍了我弹琴的手?!」
陆丰泽说:「你想什么呢。只是借你那娇贵的玉手一用。」
谷月说:「怎么用?」
陆丰泽说:「跟我五指相扣就行了。」
谷月说:「仅此而已?」
陆丰泽说:「仅此而已。」
谷月说:「那……你要是没带我去看糖葫芦山怎么办?」
陆丰泽说:「那你可以剁了我的手。」
谷月说:「我要你的手有什么用?不如再换三个答案。」
陆丰泽笑着说:「都依你。」
谷月缓缓伸出了她纤盈的右手,和陆丰泽掌心轻轻摩挲,然后紧紧扣在一起。
谷月忍不住惊叫道:「你手烫得像是火炉。」
陆丰泽说:「稍微忍一下。」
谷月感到手心传来一阵微微的刺痛,仿佛从陆丰泽的大手里淌出了滚烫的糖浆。
陆丰泽松手了。
阵阵暖意从掌心弥漫到谷月全身各处,她看向手心,像是烙出了一个胎记般暗红的环。
谷月说:「这是什么?」
陆丰泽说:「这是『灸纹』。你心思愈是平静,它愈是浅淡,反之则愈明显。」
谷月说:「你这是什么武功?」
陆丰泽说:「这是传家体,说了你也不会懂。」
谷月说:「你为什么给我文上了这东西?」
陆丰泽说:「刺琴之后,体性虚寒。没有这个徽记,再过几年,你每逢隆冬腊月容易手足冰凉,骨节酸痛。」
他走到一旁把被风吹散的琴谱拾起,轻轻拍到谷月面前说:「我走喽,去置办糖葫芦去,你练你的琴吧。」
谷月费解道:「不对!姓陆的你没说全,这是好事,你为什么还要用一个答案来求着我办?」
陆丰泽一边打扫着院子一边心不在焉地说着:「因为你不让我碰你啊。」
谷月说:「就因为这个?」
陆丰泽说:「灸纹我一生只能印一次。不管那人姓甚名谁,只要手心有这个东西,都会被我族里当成自己人。如果哪天你真进了陆家家门,倒也好搪塞。我说我认你为至亲……」
谷月打断道:「妹妹,姐姐,外甥女,你喜欢叫我哪个?」
陆丰泽耸耸肩道:「都行。更大的辈分是不行了,家母身体康健。」
谷月的眼神一直凝视着陆丰泽的身影,他却走得优哉游哉。
翠山城地处中陆,七月的确不产糖葫芦。但翠山城没有,不代表天下各处都不会有。
过了北境的沐国,此刻还是一片茫茫白雪,倒是真可以去那尝尝糖葫芦。但路途遥遥万里,谷月可是折腾不起。
还有一个法子:买下先皇在翠山纳凉时修建的御用冰窖,百丈见方。堆满了腊月从湖里挖来的大冰块,至今还有富裕人家取用冰块来避暑。
找上十几二十个匠人,连夜做上三天搁置在冰窖里,糖葫芦的确能堆成小山。
这法子天衣无缝,只有一个缺点。
太奢侈。
好在陆丰泽虽文武双废,但还算比较阔绰。
他大体上没有骗谷月,他的确是个商人。只不过做的不是小买卖,他是天下第一商会——青商的现任商主。
霜声琴社大不大?大。琴是从哪来的?是青商的商队从南境运来的琴木。
活在这大宏朝想要避开青商的东西,估计也只有自尽这条路了。运势不好,去买条三尺白绫上吊都能碰见青商的摊子。
朝廷对青商连年苛政,收的都是重税。即便如此,靠着陆丰泽的运作周转,商会仍是蒸蒸日上。
他自封名讳「大过」,为人却低调神秘。
翠山城的百姓几乎人人都见过陆丰泽,却无人知晓他是大过。
青商的弟兄人人都听过大过,却罕有人晓得他叫陆丰泽。
所以银两的问题,在陆丰泽身上不是问题。更何况为了逗谷月开心,钱财就愈发无足轻重了。
他一封盖上「大过」玺印的信笺出去,各地的糖葫芦师傅纷至沓来,两天的工夫便把那冰窖塞个满。
三日一到,陆丰泽领着谷月来到地窖里,燃起幽绿的荧光冷火灯说:「谷月,这是你的糖葫芦山。」
谷月瞪大眼睛看着茫茫一片糖葫芦,小丫头却没有想象中那么开心。
她吓得花容失色道:「天哪。你是前世修来的糖葫芦神不成?」
陆丰泽说:「想哪儿去了,我就是卖这个的。」
谷月说:「这一串卖五钱银子都是亏的吧。」
陆丰泽说:「卖二两。」
谷月说:「得是多傻的人才会买啊。」
陆丰泽说:「不卖了,都咱们自个儿吃了。」
谷月说:「啊?那不得吃个十年八年的。」
陆丰泽说:「还有三年才是琴师大选,先吃上一千天再说。走吧小丫头,拿几串我们回去了。这冰窖我不能多待,不然冰块都化了。」
「让谷月参加琴师大选」似乎已成定局。而自诩算无遗漏的陆丰泽也没想到,这事会让他懊悔不知多少年。
临走时他手一挥,冷火灯的火苗像一缕绿绸带缠绕到指间,又霎时熄灭不见。
9.
光阴荏苒,三年转瞬即逝。
正如谷月飞涨的琴技和日渐丰盈起的身体,陆丰泽要应付的公事也与日俱增。
那些铺天盖地的文书会把他淹没。他回家的日子越来越少,神情越来越疲惫,也越来越珍稀和谷月相处的日子。
所幸,谷月已经十六了。那个任性的小丫头一点点懂事起来,尽力不给陆丰泽添忧。
有一件大事和一件小事,都在谷月练琴的三年间不知不觉中悄然发生着。大事是陆丰泽终于得以正式继任陆家家主,这位本朝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大当家肩负了更多东西。小事是,谷月来到陆丰泽身边后第一次出现了「逆食」。
所谓「逆食」,是陆丰泽从谷家口中得知的一种恶疾。逆食实质是背后的琴弦反制宿主的表象,谷月会精神恍惚、言行失常。通常逆食不会在谷月这样的年纪就发作,但显然她的琴弦恶化得比寻常人更快。
琴弦是一种活物,大多会在宿主身上蛰伏十余年乃至二十余年,而后才逐渐猖獗活跃起来。至于谷月的情况,是陆丰泽和谷家都未曾预料过的。
大事顺理成章地被遗忘,而小事却起惊涛。
是隆冬大雪夜,翠山城百里银装。
陆丰泽和谷月坐在屋顶,一边呵着白气,一边远眺着张灯结彩的翠山城。灯火在夜里汇聚成河,亮得发烫。
谷月说:「你不冷么?」
陆丰泽还披着那单薄的青袍。
陆丰泽说:「凉快得很呢。」
谷月说:「除夕夜,你会在么?」
陆丰泽说:「会在。」
谷月说:「大年初七呢?元宵佳节呢?」
陆丰泽突然用手背贴向谷月的肩膀,一股暖意顺着他的手弥散开,和谷月右手的徽记一起用温热包裹了她,庇护她于茫茫飘雪中。
陆丰泽说:「你知道的,那些日子不好说。」
谷月说:「陆……陆哥哥。」
陆丰泽说:「你说。」
谷月说:「有一件事困惑我许久了,不知你能不能告诉我。」
陆丰泽说:「你大了,也该知道一些事了。这个答案,算我白送你的。」
谷月说:「我爹娘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会把我托付给你?」
陆丰泽说:「原来你要问这个啊……差不多。你爹娘选错了人,怕拖累你。」
谷月说:「选错了人?」
陆丰泽说:「大宏朝和古往今来的王朝都不同,无论皇上膝下有多少子嗣,皇储都只能由应家的二十一位长老决定。这二十一人,联名为『内议府』,府邸也在京城。当今圣上应如意把持朝政十余年间,应氏有两个年轻人最为出众。一位叫应天安,后封为『睿王』。一位叫应月明,尚未有王位。」
谷月说:「我爹娘就在他们两个之中选了么?」
陆丰泽说:「聪明。你爹娘押宝在应月明身上。朝野皆知他们夫妻二人是应月明的贵客。」
谷月说:「所以应月明输了么?」
陆丰泽说:「输得很惨。内议府几乎要把他连根拔起,只差变成庶民了。他后来甚至自嘲起来,自封为『谪星王』,而今不知所终。」
谷月说:「我爹娘会怎么样?」
陆丰泽说:「不会怎么样,起码应天安现在还只是太子,他即位之前,什么也不会发生。谷家是琴师正统名门,根系庞大,不会那么快就垮了。但你爹娘这一脉,恐怕再也不会起势了。」
谷月说:「我会连累你么?」
陆丰泽说:「丫头别多想,天下没什么人能拖累我。更何况,你我不说,又有谁能知道你是谷家哪一支。」
谷月说:「我总感觉,你像是在干大事的人,远远不止卖糖葫芦这么简单。」
陆丰泽说:「没有什么大事不大事,赚点小钱罢了。」
谷月满不相信,却没多问。
院子里的丫环们张罗起来,正用灯笼和大红的剪花把院子装点起来。几位姑娘叽叽喳喳地贴着春联,那笔锋凌厉的大字,即便是远在屋顶看的谷月都品出了三分气势。
谷月说:「这笔法,好是漂亮。」
陆丰泽说:「是圣上亲自写给我们陆家的。」
谷月惊诧道:「我可不信。」
陆丰泽说:「随你喽。当今圣上应如意有一大怪癖,他不避讳。提起他姓名,最多只是怪罪两句。放到前朝那可是要砍头的。这不,他还把自己写到了对联上。这『江山成绣锦,天下应如意』的对子……想来也口口相传了十几年了。」
谷月说:「应如意……他一定很害怕。」
陆丰泽说:「天下都是他的,他害怕什么。」
谷月说:「我曾立志给天地万物谱曲。但这些年来,越大的东西,谱出来的曲子越是叫人心惊。一湖水、一江雪就已经让我胆寒了。应如意坐拥万里江山,想必很惶恐吧。」
陆丰泽说:「或许你说得没错。待到来日,你甚至可以当面问他。」
谷月说:「琴师大选。」
陆丰泽说:「明年从翠山到京城,届时你将惊艳满朝文武。」
谷月说:「我执意参加琴师大选不是为了名震天下,而是为了让我的琴声能被更多人耳闻。」
陆丰泽说:「我知道。」
谷月说:「你会一直陪着我的吧?我……我说的是琴师大选的那些日子里。」
陆丰泽说:「会的,一直会的。」
雪越下越紧,很快埋住了整个庭院。冷风渐起,门上的丹纸哗啦啦地响。
谷月突然钻到陆丰泽怀里,他的胸口炽热如火苗。
10.
光策十六年,大宏风调雨顺。
天子应如意不爱女色,免了外戚祸乱朝纲。但他毕竟是人,不会清心寡欲。应如意一爱网罗天下奇人异士,二爱音律——故而有了琴师大选。
元宵佳节后,这琴师大选先是不知哪里走漏了风声。过了几日,衙役把大选的昭文贴满到街头巷尾,一时间九州雷动。
各地琴师迫不及待,恨不得四月转眼而至。毕竟天子身旁弹琴,这荣华富贵何止是一生享用不尽。
琴师大选之严苛更胜科举。前后共四轮,要比试足足一整月。一路层层遴选,可谓万里挑一。能熬到最后的佼佼者,才有资格进京面见圣上。多亏陆丰泽提前打点了霜声琴社那层关系,把整个琴社仅有的两个推举名额让了一个给谷月,免去不少麻烦。
五月仲夏,翠山城外。
官道一片宽阔坦途,桂花连绵百里如海。
陆丰泽三日前风尘仆仆地赶回翠山城,显然是专为大选一事卸下了公事。他买来马车,亲自当起车夫。
谷月装点好行囊,心情复杂地上了车。
马蹄声阵阵里,谷月感觉背后的弦绷得比以前更紧了。
谷月说:「哥哥,前面的山路里会不会有山贼?」
陆丰泽悠哉地说着:「放心吧,这世道太平着呢。」
谷月说:「真的?」
陆丰泽说:「真的,小丫头你在家的时候每天茶不思饭不想地练琴,大选了就更该沉下心来。」
谷月抱紧了自己的琴说:「嗯。」
陆丰泽并没说真话。
山路上当然可能有山贼,只不过陆丰泽和谷月两人绝对不会碰见。
准确地说,是这伙人。
后面二十丈,跟着一纵快马,驭马的都是陆丰泽手底下一顶一的悍将。前面五十丈,三位剑法超群的剑宗宗主正给自己开路。左左右右十五座山头上,放的全是青商的岗哨。
每路经过一个镇子,都有一位顶级高手坐镇接风。下一站是叫人闻风丧胆的凛阳掌传人左千嵩,再下一站是十一岁便揭下刺客黑榜、不世出的奇才苑紫桐……
这个阵场分了前中后三队,又把耳目星罗密布,是实实在在天子运镖的架势。
就是转运传国玉玺,也不过如此了。
陆丰泽当然担心谷月,但审慎到这个地步却也不单单是为了她,更为她背后的弦。
谷月望向路旁金白的花海,阵阵幽香顺着风散逸开。
她第一次感觉身后的琴弦如此亢奋,甚至要无时无刻用心神压制那股躁动,不然那温润的琴弦就要从身后肆无忌惮地耸动起来。
谷月说:「背后的弦,今天很不安分。」
陆丰泽说:「它是和你一起生长的,到这个年纪的姑娘,心思萌动也算正常。「
谷月说:「欸?难道我背后的弦也能算『姑娘』?它到底是什么?」
陆丰泽说:「是一种『器』。」
谷月说:「什么器?」
陆丰泽突然勒马,把手探向车里说:「背后朝向我。」
他一弹指,零碎的火星从指尖迸溅出来,像一串炽红的流萤。
伴着一阵刺痛,谷月背后的弦霎时又安分下来。
陆丰泽说:「月儿,安心想谱子,不要顾念其他。」
谷月说:「好。」
陆丰泽心中暗道:「要快点到京城了,越快越好。」
心事重重的陆丰泽低垂着眼帘,又策马扬鞭。
11.
尽管陆丰泽的动作已经审慎缜密至极,但事情只要有一丝透风,就会吹满各地。江湖上很快兴起了有人正转运传国玉玺的流言。虽然这荒谬传闻霎时不攻自破,但坊间也已基本断定是不亚于玉玺的珍重之物。
紧接着不知哪里的说书先生开了这个先河,编了一套有板有眼的大戏,说是那位在黑市里赫赫有名的火器鬼才「谪星山人」重新出山,搞了一颗转瞬间就能将京城夷为平地的铁弹丸。情节之跌宕壮阔前所未有,实在是过于引人入胜。
然后这大戏愈演愈烈,甚至连朝廷都不得不开始考虑收紧京城的城防。
等到谷月两人刚刚落脚京城的当晚,城门附近小酒家的女掌柜正煞有介事地和陆丰泽低声嘀咕:「这位俊俏的公子,你晓得近日里的乱子哩?」
陆丰泽茫然道:「什么乱子?」
女掌柜倒吸一口气道:「小声点呦。相传有位搞火器的疯子『谪星山人』,花了足足三百天在深山里炼了一颗轰天雷,名为『天火阎王』。这颗雷被人严防死守押运,一路要从翠山到京城了!」
陆丰泽说:「谪星山人?现在竟然还有人记得他这个老土名号么?」
女掌柜说:「啥子?」
陆丰泽说:「哦,小事小事。掌柜的你刚才说翠山,那里山林茂盛,湿气重,理应不适合炼制火器才对啊。」
女掌柜掩面偷笑道:「小公子你年纪轻轻,哪里懂什么江湖险恶。越是这样的地方,才越好掩人耳目呀。」
陆丰泽说:「有道理。那这东西到了京城,岂不是州官百姓一同遭了殃。」
女掌柜说:「不会,莫要担心。近日就是琴师大选的殿试了,这『天火阎王』估计就是魁首的奖赏。怕的是到时候各路江洋大盗盯上这宝物,明争暗抢引得皇城内宫不得安生。只苦了这京都六门御卫,可是有的忙喽……」
陆丰泽说:「不是……琴师里的状元,皇上赏赐他一颗轰天雷?」
眼看女掌柜越说越离谱,陆丰泽和谷月两人默然对视,一边嗯嗯啊啊地应和着也不多言语。等到离了那酒家,谷月才发问道:「你认识那『谪星山人』?」
陆丰泽说:「认识倒是认识,不过这人还在蹲大牢呢。」
谷月说:「那哪里来的什么『天火阎王』?」
陆丰泽凝视了谷月半晌,微微思忖片刻,恍然道:「我懂了,你就是天火阎王。」
……
「所以……我讲的应该比较透彻了。」
嗓子喑哑的陆丰泽喝了一口热茶,终于讲清楚了是因为护送谷月的阵场太大,从而唤起的波澜。而换任何人也不会想到,所谓一颗就能削平山头的天火阎王,只是一个弹琴的小丫头罢了。
谷月沉吟道:「可我没法一次削平一个山头呀。」
陆丰泽说:「我觉得你还是没懂,算了时辰也不早了,休息吧。」
谷月说:「哦……」
对于陆丰泽来说,任何一件事都潜藏着无可限量的商机。谣言到了这个地步,真相就无关紧要了。就算世上没有所谓的天火阎王,他也照样能卖出一颗……
如果诸事顺利,谷月就可以妥善处理背后的弦,在琴师大选中夺魁,甚至让陆丰泽大赚一笔。这一箭三雕的好事,老天爷和陆丰泽都觉得太奢侈了。
谷月睡下之后,陆丰泽又像个贴身侍卫般坚守了许久,哪怕这家隶属青商的客栈已经固若金汤。
他不知何时终于支撑不住精神,沉沉睡去。醒来时陆丰泽望着晨曦朝露,恍惚感觉漫天大雪在艳阳下迎风而起,冰川自门扉涌了进来。他大惊失色,还以为中了迷药。
「是给你的曲子。」
回过头来,原来是一脸沉醉的谷月正在他身后练琴。
她十指一停,窗外才夏意渐浓。
12.
原本陆丰泽只是知道谷月琴艺超群,未成想她已经精湛到足以用琴声影响神智五感的地步。谷月自身还没有意识到,在她足够了解某件事物的前提下,为其谱曲的效果甚至可以超越常理。
但这绝不是一件好事,恰相反,这意味着谷月背后的东西在日益活跃。刺在背上的几根弦与谷月的身体格外契合,再这样下去,迟早会反受其害。
明天谷月就要入宫,届时人潮涌动,这个节骨眼上万万不能出半点乱子。陆丰泽思前想后,断定还是稳妥起见为妙,再御火压制一次琴弦的躁动。
陆丰泽说:「月儿,背后朝向我。」
谷月柔声应允,而她的身形却霎时间僵住。
陆丰泽心中一沉道:「谷月?」
「谷月?」
陆丰泽发烫的掌心向谷月背后缓缓试探过去,倏然间一股对死亡的本能畏惧死死地钳住了他。
陆丰泽平复了一下气息,这琴弦是畏火的,因此陆丰泽才会是照看谷月的最佳人选。时下情景大概是因琴弦积年累月的成长后,已经开始试图反噬宿主,以躲避有威胁的火种。
但下一瞬,一根炽红的琴弦突然刺破谷月背后的衣裳,像一根冷箭冲着陆丰泽面门射来。
只靠着一次屏息,陆丰泽拼尽全身所有的气力偏过身子,他敢保证这根弦刺穿他的头颅实在是绰绰有余。那极细的红线伴着锐利的破空声穿透了陆丰泽的左肩,留下一个豁然血洞。
火星旋即从伤痕处迸溅出来,顷刻将那活物般的弦烫成焦黑。琴弦仿佛吃痛般发出嗡鸣,缓缓地像是受伤的须子般缩了回去。
屋子里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陆丰泽感觉自己肩膀上的血洞还远不只是刺伤这么简单。剧痛从左肩处蔓延,伤痕飞速地腐烂发臭,肯定是弦中某种骇人毒物在作祟。所幸滚烫的血流须臾间就在那洞上烧出一块疤来,腐肉和毒水也随之蒸干。
这弦一击未能奏效,又从谷月背后伸出一根红蓝相间的细弦。这弦远没有上一根灵活,却似乎更为坚韧。它有如凌厉的细鞭朝陆丰泽抽了过去,在空中抡出呼啸声。
「啪」得一声,陆丰泽的左臂被抽出一道血痕。但迸溅出的血花炽热无比,那些血滴在床头烧穿了枕木,也将琴弦在「噼啪」中应声烧断。
某种意义上说,陆丰泽算是这种琴弦的天敌。所以他凶恶地凝视着那弦,全无半点惧色。陆丰泽知道这东西最怕的就是他——起码到现在还是。
只是终有一日,连陆丰泽也不是这东西的对手。而那时谷月不再是谷月,琴也不再是琴。
琴弦再也没了动作,而承载着它的谷月仿佛精力耗尽般倒了下去。
陆丰泽满头冷汗地靠在墙边,止不住地剧烈喘息。
如果换任何一个寻常人,性命绝对会交代在这里!
他靠着奇异的容火之体捡回一条命,但这醒目的创痕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那琴弦的可怖。
虽然陆丰泽对这东西的危险早有耳闻,却从未想过竟然凶厉如此。更为要紧的是谷月现在还不能知晓此事……这丫头要是知道自己背后刺着威力不俗的杀人兵器,定然心神不宁无法自处。
在谷月醒来前,他还得把这一地狼藉恢复如初。
醒来的谷月的确没有发觉异样,除了她不理解自己缘何会好端端地昏倒。
这位天真烂漫的小姑娘还不知道她身携杀人器,甚至差点要了陆丰泽的命。
她和她的琴看似波澜不惊,其实凶险从未弥散,这意味着陆丰泽只能寸步不离。
陆丰泽说:「谷月,从这一刻起你要叫我的假名。」
谷月说:「为什么?」
陆丰泽说:「因为我的真名太难听了。我假名为『徐近年』,是你的远房哥哥。你以后就叫我徐哥。」
谷月说:「徐哥。」
陆丰泽说:「太感人了,你比我亲弟弟听话多了。他可是教一百遍都没记性的主子,你竟然一遍就能牢牢念对了。」
谷月说:「陆哥你原来有个亲弟弟么?」
陆丰泽无奈道:「有吧。」
皇城内宫,琴师涌如潮水。
其实真正入选殿试的琴师只有三十二名,这一众行人绝大多数都只是作为宾客来旁听——当然,其中不服气者肯定有之,不少琴师都好奇把自己淘汰的层层遴选,到底挑出的是怎样的绝世奇才。
而历经重重考验的各地琴师内心大多惶惶不安,殿试绝不会有如往常那般容易应付。来场的宾客虽多,唯一能一锤定音的却只有当今圣上一位。可圣上应如意的喜好,又岂是这些民间百姓能轻易琢磨的。
不少人拖上关系,花了大把银子买通寝宫的小太监,只为能稍稍窥探应如意的喜好。但大宏朝的这位国君似乎了无欲望,也绝无缝隙。三十二位琴师唯一能做的就是竭尽所能地砥砺琴技,争取在今日弹奏完满的一曲,夺得圣上欢心。
至于谷月这边,就比较特别了。
因为这是谷月此生第一次比琴,她非但不惶恐,反而还颇有几分兴奋。别家琴师的父母都祈愿子女在大殿一跃为人中龙凤,而陆丰泽……
陆丰泽低声在谷月身旁耳语道:「小妹,别弹得太好了。」
谷月满脸惊异,陆丰泽嘘声道:「别喊,听我解释。你只要弹出平日里七八分的实力便能力压群雄夺魁了,没必要太引人耳目。」
他更怕的是背后的弦再次失控。
谷月不悦道:「可我本该竭尽全力。」
陆丰泽说:「的确,你本该……」
恍然间,陆丰泽构想了一种以往从未想到的可能……一个大胆到他不敢言说的计划。
他环顾四下道:「竭尽全力吧,用你最好的曲子。无所顾虑、无所保留。让天下知道琴道还混沌未开。」
谷月笑得很开心。
陆丰泽说:「琴师们都惊异于皇城的雍容华美,你这丫头倒是不怎么给面子啊。」
谷月说:「最好装得很惊讶么?」
陆丰泽说:「随你心意。」
谷月说:「其实我没在看,我满脑子都是曲子。至于皇城什么的,和咱家宅子都差不多嘛。」
陆丰泽说:「倒也是。」
谷月说:「我什么时候上场?」
陆丰泽说:「还有几个时辰吧,到时候太监会提前唤你的名字。我们会先在正席听完前面所有人的曲子,然后才会轮到你。」
谷月说:「我是压轴的啊。」
陆丰泽说:「当然,这是我特意安排的。毕竟如果由你开场,其他人都不用弹了。人家苦心练琴数十年,只为有一朝能在大殿前一展才学,可听罢你的琴声还如何自处?做事不能做绝,要给旁人留一线。」
谷月说:「原来如此。」
13.
十年来,关于天子应如意的传闻数不胜数。有人言应如意是依靠天人一只左手所生,通晓天理,英气无双。
但只有到了大殿上,才能知晓流言没有说出应如意十之一的气势。他身着黛色长衫,面含微笑坐在每位琴师身旁不远。没有前呼后拥众星捧月,没有侍女太监殷勤伺候。
一国之君,只像是位多年的旧友侧耳倾听,不时露出陶醉之意。
任谁在天子身侧弹琴都不会宽心,琴师一曲之后往往满头冷汗,两腿发软。有些胆子小的甚至一曲未毕就晕厥过去。而应如意只是低声同琴师们讨论琴声本身,指出技法的精湛或粗陋之处。有相谈甚欢者,应如意甚至会亲自抚琴弹上一两个小调。
看起来这位天子绝不只是附庸风雅之辈。单单只是一两次牛刀小试,任谁也都感觉得出应如意的琴技并不简单。
而他这温如璞玉、谦如春风的举止更显难得。传闻应如意才气四溢、平易近人,看来不是空穴来风。
陆家和应家的交道早已不是一天半日了,陆丰泽身为陆家长子、青商之主,却只是在琴师大选上初次见到这位年纪轻浅的国君。
第一眼,陆丰泽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陆丰泽也说不出是哪里的不寻常,但在眉眼如画的应如意身上,他仿佛望见了潮湿角落里的暗芽,鲜艳的毒果正悄无声息地孕生。
凌厉、恶毒,绝无仁慈。
只是这一面,陆丰泽就有所预感,青商绝不可能在这样的天子眼下昌盛太久。
更让陆丰泽如坐针毡的是,他比旁人更清楚什么是真正的应如意。
如果没有应如意,谷家不会进退维谷,谷月背后就不会有这些弦。青商不会在大宏被处处掣肘、他也没必要……
国君向来没必要为天下所有恶事负责,但起码这些事,陆丰泽知道应如意是万万脱不了干系的。
天下都是应如意的,天下人却并不如意。
大殿前有皇亲国戚、达官显贵,还有大宏各处久负盛名的大琴师。他们私下窃语,对他们的天子称赞有加。可惜应如意不亲女色,不然不知多少父母愿意把爱女送入深宫,嫔妃之位当然是无上殊荣。哪怕区区婢女,都沾了些应家的福泽。
陆丰泽却不愿沾染应家哪怕一颗尘。
小太监已经在传唤「徐近年,上一位琴师即将曲毕」——谷月很快就要上场了。
陆丰泽说:「谷月,手给我。」
还没等谷月回应,他已经死死攥住了谷月的右手。一阵刺痛重新传回陆丰泽的掌心,滚烫的热流顺着臂膀弥漫开。
看着不明就里的谷月一脸娇羞地跑开,陆丰泽手还在因剧痛而颤抖。
他削弱了谷月手上的灸纹。
他从来没有告诉谷月,灸纹的真正作用是压制琴弦的侵蚀。在谷月现在的身体状态下,他很清楚这样的后果无法设想。
陆丰泽知道这是一步险棋,而他别无选择。
只在陆丰泽内心挣扎的片刻里,谷月的琴声已经响了起来。
琴音如春风送暖,碧水微澜。而在舒缓的五音之间,绝无矫揉造作的大格局却满溢。这琴声之下,在座的众位琴师不禁自惭形秽,显得意境窄小闭塞。而曲调一浪胜过一浪,简直不叫人多做喘息,完全深陷于谷月十指之下。
一霎间,万木生新芽。
而应如意只是入神地听着,并无太多的表情,看不出是厌恶还是欢喜。人人都在看谷月,陆丰泽却在凝视着应如意。
一曲作罢之后,谷月笑对诸位琴师,身形却恍然僵住。
陆丰泽不禁屏息。
一根炽红的琴弦从谷月背后窜了出来,散逸着刺鼻的血腥味,有如一根冷箭射向应如意。
14.
「徐近年?入宫给的令牌在么?」
「在的在的,有劳诸位大人了。」
「毕竟是你的义妹,太拦着你也有违人常。规矩上倒是没什么问题,注意一下时辰就好。但还得提醒你多加小心,陛下已三番五次讲这姑娘的危险。」
「在下明白。」
陆丰泽别过典狱长,经由两位狱卒绕进牢中。行在阴暗潮湿的廊道里,两侧的侍卫神情肃然,谁也不知应如意到底在这里埋下了多少高手。
陆丰泽甚至感觉到这间天牢锁住的不是谷月,而是一头狠恶的凶兽。
在迷宫般的大牢中绕了许久,隐在最深处的牢房前有三道紧锁的铁门。随着沉重的铁轮碾过石砖,牢门打开后他看见了被牢牢栓死在角落里的谷月。
她一身囚服,长发散乱,像是憔悴了整整十年。
陆丰泽说:「这里我一个人就行了。」
两位狱卒对视一眼道:「徐公子莫要靠得太近。」
狱卒退下之后,陆丰泽缓缓走到了谷月身旁,一根淡蓝色的琴弦从她背后微微探了出来。
陆丰泽说:「你已经学会控制弦了?」
谷月无神的目光里渐渐回复了光彩,她凝望着陆丰泽缓缓摇头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琴师大选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感觉我不再是我,我像是……」
陆丰泽打断道:「谷月你听好,接下来我要讲给你的事情事关重大。你可能会对我恨之入骨,甚至欲杀之而后快。」
谷月说:「我在听。」
陆丰泽说:「你背后的东西有他自己的名字,这叫『玉凰弦』,也称『玉凰』。玉凰是应家多年前联合陆家之火、应家之器、程家之血炼制的一款兵器。玉凰本质上是一种『虫』、一种活物,只能寄生于其他的活物之上。」
谷月背后的弦颤了一下。
陆丰泽说:「玉凰作为杀人器,凶悍不可挡。除此之外,它还有许多特异的功效。譬如为人修复创痕、免受疾病之苦,还能增强乐感与听觉。但他终归只是肉身的客人,总会有想要反客为主的一天。多年来,一直是琴师名门谷家在替应家做牛马。谷家得到了至高的琴艺,而应家找到了练兵的绝佳人选。直到你出生……」
陆丰泽说:「你的爹娘早就死了,在你踏入我宅子的第一天就死了。」
谷月只是咬紧牙关凝视着他。
陆丰泽说:「从他们押宝应月明的那一刻起,他们的命早就不是自己的了。应如意虽然对此事漠不关心,但名正言顺的太子殿下却不会熟视无睹。你爹娘命丧九泉之前,还有一个要紧事不得不做。那就是他们身上的弦被应家要求必须传下去,传给你。」
谷月说:「所以我背上刺的是爹娘的弦?」
陆丰泽说:「还有你原本就要刺入的玉凰弦。问题只在于『度』,谷家通常只会在儿女身上刺入最多五根玉凰——这已经是寻常人的极限了。但你身上不是五根八根,你身上一共有十九根玉凰,里面还有一些你姐姐和外公的弦。这个数目下,人甚至会转瞬间崩溃成一摊死肉。」
谷月说:「可我活了下来。」
陆丰泽说:「而且你活到了今日。只是你再不能寻常地过活,哪怕我可以用火来压制玉凰的生长,但你终有一日也会反受其害。我必须带你来到京城。」
谷月说:「所以你才带我来参加琴师大选?」
陆丰泽有些难以克制情绪,他努力压低声音道:「这是顺理成章的!你本来就要参加琴师大选。只有应家真正了解玉凰,只有应家懂得玉凰的调教之法。而且应如意既是好琴之人,又好奇人异士。更何况据我所知,他还是应家百年来最有天分的玉凰改进者。我必须让你在琴师大选上展现你的玉凰达到了何种力量,应如意绝对会留下你。你这样的神迹,他是绝对不会让你死的!」
谷月惊诧道:「不对……大殿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陆丰泽说:「你袭击了应如意,但他毫发无伤。」
谷月倒吸一口冷气,往事潮汐般涌回她的脑海。她呢喃道:「我懂了……你一直都在骗我,你圈养了我这么多年,只是为了把我送给应如意。灸纹是骗我的,学琴是骗我的,就连你的身份也肯定是骗我的。你只是花了接近十年来处理掉我这个烫手山芋,你从未有真正考虑过我哪怕只是一天。」
陆丰泽猛地起身,死死攥住她背后的弦。玉凰体内的毒液呲的一声在他五指间融出一道血口,而陆丰泽炽热如火的血液也烧焦了近乎半根弦。
弥漫着焦灼臭味的牢房里,陆丰泽伸出已经开始结痂的右手到谷月明前,厉声道:「你看到了么?这就是你背后的东西,这就是我不让你碰他的原因。你根本不知道这玩意的可怕,你不知道如果我不让应如意留下你,天下要因此死多少人。你早晚有一日也会被他害死。应家会让你活着,应家会让你不继续伤人,应家有无数下人愿意把生死置之度外来照看你。但我姓陆的是个俗人,我怕死。」
陆丰泽话音落下后,整整十一根玉凰从谷月背后开绽出来。它们有一些依然湛蓝,有一些因充血变得炽红。谷月倏然从瘫坐中跃起,是背后丝线牵扯出的大网拉起了她。十一根玉凰发疯般地蔓延到牢房地四角,再钩住铁栅栏把谷月悬在半空。
这些纤细的触须正微微地摆动着,像大青蟒吐着恶毒的蛇信。陆丰泽看出来了,这牢房已经为谷月专门设计过,免得她杀光所有狱卒逃出生天。他只要跑出三道牢门之外就能免于死难,但他没有挪身。
他不知道如今到底是谷月在控制玉凰,还是玉凰在控制谷月。甚至可能因他激怒了谷月,反而加剧了谷月和玉凰的融合。
那位羸弱的姑娘像一只静待捕食的毒蛛伺机而发,陆丰泽昂起头看向她,神情淡然道:「你想好你到底要恨谁了么?」
陆丰泽摆开衣襟,从腰间抽出两个银筒扣在地上。一旦谷月挣脱锁链彻底失控,他不介意连着整座天牢一同玉石俱焚。
两个银筒旋即发出令人不安的嗡鸣,一道浅蓝色的弧火联结了两个颤动的银筒,四周的茅草很快被烫焦烧穿。
玉凰显然被这物件彻底震慑住,再也没有得寸进尺。
陆丰泽说:「我还要提醒你谷月。应家对于玉凰的持有者,所做的事向来都谈不上人道。你可能会受到百般磨难,生不如死。但痛苦能提醒你还活着,活着才有资格复仇。如果有那么一日,痛苦已经碾平了你的心神,我还给过你一枚铜钱。把它含在嘴里,去见你的爹娘吧。」
他收回了两个银筒,径直走出牢房,玉凰和谷月都没有继续难为他。
但从今日起,他和谷月都被剧烈地打磨过了。
陆丰泽重新见到典狱长之时,诸位狱卒都很好奇这位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向那怪物探亲的男人到底会说什么。他到底如何看待他畸变发狂的义妹,是痛哭流涕还是倾诉衷肠。
陆丰泽却只是冷静地说:「大人,把她牢房的天窗封死,背后穿琵琶骨再加两道镣铐。牢房地面的茅草全都去掉,四角摆上长燃的篝火。天牢现在的布置,再有三五天就困不住她了。」
典狱长听罢,甚至渗出了一身冷汗。他只得点头道:「多……多谢。」
陆丰泽说:「还有一件小事。去准备两个空的银筒,只在她发狂之时摆在地上即可。必要时,那东西或许能敲山震虎。这是一点银子,不成敬意。」
他从怀里抽出一叠银票放在桌上,然后转身离去。
翌日,陆丰泽准备离宫之前,圣上应如意下令传唤徐近年。
一早陆丰泽被接引至后花园,眼望应如意正在石凳上笔走龙蛇。那潇洒墨迹的最后一行尤为醒目,是「虚度三百年,世尊再返人间。」
陆丰泽当即跪下,声如洪钟道:「草民徐近年叩见皇上!」
应如意说:「起来吧,我来叫你难道只是想听一句叩见皇上?但凡我请到这后花园的,无一不是当世人杰。琴有琴的天子,书画有书画的天子,商贾有商贾的天子。我只是大宏的天子,与你们又有何异?你年纪比我小,姑且叫你一声贤弟。」
陆丰泽起身道:「草民万不敢当。」
应如意说:「都是大宏子民,又何必见外。近日朕只是有一事在心中耿耿于怀,难以平静。听闻那姑娘名为谷月,是你当年从路边捡到的孤儿。贤弟你有没有看过,她背后当时有几根弦,都是什么颜色?」
陆丰泽说:「共有十九根,都是湛蓝。」
应如意说:「当时那姑娘的身体如何?」
陆丰泽说:「康健无恙。」
应如意说:「实不相瞒。说来谷月背后的弦,与我应家多少有几分牵连。她虽在百官面前欲致我于死地,但毕竟也算由应家而起,朕自然不能坐视不管。贤弟你放心,她虽被押于天牢,也有诏令即日斩首。但我应家会护下谷姑娘,断然不会叫她就此丧命。」
陆丰泽猛地湿润眼眶,机敏地淌下两行热泪道:「圣上大恩大德,在下此生难报!」
说完他又跪下身来,准备狠狠地以头抢地,却被应如意搀扶起来。
应如意说:「莫要这般感激涕零,只是朕分内之事。」
两人又如此老练纯熟地你来我往,天子庶民都恰如其分,这相谈实在是完满到了无瑕疵。
时机酝酿成熟,陆丰泽也做足了文章,准备就此别过打道回府。应如意在末了突然叫住了他,说了一句看似毫无瓜葛的话。
应如意说:「贤弟,你说你在翠山一带做些布匹的小生意。改日拿几款样子过来,我叫宫里的裁缝瞧瞧看。」
陆丰泽一脸笑意道:「好的陛下。」
15.
比起谷月身上的玉凰,陆丰泽更害怕应如意。玉凰只是让他两腿发软,但见过应如意一面之后,他现在还不能止住颤抖。
好在陆丰泽的克制是在商海中打磨过的,他安然走出内宫,准备卖掉一颗天火阎王。
这东西当然不存在,但江湖觉得它存在。虽然谷月刺杀应如意未遂,但天子海涵,还是把琴师大选魁首赢得的奖赏赐给了陆丰泽——一块货真价实的应家玉佩。有了这东西做担保,陆丰泽哪怕捏一团泥丸都能卖出天价。
靠着陆丰泽的三寸不烂舌和精纯的讨价伎俩,他最终果真把一坨土团子装进锦囊绣袋,卖给了黑市里一个穿着一身麻衣、背着两把短刀的哑巴。
这一趟,甚至还白赚了两千两雪花银。
陆丰泽在京城的一箭三雕顺势完成,正欲宏图大展的他迈进轿子,换乘快马回到青商在柳城的要地。顺风顺水的陆丰泽几乎没耽误时辰,不消十日就回了陆家真正奢靡的大宅。
一切都顺利得过分,但陆丰泽捧着谷月那面琴的时候总觉得哪里不对。
他整整五天一言不发。
直到一位风华正茂的俊俏少年跃下白马,走进他的院子。
陆丰泽昂起头,笑道:「紫桐,你怎么来了?」
苑紫桐说:「我听徐会长说起……大当家京城一行后整个人消沉了许久,特意来看看你。」
要让苑紫桐耽误时间来叙旧是很难得的。毕竟他是江湖里久负盛名的杀手,总有接不完的活儿。就算匆匆路过此地,他也多半是在赶去杀人的路上。
陆丰泽说:「我没事,你去忙你的吧。」
苑紫桐说:「谷月呢?」
陆丰泽惊愕道:「你认识谷月?」
苑紫桐说:「自从那姑娘来到你在翠山城的府中第一天,我就知晓这件事了。」
陆丰泽说:「你今年十九,那年你才多大?你一个小屁孩当时打听这件事干吗?」
苑紫桐说:「我担心她加害于大当家,特意留心了。」
陆丰泽说:「我不加害于她就不错了。」
苑紫桐说:「大当家你有事瞒着我,对吧。」
陆丰泽说:「你真的想听?」
苑紫桐说:「真的。」
陆丰泽看了看院子里孤零零的那面琴,恍然想到了什么。
陆丰泽说:「好,我都讲给你。」
于是他简明扼要地把遇见谷月之后的诸事尽皆讲完,并无偏颇和遗漏。陆丰泽一五一十地讲了许久,两人把酒喝完了三坛。
苑紫桐默然良久道:「我曾杀过许多神仙眷侣,都是先杀的姑娘。剩下的男人,要么反手一剑准备捅死我,要么抱着爱人痛哭流涕,要么被满地鲜红所震慑,再也挪不动步子。但听起来大当家和他们都不同,如果是你,你根本就不会管那姑娘,只是撒开步子狂奔。」
陆丰泽说:「如果我打得过你,就和你拼命。如果我打不过你,我绝不停留。」
苑紫桐说:「我该说大当家冷血么。」
陆丰泽说:「你该说。」
苑紫桐说:「听起来你是为了谷月好,把他又托付给应家。但你到底为什么养了她八年?和她共处了八年?你真的一点不在意她么?」
陆丰泽说:「在意吧。我花了整整八年来培养我们之间的情分,又只花了三天把她关进天牢。但接下来的事,依然在计划中。应家的残忍手段,我向来清楚。不只是酷刑那么简单。他们把人融进墙壁、叫人手脚打结,再把你口鼻连在一起。对于谷月的好奇只会让这种暴戾愈演愈劣,简直要把人重塑成另一种东西。再加上玉凰很快会加速对谷月的侵蚀,夜深处钻心的痛苦不是这个未经磨难的小丫头能抵挡的,她很快会吞下那枚铜钱。」
苑紫桐说:「你想要了她的命?」
陆丰泽说:「这铜钱会杀了她,奇妙的是却不会切断她与玉凰的联接,即便应家也无法从她的尸体上抽出玉凰。尸体不腐,甚至还会保持温度。只要我找到程家后人的踪迹,选一个合适的时机,就能让她再度重返人间。」
苑紫桐说:「我不明白……你变相杀了她,干吗要救活她?」
陆丰泽说:「她死了就不再受苦。她活过来就能继续恨着应家。她背后有十九根玉凰,这是当世神兵,所向披靡。如果陆家终有一日要直面整个应家,她就是斩断龙首的棋眼。」
苑紫桐说:「你花了八年来养一个棋子。你放一个姑娘行在刀山火海,只为她能继续恨着谁。你根本……还没资格谈爱她。这样的好姑娘,如果换作我,我宁愿用一辈子来好好待她。」
陆丰泽说:「你这一辈子一定很短,因为你今年左右就会在夜里被失控的玉凰杀了。玉凰怕我,不代表也会怕你。」
苑紫桐说:「大当家,你是个人渣。」
陆丰泽说:「紫桐不是第一天认识我吧。」
苑紫桐说:「不是。所以我依然敬重你。」
陆丰泽说:「我知道。正因如此,我要你帮我办一件事。」
苑紫桐说:「我不办。」
陆丰泽说:「你带上谷月的琴,此后自称谷月的哥哥谷星。翠山城外有一个百年的老琴社,名为霜声琴社。我要你去那里练三个月的琴,琴艺不用太精。天下的大琴师自从琴师大选,都认得谷月的这把琴。你带着这个琴,没人会怀疑你的身份。你要痛斥应家对你妹妹的恶劣行径,哭诉着妹妹的境遇。这样天下人渐渐就会知晓应家的作为,而且……江湖上再有什么风吹草动,朝廷也不会怀疑到我陆家,矛头全都在同样枝繁叶茂的谷家。」
苑紫桐说:「你要把这姑娘敲骨吸髓,连着最后一点作用也被我榨干。」
陆丰泽说:「大概如此。」
苑紫桐说:「只可惜你是陆丰泽,不然你这么冷血的人,我愿意为谷姑娘免费做一单。」
陆丰泽说:「那我替她谢你。」
陆丰泽说:「另外一件事……我始终放不下心来。谷月当时玉凰失控,整个大殿外所有御卫一拥而上也只是勉强抵挡。而你看这个。」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被污血染黑的铜镜,「当啷」一声丢在地上。
陆丰泽说:「这是六门御卫特制的护心镜,似乎有为玉凰特意加固过。即便如此,谷月还是险些贯穿了这护心镜主人的胸口。但当时的应如意突然用左手攥住了玉凰弦,全然不为玉凰所伤,这之后谷月才被制住。我怀疑应如意与程家的联结比我们想得更深,你外出游历之时,顺手打探些程家后人的消息。」
苑紫桐说:「那帮人隐居了快一百年了吧?别抱太大指望。」
陆丰泽说:「我就没抱指望。」
苑紫桐一声不吭地背起长琴说:「还有一点小问题。如果我学琴的时候仇家找上门来,我不方便在琴社大开杀戒吧?」
陆丰泽说:「请自便。」
苑紫桐一步刚迈出院子,结果又退了回来。
他无奈地瞥着陆丰泽说:「大当家,就这样完事了么。你要一直装到什么时候?还能再装多少年?」
陆丰泽说:「你在说什么?」
苑紫桐说:「你还没修炼到这么冷血,不用继续绷着了。」
陆丰泽哽咽了一下,红着眼睛对面前的少年点了点头说:「紫桐,多谢。」
16.
光策十八年九月四,秋叶零落。
陆丰泽自己也没有想到,他口中的「合适的时机」会这么快到来。原本预想中动辄十余年的布线,这一天突然要开始收网。突如其来的变故有如狂风骤雨,两则噩耗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一则噩耗来自朝野之上,天子应如意驾崩,传位于太子应天安。
古人云「天道有常」,应如意能活这么久不遭天谴,才是陆丰泽最奇怪的地方。但神异如妖的应如意到底是怎么暴毙的,就连深宫的太监也毫无头绪。
唯一能推测的,是应如意或许预料到了自己的死期。他一年前突然性情大改,免去诸多苛政,削减赋税。更难得的是,他释放了天牢不少冤罪的囚徒,还是亲自平反。
按照应如意本人的旨意,他废除了牲畜殉葬,也免了百日的国祭,成为大宏朝第一位薄葬的天子。
他死在后花园的石桌上,留下最后的文书是:「朕之罪,莫加于诸臣。」
可讽刺的是,他的罪,诸臣却并不清楚。
另一则来自朝野之下,蛰伏了近百年的前朝陈家后人突然发难,准备趁皇位交接之际攻其不备。陈氏联合三州二十四城的守军轻装简行,连夜走暗道直抵京城。
朝廷反应迅如雷霆,京城六门御卫结成铁板一块,在京城郊外阻击叛军。惨烈的鏖战一直持续了两天一夜,落英染上血雨。
天子崩殂,内忧凶险,京城人人自危,而应家似乎还压着不少底牌。果不其然,传闻从侧翼杀出了一道人数极少的精锐,战法奇异,在陈氏军阵中所向披靡。但陈氏却醉翁之意不在酒,一纵快马早已混入京城腹地,他们还有足以玉石俱焚的最后王牌。
一颗火器。
这是几近完美的兵法,自诩算无遗漏的应家也未曾料到会中这阴刀,原来京城外的浩荡兵马不过是一出戏罢了。
据线人称,陈氏的先锋兵在两军众目睽睽之下,掏出了一颗「天火阎王」。
所谓的「线人」现在就站在陆丰泽的书房里。
苑紫桐说:「我当时正在皇城内宫附近闲逛,突然就撞见了这一幕。」
陆丰泽哭笑不得道:「然后?」
苑紫桐说:「然后当然是一颗哑炮。陈氏士气大挫节节败退,后方也很快溃不成军,最后变成了一出闹剧。」
陆丰泽说:「即便没有这颗哑炮,陈氏也只得功亏一篑。应家根本就没把他们当回事。你说京城外的那堆精锐,据我了解应该名为『隐司』,人人配有玉凰。应家只是在练兵罢了,他们才不在意伤亡。」
苑紫桐说:「我打探的线报,倒也差不太多。但我今天回来不是为了说这个的,我整整两年都在扮一个弹琴的,说实话有点反胃。不过好在我再也不用演了,在叛军压近京城之时,我又扮作太监混入宫中,偷出了你想要的『东西』。」
陆丰泽说:「什么?」
苑紫桐说:「尸体。我找到了谷月的尸体,你没有发现我的琴变宽大了许多么。」
他说完把立在一旁的长琴「嘡」地踢倒在地。
苑紫桐说:「那把琴让我收起来了,这是一口棺材伪造的假琴。」
他一脚掀开了棺盖,棺材里只有一个赤裸的人形。但陆丰泽全然认不出这是谷月,甚至认不出这是一个「人」。他的四肢尽皆被反关节地折到背后融进脊柱里,全身遍布着各式惨烈的疮疤。连五官也被难以言说的方式几乎尽皆磨去了,只剩一个隐约的孔洞勉强可以吐息。
陆丰泽骇然无法言语,全身都在发抖。
苑紫桐说:「我知道大当家的你认不出来她了。但我有三点可以断定这就是谷月。其一,她心房无律动,尸体却温热。其二,我探过他身体,在咽喉处卡了一枚铜钱。其三,他背后共有十九根玉凰,已经尽皆为赤红。」
陆丰泽意识到苑紫桐说的没错,他还远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冷血。
苑紫桐说:「所以你摆出那副死人脸是在给谁服丧么?你这个时候又想起对谷月深情款款了?两年来『财源广进』四个字都快写在你脑门上了,你可曾担忧过这姑娘一晚?」
陆丰泽说:「我不那般做,就无法控制我想起她。」
苑紫桐说:「是你深明大义,对你的计划侃侃而谈的。也是你把他送到应家府中,任她自生自灭的。」
陆丰泽克制道:「我和……我和应家都有错。如果谷月愿意,我们皆当剜心碎骨。」
苑紫桐说:「你会后悔么?」
陆丰泽说:「总有一天会的。」
苑紫桐说:「还有一件小事。我在宫里时,听人说起过程家黑伞。你心心念念想找的『修人』之人,或许有了眉目。」
陆丰泽说:「只有伞是万万不够的。」
苑紫桐说:「不靠伞,是一位姓许的要计划偷这把伞,他还说能治好谷月。而他要钱,要人。」
陆丰泽说:「这些我们都不缺,我想我马上可以去见这位姓许的了。」
苑紫桐突然身形不稳地靠在桌边,衣袍下面渗出一丝血痕。他艰难地起身道:「我逃出皇城时受了重伤,回来的路上又遇到两位仇家,都是高手。但还好我是苑紫桐,得以侥幸脱身。我伊始以为是谷家的仇人,谁知道却像是冲着大当家来,高呼你姓名。这时一根玉凰突然从棺材的缝隙里出来,眨眼间把那两人做成了人串。你说……介乎生死间的谷姑娘是想杀你,还是保护你?」
陆丰泽说:「我不知道……紫桐你快去养伤吧!来人把苑公子…」
苑紫桐连忙嘘声。
满脸不在乎的少年却再也撑不住,血很快顺着腰际淌了下来。
他连开腔的力气也没有,只能用气音道:「大当家,我……和谷月……已经可以了么?为你陆丰泽做得够多了么?」
陆丰泽泪如雨下道:「够了。」
他凝望着棺材里似乎有所动作的人形说:「真的够了……」
自那以后,他是如此的想与程家后人一见。
在三年后的山阴城,陆丰泽才真切地如愿以偿,而那时无论是他还是谷月都早已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