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嗔痴,看见
恢复一下之前爱写点小文章的爱好吧,更何况确实有所感触呢?
喜欢有内涵深蕴的游戏艺术。黑神话确实有深厚的内涵——毕竟背靠西游,有心之人都能有所建树吧。而玩着这样的游戏,只要是心非木石之人,略微留心,多少也有所感触吧;更何况这是我期待已久的作品,又是文化、理念与我若合一契的呢?想来要说的很多,我还是分个回目吧。
我向来是有些文化人的倨傲的,读起书来、品味起游戏来,往往还喜欢从头开始,非要从第一部开始求个尽善尽美的才好。人性由天,我且顺着她,从西游说起。
第一回,《火照黑云》,自《西游》中师徒一行人过路黑风山来。依愚见,这一难,主题乃是传统汉传佛教寓言的两大主题之一:贪欲难足。另一大主题则是红尘难脱。
小时候看西游,总觉得金池长老之贪,未免太过夸张,简直是为了贪而贪:金池长老活得这许多年岁,所爱袈裟尽得天下珍奇;何至于锦镧袈裟一出,便神魂颠倒,作为了身外之物的奴隶呢?若是常人,倒是情有可原;但作为所谓的高僧,统领一方佛法,该是戒断俗欲,不复贪念的,又如何会为了一件拿不来带不走的袈裟起了歹心,晚节不保?甚至一把大火埋葬了一辈子所得的一切,只为了赌上一赌,片刻间享有这引了孽缘的袈裟?
当时只叹吴承恩到底还是小说界的古早人物,不曾解得那许多塑造人物推进剧情的微妙手法;尽塑造些扁平的群像,讲些老生常谈的无趣说教:倒像是同时期西方所谓“道德剧”的东西了。如今再读来,只觉金池长老也是悲剧人物,不但不是不能理解,反而还觉得有些同情甚至同病相怜了。
出家高僧就再没有俗欲了吗?只怕是难。朗朗的经文,只是一时压抑;寂寂的修行,也难久得清净。小西天土地,说的也是入木三分了:“吃斋念佛,诵经打坐,又有几个真的心如止水,清静无为?你看看你,这大风大雪的,还要这么拼命,一定也是为了那个玩意。”出家之人,非是出世之人;高僧之名,未必得道之师。想金池长老,陷于俗世,苦苦修行得了功名利禄、世俗“果位”,倒也是求仁得仁。只可惜即将以高僧之名涅槃、得一个称菩萨封罗汉的盖棺定论之时,锦镧袈裟将他命中的孽缘唤醒。这孽缘,好似北海狂蛟,若是镇住便罢,可一旦从束缚中脱身,再来一对广谋广智煽风点火,便要兴风作浪,闹得黑风山上不得安宁,观音禅院付之一炬。唉,人心若是烧没了,重建一个破庙又有何用?只留一个当年香火的叹息了。
得了这许多袈裟便可不再困于袈裟之爱吗?我曾觉得是这样的。可冷峻的世情让我终究还是看明白了:越是得,越是贪。所谓“暴秦之欲无厌”是也。今日那这五件袈裟,明日拿这十件袈裟,恐怕也只得一夕心满意足!起视锦镧,则贪欲又至矣。我常讨厌某些“某某若是得了某某,只怕结局倒要大为改观!”之属的论调——锦镧袈裟到了手,那下一件呢?下一趟取经人呢?终归还是要败在自己的贪欲之下!报纸、新闻常以“某某高官落马,如此高位还贪图小利,明知故犯,令人叹息!”为主题写些通讯。如此之事,可谓人之常情,真不知道有何可叹!若是让那些写手也当上那么一会儿,只怕更是敛财唯恐不胜,想来这样着笔只不过是吸引注意,卖弄些不入流的带节奏之法吧。
再来说说游戏中的刻画吧。
出来第一幕便是土地老儿仙人指路,说些“像,真像”“人心也就没咯”“山中倒是有些东西还记挂着你”之类若有所云的话,倒有些岁月推移,轮回往返的感觉了。土地老儿仍是那个老儿,黑风山水仍是那个山水;观音禅院却是烧了又建,熊罴却是去而复返,群妖却是散了又聚,猴儿却是走了又来,再领一段孽缘,领了这山上下的生灵归了“天命”。但是,观音禅院不复从前,又真不是从前吗?猴儿再到,与大圣西游又有何分别?这一段段的天命,又有何不同?生命不息,轮回不止,这一遍又一遍,陷在其中,不得脱身。过去、现在、未来,仿佛便在一处,严丝合缝,不差分毫——至多换个标度罢了。这般看来,和尚虔婆念叨的“轮回”倒也有些道理。
稍走上两步,便是金池长老的幽魂、守钟的广谋广智、纠缠于钟声中的不绝怨念。西游中只道金池长老事败,恼羞无措讨了个“脑破血流魂魄散,咽喉气断染红沙!”这般涅槃法,正使人浮想联翩!依传奇小说的路子,必要化作冤魂怨鬼,久久盘桓在这黑风山下,更何况还是个理当有些法力的“高僧”!广智不知如何处理心中起伏,试图“放下屠刀,也学些佛法”,终究难以忘怀,只得靠天命人来送去解脱。广谋则顺势干脆就堕入魔道,使些雕虫小技,也算是为祸一方——终究还是受了天命人的惩处,伏了天命。金池长老苦苦挨过这许多年无着的怨鬼年岁,终于等来“东土来的老爷”,得了所谓的“解脱”。但是,真的能了解这段孽缘吗?也许只是为了游戏设计服务,金池长老消散了,“隐·观音禅院”却依旧依托着怨念稳定在另一个时空存在着——贪欲不解,孽根不除,如何棒喝都是无用功!恐怕下一轮回的天命人,又会在此再见到重新凝聚为人形的长老残魂吧。
再往前,便是那熊罴了。这家伙在西游中给我的印象就是好道,又不愿放下妖性俗缘,便与灵虚子等论这“金丹之道”——“想走近路的人多了,才有了炼丹术。”此外,他趁哄打劫取袈裟、败下阵来拜观音的行为,又显得有些见风使舵的性子。影神图中,对他的描绘有些意思,写他在紫竹林做山神,表现得好似个寻常衙门,童子玉女调戏之下倒有些郭靖般愚钝可爱之状了。其志向在道与妖间摇摆不定,又想修得正果,又想脱了这箍。大战过后,倒头便拜,说取了大圣根器又不得炼化——怕是不敢炼化罢!有贼心无贼胆,做贼也做不痛快,可惜可惜!
虽是自娱自乐的谬称,不过我多少也是“道修”一位。修道之途,就是为放下“莫须有”的执念,以成就“真人”——所以修行这一点上我是不认同《黑神话》中加载提示词所言“所谓修行,当知是为久修道行”。事实上,正是执念越来越深、越来越伤害自身的那段时间,让我立了修道的志愿。我曾有说,选择竞赛,就是选择直面恐怖的竞争之痛;不过这竞争之痛,恐怕便是来自于对那“胜”的执念吧。初时,只是懵懵懂懂从了他人的说辞随意学了几番,只做个趣味添头。然而尝了点甜头,便想更进一步;学了些技俩,反而看到学海无涯。于是,慢慢便生出些欲望来,想要拿下一点最基本的奖项。造化弄人,搞得反复几次都差之毫厘:水平不够时运气到位接近成功,水平到了却又连连表现不佳,这欲望一点点确要化为执念了。于是省一之后又是想进省队,又是一次折戟沉沙钓胃口,气愤得直咬牙!这般折腾来,执念进而为贪,贪进而为嗔,嗔进而为痴,竟有些觉得这竞赛便是人生的唯一路径了——我有些不敢想退役会是怎样!我苦苦自诫,终究收效甚微,到底还是要避无可避的天命所归将我蛮横地扯离这条赛道,才能略一放这痴心。
我常为故事中的痴人大发脾气。为“石破天”的痴蠢而拍案怒目不忍观其下文;为段誉的痴情误事、锦衣夜行而愤恨不已;为白袍萨鲁曼的痴于权,维吉尔的痴于力而几欲破口大骂——可是,我自己,又何尝不是五十步笑百步呢?天天口中念叨“圣人无执,故无失”,手中却唯恐竞赛这根“害命稻草”攥得不够紧!这难道不讽刺吗?
“太上忘情”,只需放下执念即可,维系意识所向的欲望倒可以不用革除殆尽——若真无一点欲望,那便意味着思想上没有任何倾向也即不存在思想,可真成了花果山上天地所孕的“石卵”了!但人非圣贤,恐怕连放下危害最深重的执念,这一点我也难以做到吧。记得《进击的巨人》里开膛手杰克临时之前对着里维兵长来了一段其言也善,说人活在世间,终究还是某种东西的奴隶,没人是真正的自由。或是力,或是权,或是利,或是名,或是极致的艺术之美,或是终极的学术之精;也或是邻家的窈窕淑女,或是豪门的家传至宝,或是武馆、书院悬的那副牌匾,甚至残垣泥瓦间一息野草。唉,也许他说的真的对吧!最“自由”的艾伦,又找到了什么样的“自由”呢?执着于自由,他也是自由的奴隶啊!
我真希望能忘却这一切的执念,放下贪嗔痴的孽根,得个色受想行识五蕴空空的清明!不奢求“跳出三界之外,图个清静自在”,若是“只要吃顿饱饭,便善哉善哉”也足以让我满足了。然而,追寻这样一种路途,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执念呢?恐怕,“入了此番轮回,便别想再轻易涅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