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不下

二十一世纪的的冬天，一年比一年冷。今年亦是如此。虽然整冬仅下了屈指可数的几场豆儿大的雪，刺身的西北风却依旧刺身。照去年这个时候，本可以套一层薄薄的外套，如今却被一巴掌扇在全身的冷风，劝退了这个想法。程夏裹得难以行走，出了家门。重重地摔上了腐旧的破铁门，它嘶哑地哀嚎了一声。

“鬼天儿，冻死个人！”程夏是个地地道道“俩不是”，——不是乡下人，不是城里人。生在通县，长在通县。可通县又算是什么呢？说是乡下，毕竟还算北京；是城里呢，又跟那儿差着几个档儿。混混乱乱地勉强算半个北京人吧。他的口音地地道道，倒也引不起怀疑。

程夏跨上了自行车，如一面墙迎着风疾驰。脸像坐在莲花上般刺痛。他眯缝着眼，紧攥着车把，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仿佛想逃离什么似的。头顶倒有一颗碟儿大的太阳，射出的白光苍茫又无力，令人更感寒气。十几分钟，程夏来到了一家图书馆。

这家图书馆很特别，只接待“有故事的人”，老板是个艺术家，——也难免有些稀奇古怪的癖好。喜欢听别人分享故事：或怪诡、或奇幻、或惊悚、或平淡……可谓想说什么他洗耳听什么，而且都很认真。程夏是老客了，馆儿里现有的员工都或多或少知道些关于他的事；常来的客也大都能认出来他。却没有人和他坐在一起做事，连送水的员工也只是放在远处，二话不说

便走人了。——除了那位艺术家。书馆不大，坐落在稍对宁静的小街，周围没有什么热闹店铺。每走于此，无论何时都能使人自然变得少话：无话不谈的挚友一同体悟这宁静去了；热恋中的情侣也停止了甜蜜的回旋曲；争执着柴米油盐的老夫妇也因为一方出现的休止符而熄灭怒火。总之，不得不说的是，艺术家真有一套独特的审美。

程夏把车子停在门口，和另几辆站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靠在一起，仿佛多了一辆变暖和了似的。掀开老布帘，——只有冬天才上上，防风的——推开门径直走进去罢。看见他的，和他摆摆手，他便匆忙回一下，继续向里。

这是一座双层的建筑。一层又分三个区域：一进门是收银台，可借走的三面书墙——大都是些官话红书皮儿的；从三面书墙间的缝隙穿过，便是第二、三个“秘境”。——也不算缝隙，总归是可以正常过一个人的。左侧靠着铁楼梯的这边是普通阅客通常爱呆的地方门旁书写二字——“聚思”；右侧靠收银台的却有两扇门，一扇是那位艺术家的书房，另一扇是个很温馨的“小家”，很多老客常住在里面交谈、阅读，门上横摆二字——“孤港”。程夏第一次见到那位艺术家，再看向这两个名字时，便理解了其意，却从未对他人谈及过。二层便没什么值得说的了，空间设计倒是别有韵味：一个一个的小隔间看似无规律地散落着，走廊没有超过三米的直道，但却很宽松，走起来很舒适，搭配着浅青色的地板，渐变的淡蓝色的墙壁，深蓝的顶空时常伴有繁星点缀，随着往里的深入，天空越来越明亮，顶头则是一扇落地窗，碟儿大的太阳成为了最引目的风景。总之，不得不说，艺术家真有一套独特的风格。这里是给那些好安静的人们独立工作，或是学生独自享受宁静的地方。程夏走过一遍走廊后，再也不屑上来看看“柳暗花明的老过程”了，一次他自己说的。

程夏喜欢呆在艺术家的书房，用他的话解释是：“聚思甚繁，孤港甚陋，此地精而不奢，齐而不繁，佳地也。”那艺术家和他很聊得来，——仅有他和程夏有很多对话产生，倒也很乐意把屋子共享给他。为此，程夏特意赋书房一个“空”字。至于意思，却是众说纷纭。常有人追问程夏，到头来得到的答复却也是“地方本小，如黄麻之屋，仅容得下俩‘白胖子’，空一点好，人多了便盛不下…”

却倒也是，社会想要成果，看效率，或许那些故事只能锁在孤港，或吐给那些艺术家。但更多的人选择留在了那温馨之处，几个病友自以为幸运地谈心，却又都戴着纸糊的面具。窗外的自行车被刺身的西北风吹倒了，屋里被那老布帘儿和红皮儿的书墙挡得一点儿能透过的风都没有，更何况吹掉面具呢？也好，人多了便盛不下了…盛不下，没地方去了……盛不下。也还是没有风罢，地方本小……

——白板.二〇二一年二月二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