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光(Call of Cthulhu·克苏鲁的呼唤·二次创作)

本文改编自“克苏鲁的呼唤”系列TRPG游戏《死光·与其他黑暗的转角》的一次真实游玩过程。

那团巨大的,一人多高的光球,将惨白的触手连同触手缠着的萨姆举离地面,拖入自己体内。萨姆没有惨叫,他脸上反而洋溢着幸福的微笑——尽管那肌肉扭曲得仿佛在哭。

这是初秋一个多云的午后,阳光甚至不能从云层的缝隙中透过。阿尔弗雷德启动了他的老爷车从博尔顿村口隆隆驶出。他有着尽管整理过却依然蓬乱的头发,满脸胡茬,身上披着墨绿色的外套,腰间别着刚够塞进两只拳头的布包,里面装着他作为职业猎人总是带在身上的看家工具:麻绳,匕首,纱布和手电筒。虽然带着些危险的东西,但他出门的目的只是去拜访他早已搬家的老邻居韦伯医生。在阿尔弗雷德的儿时记忆中,韦伯医生总是慈眉善目,尽力救治他的每一位病人,在村里有着很好的声誉。

医生来钱的方法也不止这么一种,阿尔弗雷德心想。韦伯医生很富有,而这不仅仅因为他悬壶济世,更重要的是他是个“老派”的新英格兰乡村医生——也就是说,很懂得如何保守秘密。因此,他从几个大家族那里都拿到了许多的财物。现在,韦伯医生已经歇业,住在博尔顿村到阿卡姆镇之间森林中的山丘上,他在那里有一座小庭园和独栋别墅。据韦伯医生的来信中说,他现在跟他的孙女一起住在那里。阿尔弗雷德这次正是被韦伯医生写信邀请,希望他来当面商量一些麻烦事情。阿尔弗雷德想着,既然这事情一定要找他而非韦伯医生认识的几个大家族,想必反而是与那些大家族有关的事情。韦伯医生对阿尔弗雷德一家有恩,因此阿尔弗雷德没有犹豫就出发了。这段路程即使开着他的老爷车也只要两个小时左右,尽管途中有山路,但也并不是什么难走的路程。唯一需要担心的是天气,阿尔弗雷德看看天空中的乌云,庆幸自己出门时拿了把伞扔在车上。

这样让心里随便盘旋着一些事情,阿尔弗雷德开着车进入了森林。森林中这条道路被人称为“果园大道”,据说是因为这片森林曾经是一个大苹果园。看着窗外的景色,阿尔弗雷德注意到天色越来越暗,随后便狂风大作,下起了大雨。他的老爷车并不敞篷,因此驾驶是没有问题,但道路毕竟泥泞,他只好放慢了行车的速度。半小时后,大雨非但没有减小,反而逐渐转成了暴雨,天色如同墨汁,能见度甚至不到20米。这是什么鬼天气,阿尔弗雷德想,出门时可没想到是这样。

突然,车的前方好像出现了一个人影。阿尔弗雷德一时疏忽,知道刹车已经来不及,于是急打方向盘,一头撞在了路边的树上。还好没有受伤,他赶忙下车去查看路上,看到一个约莫二十岁的姑娘眼神呆滞地望着远方,口中念念有词。仔细去听,她在不断重复着三个词:“盒子,光,跑……”

“你是谁?刚才受伤了吗?为什么站在这路上?”阿尔弗雷德问。但姑娘没有回答,阿尔弗雷德感到有点困扰。他检查了自己的车,幸运的是车速比较慢,没有受到很严重的损伤。这时,他突然发现树的间隙中隐约能看到远处有个光点在闪烁。尽管有点奇怪如此低的能见度下那光是如何照过来的,但一直淋着雨也不是个办法,他决定不去追究这事。记得前方不远处有个咖啡店,于是他将姑娘扶上车,驶到了那里。

这家咖啡馆虽然建在加油站旁边,却是木质结构。每次想起这点,阿尔弗雷德都不禁为它捏一把汗,不过想起加油站周围是一大片森林,他就什么也说不出了。一进咖啡馆,一位美丽的女招待就迎了上来,但阿尔弗雷德注意到她眼中有一瞬间闪过一丝惊慌神色,随后立刻恢复了常态。她笑着问:“欢迎光临!请问您需要什么?”

“两杯热咖啡。”阿尔弗雷德觉得不点些什么不太挂得住脸面。女招待边应和边带他和姑娘坐在一个四人桌边,然后回到了吧台。吧台经理笑着朝阿尔弗雷德点了点头,于是阿尔弗雷德也微笑着回应:

“下午好啊,萨姆。这鬼天气,你的生意都没法做了吧?”

吧台经理名叫萨姆,他同时也经营着咖啡馆旁的那家加油站。不过这种暴雨天里,除了阿尔弗雷德这样被困在半路的人,也不会有谁来光顾这家咖啡馆了吧。阿尔弗雷德环顾四周,只见除了萨姆和女招待外,店内只有一个满脸横肉的壮汉在无趣地喝酒。之前曾在咖啡馆外看到一辆卡车,或许就是他的吧,阿尔弗雷德心想。他看看坐在自己身边的姑娘,她好像心情稍微安定了些,阿尔弗雷德便开口问:

“好些了吗?我是北边博尔顿村的阿尔弗雷德,你的名字是?”

“艾米莉亚,我叫艾米莉亚。”姑娘有点结巴地回答,看得出她心里还很慌张。

“抱歉,但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在这么大的雨里,在那边的路中央站着?”

突然,艾米莉亚又显露出明显慌张的神色,她扭过头朝阿尔弗雷德大喊:“救命!救救我祖父!有强盗!戴着面具的强盗!”

阿尔弗雷德被这话吓到了,他突然想起自己本来是要去拜访韦伯医生,心中产生一种不好的预感。

“别着急,冷静下来!慢慢说,你祖父是谁?他在哪?”

“啊,韦伯!戈弗雷·韦伯!他在家!就是那边山坡上!”艾米莉亚指着韦伯医生家的方向,手指微微发抖。阿尔弗雷德糟糕的预感应验了。

“别慌!我们现在赶紧联系警察,然后——”

阿尔弗雷德还没来得及说出后面的话,喉头就哽住了。他的目光看向门外,不知什么时候,那里出现了一个一人多高,浮在空中,通体发出纯白色光的光球,发出咝咝的声音。阿尔弗雷德感到大脑一阵恍惚,说不清是恐惧还是欣喜。

店内鸦雀无声,人们一时间都愣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光球缓缓地向店内飘来。突然,一道白光闪过,伴随着巨大的轰隆声——多半是闪电击中了咖啡馆屋顶上的避雷针。闪电过后,光球消失了。店内的人们反应过来,随即爆发出了惊人的尖叫声和吼声。壮汉夺门而走,阿尔弗雷德也拉着艾米莉亚冲出门外。萨姆和女招待则一脸惊恐,女招待甚至瘫坐在地上,但没有要从店里出来的样子。阿尔弗雷德一时也乱了阵脚,不知自己是否应该赶紧驱车逃跑。以他的经验,在现在这种泥泞的路上飞速开车是没有好下场的。但那个壮汉似乎无所畏惧,他跳上门口的卡车,加速驶向了博尔顿村。但正在阿尔弗雷德也要拉着艾米莉亚冲向他的老爷车时,他看到壮汉的车子转眼就翻进了旁边的森林,并且随后一道闪电击中了附近的树木。

阿尔弗雷德注意到艾米莉亚眼中的恐惧神色,于是决定暂时先回到咖啡馆。尽管只是短短的几步路,阿尔弗雷德踩在泥地上的靴子却好像没办法很好地支撑他的体重。他踉跄地走着,甚至忘了扶艾米莉亚。艾米莉亚则压根没有注意到阿尔弗雷德的失态,自己仍然失神似的望向远方,嘴里反复叨念着什么。当他们终于走到咖啡馆门口时,却目睹了更加惨烈的一幕:

咖啡馆的内墙碎裂,冲进来的则是那团巨大的光球。它将惨白的触手连同触手缠着的萨姆举离地面,拖入自己体内。萨姆没有惨叫,他脸上反而洋溢着幸福的微笑——尽管那肌肉扭曲得仿佛在哭。

“啊!”

阿尔弗雷德大吼,不知是因为受了惊吓还是为自己壮胆。他不自觉地后退了几步。萨姆被完全吞进去后,光球似乎感到满意了,向着阿尔弗雷德的反方向逐渐远去,随即消失。阿尔弗雷德这才注意到咖啡馆里一片狼藉:桌子东倒西歪,想必是刚才逃跑时撞上的;椅子的碎片散在地上,仔细看还缺少了一部分,那模样仿佛被什么力量强行折断,但裂口处却又令人毛骨悚然地整齐;吧台已经裂开,制好的咖啡和咖啡粉散落一地。女招待就在吧台旁,距离萨姆被吞噬的地方没多远。她好像还没从刚才的惊吓中回过神来。

看起来倒是没有危险了,阿尔弗雷德心想。他没有在意身旁愣在原地的艾米莉亚,小心翼翼地走进店内。女招待看着他,突然身体一激灵,扶着吧台的残骸站了起来。

“先生,对不起,先生!请问您有车吧?能不能载着我赶紧逃跑?到博尔顿!到博尔顿应该就安全了吧!”女招待声音中含着哭腔。

阿尔弗雷德站定,回想起刚才见到的画面。

“小姐,现在……那边的路很难走。我们要不,还是先去附近韦伯医生的家里?我跟他认识,避一下雨应该还是可以的。”阿尔弗雷德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啊,对对!这里还有他的孙女,艾米莉亚!我们得把她送过去!”

或许是刚刚的突发状况调动了阿尔弗雷德全身的应激神经,他又捕捉到女招待听到他的话时那十分不自然的神色。不,就这次而言,那神色已经完全不需要仔细观察就能察觉到了吧。

“这个……去那边是一段山路吧?大概非常泥泞……”女招待吞吞吐吐。

事实上,阿尔弗雷德两腿甚至还在发抖。刚才的景象给人的冲击力太大,让他思考都难以集中。他向腿上使力,又放松,努力不让周围的人看出来。他咽了口唾沫,感到自己的喉结仿佛都在打颤。咖啡店的内墙都破了,屋顶也开始漏雨,这里已经完全不暖和了,所以这抖动和打颤都是因为冷吧,他自我安慰着。

“那个,小姐,我就实话实说了。刚刚也在这里的那个很壮实的客人,他……他开着车往博尔顿那个方向驶去,随后立刻翻进森林,然后被闪电击中了。所以,我们还是别去那边……”

阿尔弗雷德自己都不清楚自己这话中有什么逻辑,毕竟闪电只是随机发生的,而翻车则是不论向哪个方向走都会翻。按他的逻辑,他们最应该做的就是老老实实呆在这个咖啡店。可是,女招待的脸上开始展现不安,随后她缓慢地点点头,同意了阿尔弗雷德的说法。那个巨大的光球,可能就是有这样让人失去理智的能量。

“对不起,那就麻烦您了。我叫玛丽·雷克,您叫我玛丽就可以了。”

“哦哦,好的,我是阿尔弗雷德。”阿尔弗雷德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伸出手,差点打到玛丽的腹部。玛丽警惕地看着他,然后伸出手握了一下。

阿尔弗雷德转身,这才看到艾米莉亚还在门外。艾米莉亚仍然在失神中,但总算是能自己跟上阿尔弗雷德的脚步,于是阿尔弗雷德带着两位美丽的妙龄少女走进车子——

“见鬼了!他妈的,车子启动不起来!”

阿尔弗雷德用暴怒的话语掩盖自己心中的不安,在反复尝试后,他终于放弃了。他走下车,从车后座拿起伞,对玛丽说:

“你有伞吗?我们可能只能走着去那边了。”

“啊……有的,我带着伞。”

阿尔弗雷德看着玛丽返回拿伞的背影,盘算着从这里到韦伯医生家的路程。虽然他偶尔会路过这边,却没去过几次韦伯医生家。特别是今年,打猎的收成很不好,逼得他不得不从日出到日落都在打猎。话虽如此,他却也没怎么来过这片森林打猎,这是因为这片森林的生态还很原始,没有什么值得一猎的动物。阿尔弗雷德跺跺脚,让泥水向四周溅去,以此收回思绪。尽管裤子上沾了泥水,但这与他平日的打猎生活并无二致。他眯着眼望望天,天空像一块漆黑的裹尸布般笼罩下来,狂风暴雨如同世界末日般咆哮着。从这里到韦伯医生家并不算很远,即使是走这样的泥泞路程,大概也只需要半个小时就能到了吧,他想。不过因为有脚程比较短的两位姑娘,这时间可能还要估得更长些。

玛丽拿来了伞,于是阿尔弗雷德掏出腰包中的手电筒,自己撑一把伞,两个姑娘撑一把伞,他们三人踏上了征程。

山路比想象中还要崎岖泥泞,他们走了二十分钟后,阿尔弗雷德感到有人在盯着他。他确认这并不是来自后方姑娘的热切眼神——姑娘们只是看着地面跟在他身后——于是他环顾四周。这时,他发现路边森林中有一个熟悉的闪烁的光点。那方向恰巧与韦伯医生家相反,大致在咖啡馆方向,但远近就不能确定。

“他妈的!——”

话音未落,森林中便闯出一个黑影摔在地上,并发出人类的声音:

“救,救命!有,有,光,盒子,吃人!”那人上气不接下气。在手电筒照射下,可以看出那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脸和衣服都已经沾满泥水。后方的玛丽发出一声惊叫。年轻人似乎注意到了玛丽,但他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认识他吗?”阿尔弗雷德向玛丽问道。

玛丽喉咙中好似卡了什么东西,最终她摇摇头。年轻人一副死了心的样子,重新爬起来准备奔跑。突然,眼前的树木被照亮,那绝非手电筒的光所能比拟的——

光球出现了,在他们的背后。

阿尔弗雷德看到眼前的光亮就一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双腿开始剧烈发抖,但他还是靠他职业猎人的顽强运动神经抗拒了这种抖动。他将伞尖向着光源扔去,却不去确认结果,而是一把拉上艾米莉亚,头也不回地跑起来——这并非有什么专门的意图,单纯只是他认为自己还空着一只手,所以可以拉上一个人,拉上了谁则不是重点。玛丽也丢下手中的伞,虽然她跑得较慢,但总归快过那个年轻人。年轻人连滚带爬地追着阿尔弗雷德他们,但不到一分钟就体力不支,与他们拉开了一小段距离。阿尔弗雷德听到声音逐渐离自己远去,终于决定回过头来看几十米外的情况。只见自己的伞早已不知去向,而光球正伸出四只白色的触手向年轻人攻击,有两只被树枝挡住,发出簌啦啦的声响,另两只则缠在年轻人腰间。在惨白光芒的照射下,年轻人脸上的恐惧一清二楚。但那恐惧转眼间就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安详的微笑,仿佛教徒在死前祈祷,希望自己能上天堂一般平静。

阿尔弗雷德脑中一团浆糊,他知道自己没时间看这些了,于是确认了玛丽还在跟着自己跑,就回过头继续迈开了双腿。不知跑了多久,当艾米莉亚开始上气不接下气时,他发现玛丽没跟上来,不过光球的光似乎也消失了,于是他们在原地稍作歇息。

玛丽不久便追了过来,为了保存体力,他们继续步行去韦伯医生家。幸运的是,刚才的奔跑极大地缩短了他们与目的地的距离,几分钟后他们就看到了面前的庄园——只是一片黑暗。阿尔弗雷德心中又升起了不好的预感。他们进入庭院,然后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屋内没有人的气息。阿尔弗雷德尝试打开电灯,但灯没有亮。这时,艾米莉亚说话了。

“地窖里……有个家用发电机。这可能是停电了……”

艾米莉亚脸上的神色尽管仍然不安,但似乎终于恢复了理智。于是阿尔弗雷德问:

“地窖在哪里?”

艾米莉亚目光看向院内一个角落。于是他们来到地窖入口,阿尔弗雷德在前打着手电筒,小心翼翼地爬下梯子。地窖中没有人。他们很快找到了发电机,启动了它。回到地面上,可以看到屋内亮起了灯。他们快步走进屋内。

——随之而来的就是冷风和一股腥味。

从咖啡馆到这里的一路上,阿尔弗雷德都发着抖,想必艾米莉亚和玛丽也是一样的。雨伞在这狂暴的大雨中完全没有作用,何况在之后的逃命中又直接被丢掉。填充着劣质棉花的外套已经完全被横向飞来的雨水浸透,湿冷地贴在身上。韦伯医生的家中刮着冷风,更让这层寒冷愈发厚重。尽管直觉告诉阿尔弗雷德这间别墅里已经没有活物,他还是蹑手蹑脚地探索着每个房间。不料在第一个房间中,他就见到了令人脊背生寒的景象——

两具尸体横在地上,其中一具是韦伯医生,另一具则是一个没见过的年轻人。不过从年轻人身旁的面具可以推断,这就是艾米莉亚口中的“戴着面具的强盗”。韦伯医生一身新英格兰贵族打扮,表情坚毅,右肩上满是鲜血,瘫坐在扶手椅旁。强盗的尸体则斜在窗户旁,展现出一种怪异而可怕的姿态:他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不过现在他的面部却扭曲到了几乎无法辨认的程度。他的颚骨以及大量关节在剧烈的抽搐中脱臼了,他的尸体现在就像一个被随意丢在地板上的破旧木偶一样。而他的下半身已经化为了灰烬,就像曾经被某种从地板上传来的强烈高温灼烧过一般。他的上半身残留部分的皮肤上有着血迹和黑斑,看起来就像是他体内的血管爆开了一样,他的眼球也凝结着红得发黑的血液。

阿尔弗雷德是个职业猎人,他对见到动物尸体习以为常,但面前强盗尸体的惨烈景象还是吓得他大叫一声,一连后退几步,撞上了背后正要进来的艾米莉亚。不用说,这肯定是那团光球造成的,但光球为何留下一半尸体没有吞噬则是个谜。阿尔弗雷德当然没有那个心思去思考什么谜团,他甚至忘了跟艾米莉亚说一声抱歉,只是自己抱着脑袋,将手按在太阳穴上企图压住砰砰乱跳的血管。他身后的艾米莉亚不明所以,于是探头看了一眼,然后也吓得瘫坐在了地上。玛丽则很有自知之明,她站在门口,同时警戒着阿尔弗雷德所在的这个房间和别墅的门外,一步也不愿意挪动。

待惨象对大脑的冲击稍微减弱一些,阿尔弗雷德终于让全身紧绷的肌肉稍微放松了下来,然后再次踏进门内。他明白,那个光球迟早还要追过来,因此他们必须找到对付它的线索。在这明显是光球造成的案发现场,也许能够找到什么提示。破裂的窗户吹进的冷风推力十足,仿佛在阻止他调查真相,又像在告诫他不要再接近灾难,但他用手扯了扯外套,强行穿过了风阻形成的墙。在两具令人不忍直视的尸体旁边,阿尔弗雷德看到了一个打开着的金属盒子。说它是盒子又稍微大了一些,非要说的话,这更像是一个大一些的骨灰盒。阿尔弗雷德蹲下来,仔细查看内部,发现这里面还有一些宛如骨灰的白色粉末一直漏到了暖炉边的地板上。突然,他感到一阵强烈的不适,眼前开始出现幻象,头微微发晕,胃里的咖啡也几乎涌到了嗓子眼。他赶忙站起来,让冷风径直刮到脸上,借此压抑住过于猛烈的呕吐感,让眼睛找回现实的影像。

在这种时候,阿尔弗雷德本来不应该再去勉强自己查看那具令人作呕的尸体,但他感到没有时间了,便立即走到强盗那边,在他身上东翻西找。这时,一张照片掉了出来。阿尔弗雷德捡起它,同时听到身后传来玛丽的尖叫。

“克莱姆!克莱姆——”

原来玛丽似乎终于决定从别墅玄关走过来查看房间的情况,在她进门的一瞬间,她开始喊叫“克莱姆”这个人名。自然不用说,那就是地上这位强盗先生的本名了。阿尔弗雷德拿起手上的照片,照片上的玛丽正在乡村集市上一脸幸福地吃着棉花糖。可是,在如此之多的事件接连发生后,阿尔弗雷德的大脑几乎不转了,他花了足足10秒钟才搞清楚这之间的逻辑关系。他站起来,走向在门口瘫软下来的玛丽。

“你认识这个人?”阿尔弗雷德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问。

玛丽脸上的惊恐还没有消退,她望着阿尔弗雷德,似乎在犹豫应该如何回答。阿尔弗雷德把照片举到玛丽眼前,她像是死了心,开口说道:

“我……他,他是我的恋人。”玛丽说出了意料之中的话语。艾米莉亚听到这话,脸上显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我全都说,我全都说出来。这次抢劫……是我们干的。是我计划,然后克莱姆和他的朋友来做。我们,我们趁着暴风雨切断了电话线的机会,撬开门,然后威胁他们交出钱。如果他们反抗就杀掉他们。本来是这样的,本来应该是这样的……”玛丽说着,泣不成声。

阿尔弗雷德尽管也十分惊讶,但紧张的心情盖过了一切。他不觉得玛丽的话对解决当下的困境有什么作用,于是他丢下照片,指着那个金属盒子。

“你们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

玛丽没有看向这边,她还直直地盯着恋人的惨状。艾米莉亚则从惊讶、恐惧和悲伤中回过神来,回应了问题。

“这个,我也不知道……但从小时候我就见过它。每次看到它,晚上我都会做噩梦……祖父从不让我碰它。我也从没见过里面装着什么。”

阿尔弗雷德突然想起,在暴风雨中的山路上差点撞到艾米莉亚时,她似乎嘟囔着什么“盒子,光,跑”。这么一说,之前山路上遇到的年轻人也口齿不清地提过“光,盒子,吃人”。但现在极度紧张以至于即将失去理智的大脑无法告诉阿尔弗雷德这之间有什么关系。他又想到那个光球不知现在在什么地方,于是更加紧张起来。人在紧张和担心时,总会让目光反复在地面和让自己担心的东西之间打转,而如果那东西对自己有生命威胁,却不知道它现在是否存在,这目光就变成了想看又不敢看的状况。阿尔弗雷德终于下定决心,瞟了一眼窗外。幸好,窗外并没有什么闪烁的光点。

他选择放弃自己思考,转而直接问当事人。

“艾米莉亚,我在路上差点撞到你时,你是不是说了什么‘盒子,光,跑’之类的话?”

艾米莉亚摇了摇头,她脸上的表情诉说着她完全不记得这些事。突然,她好似头痛起来,眉头紧皱,用手扶住自己的额头。阿尔弗雷德转头再次望向窗外,他脑袋里的浆糊终于重新转了起来。

“光球是从盒子里跑出来的,会吃人?”

他为自己的结论吃了一惊,赶忙回过头问:

“艾米莉亚!你祖父还有什么不让你看的秘密吗?”

艾米莉亚张开嘴正要说话,眼神却突然呆滞起来。

阿尔弗雷德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房间另一边,裂开的墙壁中透出惨白的光芒。

阿尔弗雷德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他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想大喊“妈妈”然后发现自己从噩梦中醒来。他想大叫,却感到干渴万分,喉咙里竟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他只好抓起手边的椅子向光球扔去,但椅子只是劈啪一声碎裂开来,甚至被吸进去一部分,而光球毫发无损。看着椅子的碎裂模样,阿尔弗雷德感到有些眼熟。但他无暇再去思考这既视感从何而来,立刻冲出门外。过度的恐惧似乎让他忘记了作为绅士的基本礼节,将两个姑娘丢在了原地。玛丽仍然瘫在地上,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无动于衷,不知那是由于过分的悲伤还是因为压倒性的恐惧。艾米莉亚则踉跄地站起身来,跟着阿尔弗雷德向内厅跑去。

背后传来墙壁倒塌的声音,肯定是那光球摧毁的。阿尔弗雷德一边跑,一边试图让自己的声带恢复工作。现在没有什么比大喊一声更能驱散这如同钢针直插心脏般的绝望,但他的声带似乎比他本人还要不争气一些。玛丽的惨叫突然传来,他知道这是吞噬开始了,但就在这时,他才发现他跑错了方向。

“该死的,我应该往外面跑!”尽管他想这么说,他的声音也只能回荡在自己脑海中。

光球的躯体已经有一部分探进了走廊,他们现在再想跑出别墅是十分危险的。阿尔弗雷德只好先蹲在他随意闯进的房间的书柜旁边,祈祷着那光球是依靠视力寻找猎物的——尽管这只是他不切实际的幻想。艾米莉亚见状,突然不知所措起来,最终她也躲在了墙边。玛丽的惨叫声依然在持续,阿尔弗雷德想起之前两次被光球吞噬的人却似乎没有叫喊。这代表着什么呢?

一桩桩毫无头绪的问题压在阿尔弗雷德心头,而他根本没有时间去一件件思考。这煎熬的时光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惨叫停止了。阿尔弗雷德拼命抑制着肌肉的颤抖,他甚至开始用头撞墙,直到额头渗出了血。

又一个人死掉了,下一个会是我吗?

我该怎样才能保住性命?

突然,屋外一道闪电劈下,吓得阿尔弗雷德差点失禁。他换了个姿势重新蹲好,仔细听着屋里的动静。光球的咝咝声好像停下了,难道是自己的耳朵被闪电震聋了吗,他心中浮现最坏的揣测。但又过了一会,他感到屋内确实没有了任何动静,于是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发现光球也许的确是消失了。这时,他才注意到墙边的艾米莉亚。她脸上已经失去了血色,双眼紧盯着地面,苍白的嘴唇微微抖动着,如果不是她目光转了过来,阿尔弗雷德一瞬间都会以为她是一具僵尸。

阿尔弗雷德的心脏还在剧烈跳动着,他用手死死按住左胸,感到一阵轻松。一个可怕的念头划过脑海——或许这样死了也不错呢?

他没有理会艾米莉亚的视线,慢慢地走出屋子,发现尸体所在的会客室和隔壁的房间都已洞开,玛丽已经消失,壁炉也缺了半边,书柜的碎片和书的残肢散落一地,还有一些原本可能是书桌的木板残片,仅剩的断壁残垣不知何时也会彻底崩裂。他的全身都在痛,并不是因为受伤,而是因为肌肉始终无法得到放松。

“我想出去。”他想着。“出去了,就没问题了吧。”

正要迈开腿的他却被艾米莉亚拉住了。

“先生,我想起……祖父藏着的另一样东西。”艾米莉亚进行了如此的发言。她走到隔壁的房间,开始在瓦砾中翻找。很快,她从木板下面抽出一个抽屉。

“这个……祖父也从来不让我靠近他的书桌,那个锁着的抽屉……”

阿尔弗雷德突然疯了一样冲了过来,一把推开艾米莉亚。

阿尔弗雷德先生一把推开我,开始在抽屉中翻找起来。

我摔在身后的地板上,背部着地。地上那些石子恐怕扎透了我的衣服,冰凉的疼痛宛如暴风雨中的闪电。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背上正在不断地淌血。我想撑起自己,才发现力不从心。从刚才起我就耗费了太多的体力了,那从不间断的紧张感也是能够麻醉人的毒药。我不敢用手去碰背后,并不是因为我怕见到自己的血,我从小就不晕血,我跟着祖父见过很多各处受伤的病人,我对血并不敏感。

祖父,你为什么就这样离开我了呢?明明是这样的一天,上午你刚吃了我亲手煎的蛋卷,我正想着你硬朗的身体没准能活一百岁。哈哈哈!下午你靠在扶手椅上看报纸,你的眼睛是那么的好,你的视力从没有因为年龄增加而下降。祖父。

祖父。祖父。祖父。

我又想起了下午的光景。滂沱大雨中,两个戴着面具的强盗突然从走廊现身,用枪指着我和你。你挡在我面前,对他们说有什么都冲着你去。他们呢?那两个强盗做了什么?他们开了枪!我模糊的意识中,仿佛看到你伸手指向那个东西——

那个总是让我做噩梦的金属盒子。

哈哈哈!遭到报应了吧!那盒子总是让我做噩梦,你们也不会好受!你们就这样杀掉我和祖父,然后晚上做噩梦去吧!

我是在做噩梦吗?今天发生的事实在太多,我都不知道哪里是头,哪里是尾。是一场梦就好了吧,祖父。你的盒子没有被人打开,你的抽屉也没有被人乱翻……

对不起,祖父!你的孙女现在还处于生命威胁中,那个阿尔弗雷德先生说要找你藏起来的东西,我想他一定是想到什么了吧。他看起来那么魁梧,有种让人放心的感觉。是他的话,一定能想到什么办法吧!

不知什么时候,我已泪眼朦胧。悲伤、痛苦、紧张、愤怒、担忧,不知道有多少种负面感情萦绕在我心中。

朦胧的视野中,我看到阿尔弗雷德先生朝我走来。他右手似乎在腰上的包里掏着什么。是手枪吗?他带了手枪吗?那样也好哇,总之就可以安全地跟那个怪物战斗了吧!但为什么,他不早点拿出来呢?

刹那之间,我的大腿也感到一阵冰凉的触感,那冰凉的感觉深入骨髓……那是比背上更撕心裂肺的疼痛。

“啊啊啊啊!”

我拼命试图推开眼前的“阿尔弗雷德先生”,但手臂仍然使不上力气,腿上的疼痛让我更加无法集中精神。我一时之间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但当我被“阿尔弗雷德先生”压制住时,透过奔涌而出的泪水,我理解了现状。

“阿尔弗雷德先生”手上的是一把明晃晃的匕首。这时说明晃晃可能不太对,因为那上面已经沾满了我的鲜血。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仅是我的大腿和背部,不仅是我的声带,我的全身仿佛都要裂开了一般。我的大脑也要裂开了。我的世界也要裂开了。

疼痛在全身上下激荡,那滋味比我小时候一次不小心把脚放进火盆还要难受。那时也是祖父抱起我,给我的脚消毒,包扎。我想起了那时的事,不如说,我现在仿佛正在看见那时的事。我双眼发黑,已经看不到眼前发生了什么。

我的额头上好像有水落下来,温暖的,湿润的。好像祖父在我发烧时给我敷的热毛巾。

我的身体好像被抱起来,轻轻地,温柔地,好像祖父正在唱摇篮曲哄我睡觉。

我的眼睛好像看得见了。我看到了祖父,我看到祖父背后弥漫出温柔的白色光芒,仿佛天堂的天使。

我不再感到疼痛,也不再感到紧张。我有一种正在去往天堂的错觉——

——也许并不是错觉吧。这些都无所谓了。

我向着那惨白的光芒奔去。

posted @ 2020-11-30 00:00  Onthefly  阅读(848)  评论(0编辑  收藏  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