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对越自卫反击战】刘立华||我的战地笔记——陵园祭
刘立华||我的战地笔记——陵园祭 |
(笔者在麻栗坡烈士陵园)1987年清明节那天,我到麻栗坡烈士陵园去了一趟。 埋在这里的大多是84年4月份攻打老山时牺牲的烈士。我和他们虽然未曾谋面,但我知道他们的名字,知道他们的英雄壮举。我们正在守卫和流血的山河,是他们曾经守卫并为之献出了生命的山河。他们用血肉之躯为我们筑就了固若金汤的阵地,我们的坚守才减少了凶险和无端的伤亡,因此,祭奠他们,我是怀抱着感激和感恩的心情来的。 我看见,一个五岁的小女孩,正用葵花籽在爸爸的坟顶,一粒一粒摆着“心”字;一位年轻的女人,在白布上给丈夫写了一首诗,诗的题目叫“吻你,我不惊醒你”;一位苍老的父亲,放在儿子坟前的,只有半瓶矿泉水…… 我的面前,竖立着一块墓碑,七个镌刻而成的仿宋字非常的醒目,我不由地默念了一声:“李海欣烈士之墓”,不知谁在他的墓前点燃了红香,几丝淡淡的轻烟袅袅的上升,和着春天的暖风,向高处飘去。我掏出“大重九”牌香烟,噙在嘴里,用打火机点燃,吸了一口,又吸了一口,才俯身将这支燃旺的香烟,轻轻地敬献在他墓碑的碑座上。我在前沿观察所通过高倍望远镜,观看过李海欣坚守的高地,他牺牲将近两年了,而他坚守的山头,至今光秃秃的,没有长出一棵草来,在那里,随便抓一把土,都有无数弹片历历在目。 和我同去的,有宣传科长崔振昭、宣传干事汤金生等五人。每个人都面容肃穆,心情沉重。照相时,崔科长特别嘱咐:“在这里照的相就不要寄给家里了,以免让家里人担心。”我默然点头,并说:“崔科长,谢谢你的周到考虑,我记住就是!” 参战期间,我多次去过这座园子。远山连绵起伏,苍松翠柏碧绿茂盛,偶尔从树顶上飞起的一群白鸽或者山雀也不鸣叫一声,放缓翅膀,低低的划过陵园的上空,好像携带着烈士想说而没有来得及说的话,飞向远方。烈士的父母逐渐老去,他们的兄弟姊妹正在成长期,烈士既使已婚育的,他们的孩子尚在襁褓之中,正在嗷嗷待哺…… 烈士生前怎么活过,他们的亲人如何活着,这些人将何以面对这种让人肝肠寸断、痛彻肺腑的现实,这是我所关注的。身为参战者,身为“战地记者”,关注这些,是我的责任。我被烈士生前身后那些既琐碎而又不失平凡的事迹所感动、所激励、所醒悟,以致在战后许多年,我仍然没有放弃这种关注,这,几乎成了我活着的大部分理由和活下去的精神力量。 翻开《麻栗坡县志》,其中有这么一段文字:“麻栗坡烈士陵园占地50余亩,园内安葬着全国20个省市、19个民族的957名烈士。”在云南边境地区,类似的陵园很多,只是这座陵园在1979年2月17日就破土设立,建陵时间最早,距离麻栗坡县城较近,因此,这里已成了人们祭奠所有在云南前线捐躯者的标志性场地。 2004年清明节,烈士赵占英的妈妈赵斗兰,从云南嵩明县赶来给儿子扫墓,老人迈动着缠裹过的三寸金莲,还没到墓前,就悲痛欲绝、瘫软在地,怎么也站不起来。儿子已经离开这个世界20年了,这是赵妈妈第一次来,她总是攒不够那一笔其实不多、但对她而言却是十分昂贵的路费,她扶住儿子的墓碑,嚎哭着说:“妈妈来晚了,妈妈对不住你啊!” 看到这样的情景,心潮难平,夜不成寐,我只能在《我的战地笔记》 中写了这么几句感慨式的话: 赵占英烈士,和我同在一个战场战斗过的战友,对于世界而言,你只是一名战士,但对于母亲而言,你却是整个世界!现在,你不在了,母亲的世界坍塌了。我打开“老山之眸”的博客,看到烈士母亲的生活依旧贫困而凄凉,赵妈妈居住的小屋又黑又潮,没有窗户,木板床上面的墙壁上,贴了一张薄薄的塑料纸,用以挡土遮尘,床上的军用被子也湿漉漉的,这床被子是赵占英烈士留给妈妈的唯一遗物。 2009年7月份,我到云南旅行,本来是要去西双版纳的,到了昆明市,我给同行的朋友说:“你们到那边玩吧,我想看看老山,看看麻栗坡,看看那里的烈士。”朋友们先是愕然,最后还是理解了我的去向,接着各奔前程。 夜深,失眠 …… 我打开房门,在最宁静的时刻,走近烈士。我曾惧怕坟墓,惧怕鬼魂,这一阵,我倒觉着这些坟墓像烈士生前的身躯或者面孔,我倒希望有影影绰绰的鬼魂存在…… 我坐在一块墓碑旁,像当年一样,给烈士点燃一根纸烟,给自己也点燃一根纸烟,看着两根纸烟一明一暗的烟火和浓淡相间的烟雾,消散到了夜色之中——这一刻,我不由自主的浮想联翩、感慨良多;这一刻,无有半点诗学文才的我,确实有了吟诗作赋的冲动;这一刻,烈士生前的生命过程如同精彩的电影画面,开始在我的眼前“放映”…… 这么多年了,我一事无成,空空如也,我深感惭愧,我无一为报,只能用泪水和一些自言自语的话,以表达我此时此刻那些百感交集的心情。我说了这样的句子:“躺下去的战友 / 至少,会增添界碑的高度 / 有一天,我也会常眠不醒 / 这样的重逢,命定来临 / 你们会用标准的军礼 / 热烈欢迎,久违的我 / 我们再做一次战友吧 / 把战争,拒之门外…… ” 我哭诵这样的句子,真希望他们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对视或者笑谈,相拥或者放歌,和我一起听南温河的水声,沐浴南疆夜晚的凉风,或者,到山下的小酒馆,喝上两杯,既使喝个酩酊大醉,也行! 我在陵园的那几天里,遇见一个名叫陈燕子(化名)的女兵,她说:“麻栗坡珍藏着自己难以诉说的留恋和隐痛。”她曾是战地医院的一名卫生员,当时和一名叫赵勇的战友关系密切。赵勇临上战场前向陈燕子借15元钱,想买一台收音机,但小陈只借给了他10元,给自己留了5元。几天后她就听到赵勇牺牲了,那5元钱成了她心中无法抹去的内疚和忏悔。 时序已过去二十多年,陈燕子早已有了自己的事业和家庭,但是每逢赵勇的忌日,陈燕子总是梦见赵勇,她说:“那是一个人影,头上有血,脸白如纸。我比他大两岁,他生前就叫我姐姐,梦中他对我说,姐姐,我太冷了,我太饿了。他这是呼唤我、想念我,这么多年了,我应该来麻栗坡看看他,也看看埋葬在这里的所有战友。” 她含泪制作了957朵玫瑰,要给包括赵勇在内的所有烈士坟墓上都插一朵红色的花朵。有人劝她制作白菊花,她没有听,坚持用最好的丝绸做成了红颜色的玫瑰花。天空落着小雨,我和陵园的工作人员给她帮忙,她先在赵勇的坟头上插了一朵,又放了一张崭新的5元钱纸币,心里的内疚俨然释放了,她的脸上,有泪水和雨水混合着往下流。待插完957朵玫瑰花,我们从陵园高处望下去,满山遍野都被红色点缀,仿佛烈士在向我们微笑,在向我们敬礼,又仿佛再现了烈士昔日出征时胸佩红硕的花朵、傲视沙场、凛然出征的情景。 陈燕子步下台阶,要离开了,雨水比刚才更加的浓密如织,她流着眼泪,一步三回头地望着那些沉重的墓碑,她说:“我的一笔生意做砸了,负债80多万元,几次,我都有过轻生的念头,这次到陵园倍受鼓舞,我要振作起来,否则,就对不起昔日的恋人赵勇,就对不起我们的烈士。” 只要活着,我们都会或多或少地遭遇这样或那样的困境,我们都会遭遇生不逢时、人生失败的厄运,这种时候,我们有必要到类似的墓园走走,我们的浮躁不安、愁苦郁闷、甚至患得患失,才能被抚慰、被淡忘、被净化…… 这几年,麻栗坡烈士陵园得到了许多将军级人物的关注。他们中的许多人,曾是那场战争的亲历者和指挥者,他们的关注度,代表着国家对英雄、烈士的关注度,这不仅是英雄之幸、是烈士之幸、也是英雄和烈士家属之幸啊!云南省军区有一个团,专门担负着各级首长来麻栗坡扫墓时的勤务工作,在这个团的团史馆里,各级首长扫墓的照片挂满了两个房间,可谓将星云集,关怀备至。有一名叫黄宏的老将军,在国防大学教授任上退休。攻打老山时他担任团政委,他的团有将近200名官兵埋骨于此,他说:“这些年,我开始走访这些烈士的家庭,为他们解决一些应得的待遇,争取在有生之年,到这些家庭都走走、看看。我给爱人和子女已有郑重交代,将来有一天我不在了,把我的骨灰埋在麻栗坡烈士陵园,我要和我的战友在一起!” 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我亲爱的战友,长眠在南疆地下的弟兄,老将军发自肺腑的话语,你们听见了吗?…… |